奴婢不敢-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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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云冬同乡,我们是一起进府的。」十万八千里的关系,也能攀得兴致高昂,小厮完全忘了身处何处,竟然话起家常来了。「我告诉妳哦,云冬可灵巧得很,做事挺能干的,也还算吃得了苦,只可惜啊!」
「顺生。」低沉权威的嗓音冷冷打断聒噪的家常话。
「是,少爷?」
「闭嘴。」
「是!」二话不说,顺生伸手把自己的大嘴巴给捣上。
「出去,把门带上。」无论声音或表情,都冷得结冰。
「是,少爷!」不敢再多言,顺生立刻鞠躬退场。
也包括她吗?千眠尴尬立杵,不知主子的喝令是否也含她在内。悄悄移步门边,也想偷偷识相退场时,下一道命令已如飞镖冷射而来。
「妳,留下。」
「是,少……少爷。」一面对他,舌头随即心虚打结。
她很想仔细研究他的长相,可是又不敢真的正眼打量他。
肖净官睨了眼她紧紧抱在胸前的鸡毛撢子,道:「如果妳是打算再把我『扫地出门』,是不是应该换枝扫帚才对?」
咻!
手一甩,撢子眨眼间飞出窗外,来个证据湮灭、死无对证。
「没……没啊,奴婢怎么敢?」千眠朝他露出僵硬且面部肌肉颇不协调的苦笑。「呵,少爷您真爱说笑。」请问,这是他要发飙的前兆吗?
她不敢去解读他的话里到底存在几分怒气,他是主人,她是奴婢,他当然有权责罚她,可心里不免存在一丝希望,既然众姊妹们一致推崇他是温和有礼、明白事理的好主子,那么,她便有理由说服自己去相信,他一定会理解刚才纯粹只是误会一场,她绝不是存心要「以下犯上」的。
肖净官瞅着她的脸,眉宇纠结。
「妳的脸……是故意的吗?」
「嗄?」
「是故意搞成这样的吗?」两道浓眉拢得更紧了。莫非这是京城传来的妇女最新化妆术吗?
「回少爷,奴婢是被人踹的,被一个没了良心的人踹的。」
「哦?那么妳——」
「少爷您不必担心,奴婢被踹的时候还不是肖府的人,所以您别恼,也别费心为奴婢出头了。」她猜想他大概会和夫人一样关心她,所以便先回了所有的话。
「妳——」
「少爷,您请放心,奴婢句句实言,绝对没有说谎,说谎太累了,很伤神,会短命,所以——」哗啦哗啦一大堆,把当日她和老夫人的对话全数又搬了上来。
肖净官挑了挑眉,不疾不徐打断她。「妳……叫千眠是吧?」
「是的,少爷,有何吩咐?」
「请闭上妳的嘴。」
千眠立刻噤若寒蝉,连眼珠子都不敢乱动半分。
「我只是要问妳,搽药了没?」
只是要问这个?
千眠对自己的「多话」忽然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咦,是她看错了吗?她好像瞧见他唇边隐隐勾起一抹弧度,他是在对她笑吗?
肖净官走到橱前,打开第二格抽屉,取出一只白玉瓷瓶,顺手丢给她。
千眠反射性伸手接住。
哇哇,好贵的瓶子呵!幸好她有接到,如果失手打破她可赔不起。
「这药治瘀具奇效,早晚一次,拿去搽。」他淡淡道,唇边仍是那抹浅不可见的笑。
千眠捧着瓷瓶,意外地感动着。
是了,如同众姊妹说的那样,他是个好主子!就和老夫人一样,他竟然会主动关心她,她不过是个奴婢而已……
肖净官走向她,浅笑,却摇头叹道:「啧,瞧瞧妳这张脸。」
「咦?」
「现在,仔细听清楚我的话。」
「是。」
「马上拿着药离开我房间,在妳的脸能见人之前,不准出现在我面前,更不准出去随便吓人,听清楚了吗?我可不想听到肖府传出『闹鬼』的流言——」
笑容依旧如阳光般和煦,说出的话却比冰雪更冷寒。
原来,在他主动关怀的背后,竟隐藏着如此伤人的动机。
千眠呆若木鸡,感动的一颗心瞬间跌进万丈深渊,捞不到亦触不着——
他……真的是大家口中那位待人亲切、温和有礼的净官少爷吗?
第三章
他真的是!
对,绝对是「他」!
就是这张脸,终于让她给找到了!
千眠躲在一棵大树后,对着净心园亭子里那抹高大俊挺的身影探头探脑。
尽管已经事隔十年,她坚信自己绝对不会认错人。
她整整偷看、观察他好多天了。端正贵气的精致五官、整齐扎在脑后的马尾、随风轻扬的乌黑发丝、冷然又疏离的微笑——是了,从他脸上可以明显看出当年那位少年的五官轮廓,只是如今他看起来成熟许多,也更俊美许多。
当然,最重要的就是指望他的「记性」也能优良许多。
否则,这十年的「债」,她要找谁讨去?又该找谁偿还?
目光紧紧锁住肖净官,千眠咬着手指甲,眼泛泪光。
十年来,她没有一天忘记过他。
对他,她是又爱又恨。
爱,是因为他确实帮了她一把,在她最无助的时候。
恨,是因为他偷了她最重要的东西,在她最无依的时候。
她欠他的,她会偿还。
他欠她的,自然也别想赖。
她绝对会追回属于她的东西,让娘在九泉之下能够安心瞑目。一想到即将可以了却多年的心愿,千眠忍不住流下激动的泪水……
凉亭里,当然也能感受到她热烈的注视。
「少爷,她还在耶。」顺生为主子摇着扇,双眼也没闲着,忙着观察主子周身任何风吹草动。
肖净官轻轻翻过书页,捧书静阅的姿态不变。
「而且她泪眼汪汪的。」
肖净官不为所动,继续他的阅读,难得偷空的午后,他不想被打扰。
「少爷——」
「不用理会她。」
「可是少爷,她好像真的在对着我们流泪耶……」不不,该说是对着少爷一人流泪才贴切!
「就当你瞎了,什么都没看见。」
「可是少爷——」
「顺生,你话多了。」
啪!肖净官合上书,视线一凛,顺生立刻识相闭嘴,不敢再吭半声。
「能专心做好分内工作,不存非分之想,自然能留得下来,其他都是多余。」肖净官换过另一本书册,又开始他的阅读。
顺生闷声摇扇,双眼仍抵挡不住强烈好奇心,直往净心园入门处的大树边瞟去。
想来,这新来的丫头应该也会和之前的贴身奴婢一样,满心满眼都只有少爷一人,必定黏功缠功十足。也难怪少爷一回到府里,听说老夫人为他编派了新的奴婢,他老大近来难得的好心情立刻被破坏殆尽。
主子心情差,奴才苦哈哈!
身为肖家长公子身旁第一忠仆,这个中滋味他自然是最清楚不过了。
肖净官面貌多变、性情难捉摸——他板脸,不代表生气;他微笑,也未必表示心情愉悦。如何揣摩上意,全赖直觉与运气。看在他长年跟着少爷的分上,就算摸不清主子的真实面目,可好歹此刻主子下舒心的理由,他也能猜出一二。
可怜的少爷哪!
每天有谈不完的生意,理不完的帐务。财大势大,家大业大,烦人的事情也格外令人头大,尤其是面对各路想尽办法要嫁给他的众家姑娘千金们,更是火大。
在外头,肖净官要忙着推拒众富商官宦千金的主动提亲;在府内,身旁照样围绕着巴望飞上枝头成凤凰的一群小麻雀。
每天被这样纠缠,心情好得起来才有鬼哩!
想到这,顺生就免不了心头犯嘀咕。
唉,不是他要说,主子对下人好,下人也要懂分寸才对。偏偏府里这些丫头们,平日还算勤快能干、谨守分寸,但只要一有机会近身伺候,便一个个全走了样,无不使出浑身解数,只求得到净官少爷青睐,以被纳为侍妾为最高目标。
所以,净官少爷常常半夜回到寝房后,在被窝里见到裸身想要主动献身的小奴婢;在被伺候更衣时,受到逾矩的觊觎骚扰。就连他这个小忠仆,都曾经沦为替死鬼,受到好几次这种人身惊吓。
毕竟,桃花缠身、莺燕纷飞的「盛况」,不是每个人都乐于消受的。
起码净官少爷就不热衷!
他这个小忠仆也没兴趣!
「这个,怕也是待不了多久了……」
顺生兀自咕哝着,又偷瞄向大树边的岳千眠。
她热烈的注视如芒刺在背,实在令人无法忽视它的存在。可直觉告诉他,这股「热切」实在有点怪异。
顺生皱起眉,百思不解。就算是难得抢到这接近少爷的大好职位,也没必要「感动」成这样吧!还哭了咧!
「偏了。」肖净官忽然出声,视线没移开书本半寸。
「哦。」顺生回神,连忙调正手扇角度,眼角余光仍直往千眠那头溜去。
「收回你的眼珠子,你是想打死我吗?」
肖净官的声音不疾不徐,顺生却如被雷劈,惊觉手上的扇子正拍打在主子的俊脸上。
「啊,对……对不起。」顺生连退两步,忙哈腰赔罪。
「你对她倒是挺在意的。」
「听说……这位眠姑娘是老夫人亲自挑选的。」
眠姑娘?叫得挺熟络的嘛。
肖净官面不改色道:「那又如何?」
「说不定……她……她她……她她她……」顺生突然结巴起来。
「你该不会是担心她会抢了你的位置吧?」肖净官看著书,眼睫抬都没抬半寸。
「那个她她……她……」
「别担心,我只要有你就够了。」
啪!合上书,肖净官朝顺生露出一抹促狭的笑,捉弄的意图很明显。
没料到少爷会突然寻他开心,顺生一时间不知该做何反应,只能看看肖净官又望望他身后,一张脸忽红忽白。
「少爷……您您……她她……」
「我说了,你是最好的,没有人比得上你。」肖净官的声音好轻柔好诚恳,脸上的微笑好迷人,也好吓人哦!
顺生猛吞口水,稳住发麻的舌头,急道:「不……不是,那个……她她她……她来了。」
「又如何?」
「她朝少爷您走来了。」
「我知道。」笑容更耀眼了。
顺生头皮发麻,见鬼似的表情。
岳千眠鼓起生平最大的勇气,跨出最卑微的步伐,主动走向肖净官。
「少……少爷。」她福身请安,心里七上八下。
转身,浓眉深目的俊脸赏给她一记迷人的微笑。「妳……看起来『顺眼』多了。」平心而论,少去了怵目惊心的瘀青和浮肿,她长得灵巧清秀,的确还算「顺眼」。
「托少爷的福,那瓶药很有效用。」多日来,她按三餐细心上药,丝毫不敢懈怠,为的就是能尽快回到他身边工作。
「废话,那瓶药可贵得哩,那是少爷从京城——」
「顺生。」肖净官打断顺生的话。「把扇子交给她。」
顺生怔了下,虽不明白肖净官的用意,仍是听令将手中的摇扇递给千眠。
「既然妳的伤已经好了,就上工做事吧。」肖净官淡淡说道。
「现在吗?」千眠惊讶道。她原本是来请求希望能尽快恢复做事,没想到他就先提出了。真巧!
「怎么?不愿意?」
「奴婢不敢。」
「妳好好扇,少爷怕热。」顺生尽责提醒道:「还有,没有少爷『允许』,不准停手偷懒,明白吗?」
「是,奴婢明白。」
插插扇,再扇扇扇。
千眠双手忙扇风,双眼忙观察!观察他是否认得出她。
由于太专注在眼睛的任务上,手上的力道不知不觉加重起来,风扇之大,足以帮肖净官重塑一头乱发新造型。
站起身,肖净官缓缓拨开纠覆脸上的发丝,嘴角、眼角仍然勾划着迷人的弧线,好关怀地问道:「扇这么用力,手不会酸吗?」
「不会,还好。」她咬牙微笑,额上已沁出一层薄汗。
看来,肖净官并没有认出她来。可恶,他怎么可以认不出她来呢?
他该不会全忘了吧?
不行!
不可以!
绝不容许!
他什么都可以忘,就是不能忘记她,不能忘记十年前的那一夜。
「天热,妳继续扇,别热坏了这些花花草草。」仍是迷死人的笑。
「是……是。」等等,这话好像有点怪怪的。
还未及反应,肖净官已旋身走出亭子,顺生慌忙捧着书本跟随主子离去。
凉亭里,千眠孤身摇着扇,一时间不知该不该歇手。
直到太阳下山了,天黑了,入夜了——
肖净官没有再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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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还在工作岗位上的,可不只千眠一个人。
寝房里,烛影盈曳,纸页上,墨笔劲走。
「少爷,已经三更了,您该早点歇息才是。」好困。
顺生忍住想打呵欠的冲动,尽心提醒着,无奈执笔的手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少爷……」
「我知道,已经三更了,你先下去休息吧。」肖净官应道,全副注意力仍放在工作上,俊雅的面容有丝严肃。
好不容易得到「准睡」特赦,终于可以回房休息睡觉了,但基于某种同理心,有件事他还是不得不提醒主子一下——
「呃……」该如何启口呢?
「还有什么事?」
「那个……『她』还在净心园的亭子里。」
握笔的手停顿了下。「谁?」
「眠姑娘啊。」顺生道:「连梅婆都来问我,她为什么会一直待在那儿,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被少爷您责罚呢!」
又埋首回账本中,漫不经心问:「是啊,她为什么一直待在那儿?」
「因为她还没有得到您的『允许』啊!」果真贵人多忘事哪!
「什么允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