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夜诗歌集-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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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吻我的那一刻我真的不知所措。我并不是一个不解风情的男孩子,但她的话像一线寒冷的月光在瞬间把我冰冻了。
深夜,我轻轻的踩在木板搭成的楼梯上。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似乎一切感官都变得敏锐,我能清楚的感觉到楼梯在我脚下每一次轻轻的颤动,偶然发出的微弱声音听起来也都那么清晰。
外公的房门没有关,月光从迎门的窗里照进来。窗下是有些凌乱的大书桌,上面堆满了陈旧暗色的帛卷。然后我看到了那柄剑。三尺多长,因为岁月而失去了光泽的黝黑铁剑,套着同样失去了光泽的皮鞘,像一条古旧的僵蛇悬在桌旁板壁的阴影里。
我悄悄的向剑伸出手去,有点宽大的单衣袖口从我的腕上悄然滑落,使我的小臂完全在月光中赤裸。月光下那支手臂看上去分外苍白,皮肤下隐约现出浅淡青色的脉络。
那是母亲的手臂。
一种近乎幻觉的影象这时忽然在我眼前浮现:母亲正用她含着浅浅忧郁的美丽眼神看着我。她温柔而略带严厉的声音似乎就在我耳边轻轻的说:“不要碰那把剑,你该去睡了。”
从小我就很少反抗母亲,但是我紧紧的握住了那把剑把它从墙上摘了下来。在这一瞬间我完全没有想到更多的理由,甚至没有想到如眉。我几乎是不经思索的的把剑拔出了剑鞘,铁剑在我手里的感觉是凝重而冰冷的。但我却完全没有感到一丝费力,相反,似乎是一种来自铁剑本身的力量牵引着我的手臂。
“你父亲唯一的遗物就是这柄剑。”母亲去邻家帮忙做针线的时候,外公偶尔带我上楼坐在他身边,望着壁上悬挂的铁剑缓缓的说。“他征战了一生,所有战利品都分给了部下。好多功劳不如你父亲大的人都得到了君王的封赏,早就回到自己的领地去享乐了。但你父亲却总是拒绝受封。”外公眼里似乎透露一丝悲哀:“他是个把战争视为生命的人,他只要战场上的快乐。所以你还没有出生他就走了。所以你母亲一直恨他,因为她不理解象他这样的男人。”
从小到大,父亲在我的生命中都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外公讲给我听的他征战的生平,还有他的武艺,他的气概,都曾是我小时候在心里暗暗仰慕过的,却始终让长大的我若信若疑。
他并不爱我的母亲,更至死不知我的存在。
月光洒在剑上。剑身依然是黑沉沉的,锋刃却闪烁一线细微的银光。
我把剑插回剑鞘的时候无意向床上扫了一眼,外公正沉沉的睡着。他睡着的样子给人一种衰老和疲惫的印象,那些皱纹和萎缩的肌肤看起来甚至有些可怜。
“我早就知道你保护不了我,你不是和我们一样的人,你也不会和我们一起走的。”如眉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唇边带着一缕散淡的笑意,在月光下看上去幽媚而凄凉。“我也知道我不该喜欢你的,可是我偏偏喜欢上你了。从我第一眼远远看到你,你站在这石桥上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喜欢上你了。我知道那时候你一定没有看到我,因为你靠在栏杆上看水的波纹看得那么入迷。后来我就一直注意着你,可你却一直注意不到我。你总是那么冷漠的样子,似乎对所有的人都视若无睹。你只有对花草,河流这些无生命的东西才会微笑。我知道你不喜欢人们。你在骨子里是个没有温情的人。”她一口气的说下去不让我有插嘴的机会。“我知道我喜欢你是喜欢错了,我们的命数里没有相合的星宿。你将来会成为一个很不凡的人,我能看的出来。我从小时候起就能看出很多别人看不出的事情。但是你的一生注定是不快乐的。我能看出这个世代大多数人,也包括我自己在内都是命定不幸的人,可是,你会比别人更不幸。”
“我不在乎我自己的命运,可是我不会让你不幸。”她终于停顿下来让我有机会开口的时候,这些话我几乎是不经考虑的就说了出来。
“你以为你能对抗天意吗?”如眉看着我,语气里并不含有嘲讽的意味。“我们这些人都是大贤良师的使徒,而大贤良师也只不过是天意的使徒而已。”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升到天顶,只是纤细的一弯银色,看上去非人间可及的遥远和渺茫。摇荡在水中的淡淡月光反映在如眉低垂的脸上,显出一种清冷的悲哀表情。
“我不相信天意真的那么残酷。”我说这话的时候心里的热血已经完全冷却。一种直觉让我知道如眉说的一切都会成为真实的。我知道我改变不了什么,我在故作轻松的同时为自己的无力感到深深的自卑和痛苦。
如眉低着头,一语不发。从她低垂的发梢中间可以看到她紧紧咬着嘴唇,幽黑的大眼睛像两个空洞一样没有表情。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谁也想不到,十几代人的漫长年月里一直平安着的小镇竟是如此轻易的在一个夜晚毁于劫火。有些乡亲们直到身首异处还不可思议的大睁着眼睛:他们死也无法相信,那些一手举火把一手挥长刀的骑兵不是传说中凶残的强盗,却是平民一直信赖以为保护的官军。房子都烧光了,镇口溪边古老的香樟树也燃着了,从根到梢在夜空里发着红光,烧成一炷巨大的香火。无数片灿烂的叶子在风里回旋着飘零。
我伏在楼窗亲眼看见外公的死。“我们到底犯了什么罪?”外公扭曲的表情和厉声的质问在火光下并没有显出英雄气魄,反而看起来是有些可笑的夸张而颤栗。络腮胡子的将领似乎懒得回答,只是猛力一勒缰绳,黑马骤然立起,两只前蹄高高扬向外公头顶。在那一刹那背景的火光里,黑马和马上黑色的骑士所形成的姿态几乎是一座歌颂残暴的雄伟雕像。而仰着头站在他们面前的,身高不到人马一半,瘦弱,紧张而愤怒的外公看起来却像一只可笑的猴子。
沾满泥土,灰烬和血污的黑色马蹄向下落在外公脸上。那张曾经熟悉亲近的脸立时便破碎了,随着轻微的闷响被践踏进地上的尘土里。将领冷笑着环视四周,方才从齿间硬硬迸出几个字“黄巾贼党,死有余辜!”
母亲一直站在门口望着外公,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外公倒下的时候她显得非常冷静。她忽然用非常优雅而敏捷的动作从怀里抽出一把剪刀,在他们的手指碰到她以前就刺进了自己的心口。
我就在这短短的一刻失去了仅有的亲人,我很想流泪,却流不出来。那个骑在黑马上,穿着黑色盔甲的高大男人用长剑从士兵手里挑过一支火把,扔到我们木楼的门廊上,立刻烧起来了。
“没有剑,那你用什么来保护你心爱的人呢?”忽然红色火光中现出如眉的影子来,像一抹苍白的月光在那里,半是凄凉半是魅惑的笑。漫卷木楼的火焰散发着的热气已经把我推到窗边,一块烧着的木头迸到书桌上,那些古老的卷轴和竹简都被火舌舔食了。
我的脸颊擦到了墙上的剑鞘。沙沙的,黑色的鱼皮剑鞘,被火焰炙烤得有些发烫。我几乎是不自觉的伸手握住剑柄,冰凉的感觉从手心一直传到心里。炽热的火焰在我周围摇曳,扑面而来的热气使我的皮肤刺痛。只有剑始终是冷的,如我的心一样冷,冷得可以依靠。
是那个骑黑马的将领第一次让我看见杀戮,也立刻得了杀戮的报应。我从楼窗里飞身跃到马上一剑砍下他的头颅时就已知道同样的报应迟早有一天会轮回到我自己的身上。也许,就像如眉说的那样,这是天意。
我的父亲曾经是一个魔鬼般的武士,他钟情于杀人。他不爱权势和财产,甚至不爱母亲那样的女人。现在他的灵魂隔了十五年以后似乎在我的身上重新苏醒了。同样苏醒了的还有他的久未饮血的铁剑,就在剑锋从敌人脖颈一挥而过,鲜血迸起的瞬间,我听见剑上传出一声轻微有如幻觉的,满足的叹息。
离我最近的几个军士纷纷倒在我的剑锋下,我没有心情欣赏他们死亡的表情,策马向那些外乡人的帐篷奔去。我只知道我想要救出如眉,带她走。我要用自己的剑保护她,即使面对再多艰险,即使乱世已经不可避免的来临。
可我看到的只是一片黑色凌乱的灰烬和地上许多头裹黄巾血污狼藉的尸体。得到告密的官军乘夜围歼了他们,焚掠了整个镇子,然后撤走了。
我寻不到如眉的尸骨。幸存下来的人说没有见到她,她也许在乱中逃脱了,也许被官军掠为奴婢,也许,完全在大火中化成了一缕烟尘。
深夜,我在仍然灼热的灰烬中间无力的坐下。地上到处还明灭着一星半点的红光,四周或远或近传来低沉的哭声和呻吟。下半夜的冷风吹过劫后的墟埃,树林哗哗作响。黑幽幽的天上一弯新月,浅白如钩。
“我姓柳。”她微微抬起头来对我说。她并不像一朵盛开的鲜花那样美丽,眉眼间却带着一种新月般纯洁的神韵。她的声音和她的眼神同样清幽透明。“别人都叫我如眉。”
泪水终于从我眼里滚下。一滴,又接着一滴,凉凉的顺颊边滑落,打在地上,立时就被灰土吸了进去,不见痕迹。
第二天我离开了成为瓦砾的小镇,去投奔父亲的旧部丁原。在这个崇尚强力的世道里年轻的我很快以惊人的武艺闻名。短兵刃并不适宜马上征战,我找到最好的铁匠,熔化了父亲留下的铁剑,为自己打造了一杆方天画戟。在画戟戟枝上,缀着一弯银色的纤纤新月。
十几年的疆场生涯中从没有人能够战胜我。后来董太师赠给我一匹叫做赤兔的名马,于是我杀了丁原。并不为那匹马,只是为了看明天的太阳。愚直的丁原不是能在乱世中赢到最后的人,我不想随他走向覆灭。生在乱世,败就是亡。除了永远做一个不败的男人而生存下去以外我没有别的选择。在许多个深夜里别人会看见我抚着画戟悄悄的自言自语。他们也许把我当成一个异类,因为和其他眠香宿玉的将领不同,我身边从来没有女人。董太师是一个贪婪残暴甚至可以说无耻的人,但他对我很好,因为他需要我为他冲锋陷阵。我想对我来说这就够了,因为除了如土的金银和显赫的声名以外我再没有什么可追求之物。
但这一切都终止于那天我在王允司徒的家宴上见到的一个女子。一袭白衣,不染尘埃的纤影从屏风后摇曳而出。在四目相对的刹那,身经百战的我竟然全身一颤:她简直是如眉的再生,一样挽如青丝的长发,一样深如秋水的眸子,一样秀如新月的双眉。轻轻一笑,从十几年的风霜血腥之外飘来,带着漫不经心的媚惑和如丝如缕的哀伤。
“貂蝉,与吕将军把盏。”
狼行成双
他们在风雪中慢慢走着。他和她,他们是两只狼。他的个子很大,很结实,刀条耳,目
光炯炯有神,牙齿坚硬有力。她则完全不一样,她个子小巧,鼻头黑黑的,眼睛始终潮润着
,有一种小南风般朦胧的雾气,在一潭秋水之上悬浮着似的。他的风格是山的样子,她的风
格是水的样子。
刚才因为她故意捣乱,有只兔子在他们的面前眼巴巴地跑掉了。
他是在她还是少年的时候就征服了她的。然后他们在一起相依为命,共同生活了整整9
年。这期间,她曾一次次地把他从血气冲天的战场上拖下来,把伤痕累累昏迷不醒的他拖进
荒僻的山洞里,用舌头舔他的伤口,舔净他伤口的血迹把猎枪的砂弹或者凶猛的敌人的骨头
渣子清理干净,然后,从高坡上风也似的冲下去,去追捕獐獾,用嶂脐和獾油为他涂抹伤口。做完这一切后,她就在他的身边卧下,整日整夜的,一动不动。
但是,更多的时候,是由他来看顾她的。他们得去无休无止地追逐自己的食物,得与同
伴拼死拼活地争夺地盘,得提防比自己强大的凶猛的对手的袭击,还得随时警惕来自人类的
敌视。这真的很难。
有时候他简直累坏了。他总是伤痕累累,疲于应战。而她呢,却象个不安分的惹事包,
老是在天敌之外不断地给他增添更多的麻烦。她太好奇而且有着过分的快乐的天性。她甚至
以制造那些惊心动魄险象环生的麻烦为乐事。他只得不断地与环境和强大的敌手抗争。他怒
气冲天,一次又一次深入绝境,把她从厄运之中拯救出来。他在那个时候简直就象一个威风
凛凛的战神,没有任何对手可以扼制住他。他的成功和荣誉也差不多全是由她创造出来的。
没有她的任性,他只会是一只普通的狼。
天渐渐地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