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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小城之恋-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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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死不行吗?以后一定好好的,安安分分的,她哀求着自己。得不到一点回答,只得哀
哀地哭着。
    这时候,在另外的地方,他们时常会面的杂草地上,他一个人也在哀哀地哭。他总算彻
底地明白了,她是欺骗了自己,她是撇下了自己,她怎么能撇下自己呢?他是那么软弱,那
么可怜,他哭得在地上打滚,石头和枯枝戳痛了他,他也不觉得,哭得凄凄的。他不明白,
以后的日子将怎么挨下去,人生像无尽的长夜,看不见一点黎明的曙光。她怎么这样无情无
义呢?本来他们是应该在一起受苦的,他们必得在一起受苦,除了受苦,他们又还能做什么
呢?
    她在河岸哭着,坐在河水边上,双手抱着膝盖,头埋在膝间。水客的号子一声高一声
低,像在呼唤迷路的孩子。月亮在云间一会隐,一会显,像在照亮迷失的归途。
    他将头埋在深深的杂草里,用黑暗的杂草将自己深埋起来。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恸哭,哭他以后的孤独的苦难的日子。
    她像贼似的溜进院子,溜进自己的房间,她满心以为她是不该再回来的,心里十分的羞
愧。肚子却不识趣地饿了起来,还叫出很响亮的轱辘声。她只得去吃晚饭剩下的半块馍馍,
难为情地嚼着。她为自己的生命觉着不好意思,好像这一条生命是偷来的似的。馍馍嚼出了
甜味,肚子安静了,她才悄悄地上床,心想着明日天亮了,可怎么见人啊!可是明日天亮,
人们对她同过去一样,丝毫没有两样,令她又诧异又感激,这一日便是格外的勤勉,帮同屋
的打来了开水,还帮看门老头扫了院子,茶炉开了,也是她小跑着取来“开水”的牌子,挂
在茶炉上。这一天平安无事地度过了,她开始心安的时候,却在伙房门口遇见了他。她惊得
手里的稀饭都泼了出来。他在宿舍里整整躺了一天,她一天没看见他,一天也都没想起他。
这会儿,她才恍悟过来,这才是最最没法交代的事情。他阴沉沉地看着她,问她怎么回事,
她结结巴巴地说又肚疼,他就说:“我叫你疼个痛快!”飞起一脚,踢在她的小腹上,她弯
下腰,手里的碗摔在了地上。可她没吭声,她想她是活该挨打的,想好去死却没死。旁边的
人呼啸着围上来,抓住他,又抓住她。不料她并没有还手的意思,连嘴都没回一句,只是赶
紧地拾了自己的碗,跑了。他在大家的拉扯下没有目的地挣扎着,骂着一些谁也听不明白的
脏话。
    她跑上楼梯,跑进自己房间,一下子扑倒在床上,心里嚷着:我不干了,反正我不干
了,我再不干那样的事了,要是能叫我再不干,让我做什么都愿意!小腹在微微疼痛,他这
一脚可真是下了力了。小腹在轻轻地疼痛。那疼痛像一个活物在慢慢地蠕动,瘙痒着她,撩
拨着她。她忽然有一阵恐惧,她发现自己身体里那一股欲念又抬头了,那欲念随着她决定不
死而复活了。这一个晚上,她非常地不安宁,她知道,他一定在那老地方等她。她险些儿跑
了去,她心里骚动得厉害,身上如发疟疾似的,一阵冷,一阵热。她真是糟了,真是病入膏
肓了。可不能去啊!可不能去啊!她大声地在心里警告自己。“最后一次,他太可怜了!”
另一个意志又在说,她明明知道可怜他是假,可怜自己是真,早已识破了,可却消灭不了这
个既软弱又坚强的意志。然而,她知道,这一去是再也收不了场了。这时候,她忽然变得非
常明理,世界上的是非善恶,全都通晓了似的。她在她内心两种意志的战争中成长了。这一
夜,她终于没去,可是心里冲动得厉害。所以说服了自己没有去,是由于自我安慰道:明晚
再去吧。
    明日的一整天,都是惊惧不安的,心里的欲念更加活跃,更加强烈,由于这多天没有满
足而分外的饥渴。到了晚上,她实在实在忍不住了,奔到那地方,却不见他的人影。她又跑
到第二个地方,依然不见人影,第三个地方,第四个地方,全都落空了。她连连地跺脚。怅
惶地回顾着。他是前一天晚上已经对她彻底失望,不再来等待了。他们又一次失臂而过。这
是第二次失臂而过。这一次的失臂便注定了他们必须分离的命运。她惶惶然地走回剧团,练
功房里大开着灯,钢琴叮叮咚咚响着,有笑声,还有歌声。她忽然打了个寒战:幸而他不在
那里,侥幸啊!她为刚才的行为后怕起来,心里充满了恐惧,又充满了庆幸。他不在,这犹
如神明的保护。
    河里的流水忽又洁净了,肚泻病渐渐止了,满街的粪臭一日一日消散,透出了槐花的清
香。夏天到了,这一个夏天,热得非常适中,阳光清澄地直泻下来,草木长得极绿。城郊的
菜地里,蔬菜长得格外的肥壮喜人。城里平添了一百架录音机,日日放着港台和大陆的歌星
的歌唱,亦不知是流行歌曲推广了录音机,还是录音机推广了流行歌曲。新店铺开张之际,
门口放着录音助威,毫不相干地咏叹着无常的爱情。出丧大殓、送殡的队伍里播着录音,唱
的也是关于爱情。流行歌总也逃不了爱情的主题,就如流行的人生总也逃不脱爱情的主题。
小城在爱情的讴歌里失去了宁静,变得喧闹了。轮船却还是每日两次靠岸,捎来一些奇怪的
东西,比如录音机和邓丽君,还比如,那一种失踪已久的半边黑半边白的骨牌。
    同时,也带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比如,重阳时分,一筐二筐的四钳八脚的螃蟹,还比
如,县中里那一对寡言的夫妇,据说是去了地球那一边,此地白,那里黑,此地黑,那里白
的地场,与一些金发碧眼的人们在了一起。甚至,“猫子”从这里飘过,也要留下一点东
西,比如,女人罩在奶上的小兜兜,拳头大的裤衩,比如,可以折成三截又“哗”一下张开
的洋伞。“猫子”都阔了,腕上戴着晶亮的手表。
    他们的事情还没有完,他发誓不能这样轻易地放过了她。
    她也深觉得这样被他放过不算回事,反有些惴惴的。不争气的是她的身体。她的身体背
离了她的灵魂,如痴如狂地渴望着与他的身体接触,磨擦,即使是虐待而至,也在所不惜。
而她几几乎要妥协,使她不得妥协的则是他阴沉险恶的目光。她晓得他是不会来满足她的,
他似乎是晓得她在受着煎熬,晓得她将有求于他,于是便格外的傲慢。尽管他同样地也在受
着熬煎,夜夜梦见与这个女人的厮混,可他决意要报复她,他决计不会叫她痛快。两个人的
灵魂站了出来,站在肉体前边作着交锋。
    这场事端是她先挑起来的,她几乎有点后悔,与这个男人厮混的情景也常常在梦中出
现。她不明白,是这样好,还是那样好,身体的饥渴实在难耐,它是周期性的出现,每一次
高潮的来临都折磨得她如同生了一场大病,每一次过去,则叫她松口气下来,蓄积起精力以
等待下一次高潮的来临。她竟然渐渐消瘦了,这时候,她已经毫不在意消瘦给她带来的好
处,她秀气了一些。她的注意却全在于如何克服身体的欲望。那样的时候,她是多么渴望着
看见他,只要他有一点点暗示,她就会奋不顾身地走向他去。可是,他是连看也不看她一
眼,他深知这渴念于他和于她是一样的强烈,他如今硬耐着性子是为了将她完全召回,再不
要起一丝一毫离心离德的念头。他是太渴望这个女人了,他知道她健壮的身体所需要的是怎
样强壮的抚爱。他料定她是会来伏倒在他的脚下,他的余光将她的消瘦与惟悴全看了进去,
心中不由暗喜。由于要惩治她的决心那样强烈,他竟将身体的欲望压抑了。
    如今,她是傍着他的报复在软弱地坚持,如不是他的惩罚,她的坚持就全崩溃了,她也
将不复新生。可是,这样的坚持是大艰苦,也太危险了,她随时害怕着自己会忍耐不下去,
奔到他面前,抱住他的腿,怎么踢也不松手。她又去了两次河岸,可是死是那么恐怖,生的
愿望则那么强烈,水客的歌声萦绕在耳畔,她又走了回来。
    他们这样僵持着,她想到他是真的恼了,他却想不到她怎么会是这样固执。他禁不住软
弱了下来,这一软弱,火样的欲念便腾起了,那样的炽烈和汹涌,他是再怎么努力也压不下
去了。他开始密切地注视着她的动向,寻找着机会,无论如何要抓住她了。这一个晚上,他
看见她独自个儿出了院门,便远远地跟上了。
    她走过石子路的街心,走上了通向河岸的大路,月光将大路照得白生生的,大路缓缓地
倾斜。她走下了堤坝,到了河岸,又沿着河岸向远处走。他这才加紧了脚步,渐渐地接近了
她。她并没有发觉,反将脚步放慢了,最后停了下来。这时,他扑了上去。她吃了一惊,然
后便作着有力的挣扎。尽管这一扑是她渴望的,尽管她正是被这渴望折磨才独自来到河岸,
尽管如今是她意志最最虚弱不堪一击的时候,可是,一旦接触到了他的身体,她却真正的恐
怖起来,她知道这一来便前功尽弃了。她好像站在了悬崖的边上,看见脚下浮着白云,她知
道白云下面是深不可测的山谷。她是真正地作着挣扎。可是他已经完全失了理性,他就像一
头野兽,怀着决一死战的决心。她渐渐地用尽了力气,徒然地做着抵抗,由于她的身体已经
寂寞了很长的时间,由于她的渴念已经绝望而不复存在,由于她的抗拒是真心而努力的,由
于这一时刻是她的身心都一无准备的,意外的,一股巨大的快感充满了她的全身,她是从未
得到过这样的快乐。这一次的快乐使她觉得以前那一切都算不了什么,而此后是死而无憾
了。那快乐弥漫了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再没得到过这样的满足了,这满足似乎带了一种永
恒的意味,犹如一次成功的告别仪式。连他都觉着了异常,翻身躺在地上,与她并排躺着,
望着一天的星星。这时候,水客的号子从烟气笼罩的河面上升了起来。
    似乎是一百个水客如一个人般的歌唱,浑厚有力却又单纯齐整。他们并排地躺着,一种
从未经历过的感觉挟住了他们,他们都觉得事情有点奇怪,与往常很不一样,一种强大的预
感笼罩了他们。
    以后的日子,她一直觉着很奇怪。她开始想吃酸的,向来喜爱的荤腥却叫她作呕,她呕
吐了几回,头晕了几回,然后便好了。即使在最最糟蹋的日子里依然运转正常的来潮如今却
停止了,与这周转同步起复的那一股不安静的欲望竟也平息了下来。她觉得身体的某一部分
日益的沉重,同时却又感到无比的轻松,好像卸下了长久的负荷。她终于明白,她要做妈妈
了。
    她将布带子紧紧缠住腹部,以免漏出破绽。她是连一点常识都没有,以为这样就可消
灭。可是她却又极心爱那腹中的生命,好奇得不得了,到了夜晚,便在被窝里松开绑带,抚
摸肚子,似乎触到了那生命柔软的躯体。如今,她是非常的平静,清凉如水,那一团火焰似
乎被这小生命吸收了,扑灭了。而这时候,她却更加害怕他了。她怕他会扼杀这生命。她想
他那种粗暴的蹂躏是会毁了这生命的。于是她便不敢一个人胡乱走了,哪里也不敢去,总是
呆在宿舍里,她一点没去想以后将怎么办,她甚至没有想到,这生命总有一天会喷薄而出,
别人将怎么看待呢?她只是将它牢牢地守在肚子里,守在她无比宁静的心田里。
    后来,腹部却越来越隆起。首先发现的是他,于是就牢牢盯着,想找机会问一回。这一
天,午休的时候,她下楼上厕所,在院子里遇见了他。他蹲在练功房门口,守株待兔似的等
着,他问她:“你的肚子……”不等问完,她便匆匆答道:“没你的事。”匆匆地折回头回
宿舍了。她怕他会伤了这肚子,她不允许任何人伤这肚子。然后,便有了些议论,领导终于
找她谈话了。她先是否认,否认不下去了便承认了,却是怎么也不说是和谁的,只说是自己
的,自然荒谬得可笑。领导说出了他的名字,这全在大家的有目共睹之中,她却惊惧地连连
摇头:“不,不,不,不,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说着便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领导
要她去动手术,她死也不愿意,竟跪在地上求饶。领导威胁着要开除她,她则说随你们的
便,反倒不哭了。
    这时候,他躲在办公室紧隔壁的灰尘弥漫的道具室里,趴在墙上,紧贴着耳朵,头上挂
了半张残破的蜘蛛网。脱落了石灰的砖缝里传来他们的谈话。他知道他是闯祸了,他们闯祸
了!这是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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