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千女人-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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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杰换上。董亦剑说,老林,火车站的道儿你是认得的。甭管是哪股道上跑的车,逮着车你就上,知道吗?林天杰立马明白了,双膝一软,又要往地上出溜,被董亦剑一把捞住。秋千打开房门看了看,只见天上布满星,没见月牙儿亮晶晶,心说,不可久留。就拉起林天杰,又塞给他两个馒头,将他送出了门。
专案要犯一夜之间就逃遁得无影无踪,这件事,令刚刚成立的革委会大怒。董亦剑作为专案组长,因工作不力,立马被停了职,并勒令他做出深刻检查。如果他们知道了,正是董亦剑和秋千资助林天杰落荒而去的话,那么,这一家人必然面临灭顶之灾。秋千紧咬牙关,虽然心里害怕,但仍是认为董亦剑没有错。她托王莲子寄来关东大烟叶,为董亦剑切成细丝,又洒上糖水,放进大铁锅里烘炒。那只老烟斗,几乎成了董亦剑的招牌了。有老烟斗在,对他,总是一种寄托,总是一丝安慰。秋千能做到的,就是保证那只老烟斗不空锅。
但是,这一次,董亦剑想得太多,越想越想不通,是真真正正地想不通了。无论他正着想,反着想,仰面朝天地想,翻身覆地地想,左冲右突地想,就是想不通。为什么文化一革命,昔日的同事战友立马变成了乌眼鸡?为什么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人,要拿起枪杆用鲜血厮杀?为什么林天杰这样的人,原本是怀抱一腔爱国热血,如今却三番五次要自绝于人民?这是在革命吗?那些在枪林弹雨中倒下的战友,他们用生命换来的,就是这等支离破碎的山河吗?
董亦剑的心灵备受煎熬。他一夜一夜地失眠,令秋千心忧如焚,又不敢让他吃多了安眠药。想不通,董亦剑就把笔记本一本一本拿出来,从头到尾翻来覆去地看。那上面,抄写着自文化革命以来的许多重要文件,毛主席语录和诗词,抄写着许多风云人物的豪言壮语。那些,原本是给他方向的北斗星,给他支撑的强心剂,如今,却如一堆乱石,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坎上,让他步履蹒跚。秋千忍不住,把笔记本锁进了抽屉,只留下一本还有余页的放在外面。有一次,秋千按捺不住,偷偷翻开了它。只见空白之处,董亦剑不知何时写下的字句,墨痕犹新:受不完的蒙蔽,站不完的队。写不完的检查,流不完的泪。杀不完的回马枪,请不完的罪。搞不完的大联合,建不完的革委会……秋千的泪,立马就下来了。
《秋千女人》第五章(6)
实在睡不着的时候,董亦剑就披衣起床,坐到办公桌前,把两年间订阅的《解放军画报》翻出来,一页一页地,将上面的照片和画儿剪下来,就好比一个立志守节的寡妇,要一枚一枚地数着铜钱,才能熬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秋千有时会默默陪他到半夜。有时倚着床头,就在他的叹息声中睡过去了。
精神世界的坍塌,日久天长,带来的一定会是肉体的崩溃。董亦剑开始持续发烧。几天之后,高烧到了摄氏四十度。秋千急得手脚冰凉,找到了革委会。政委不得不派了副政委来,送董亦剑进了驻军医院。检查发现,董亦剑原有的乙型肝炎已经转化成了肝癌,且已到了晚期。
一声巨雷,就在秋千的脑门上炸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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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千感觉,她是在一个由不明物质造成的黑洞里,以最快的速度,坠毁。那黑洞无边无沿,她的坠毁无始无终。秋千是大夫,大夫最知道,肝癌晚期意味着什么。她必须做点什么,一刻也不能停下来地做点什么,就像一只被无形之手猛烈抽打的陀螺,必须手不停脚不歇地旋转下去,直到身体疲惫欲死,才物体般地往床上一倒。因为焦灼,也因为绝望,秋千迅速地消瘦下来,眼睛眍目娄着,一身素服,在家和医院之间,风一样地刮来刮去。
董亦剑此时已腹胀如鼓。他一直试图掩饰这个事实。他一时忘了,秋千不仅是他的妻,不仅是个需要他支撑和呵护的小女人,还是大夫。想把病情瞒过最贴心的大夫,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董亦剑用白棉被紧紧盖住高高隆起的腹部,不让秋千掀开,不让她看到那真相。其实,秋千不必掀开被子,仅仅从外观上看,就完全能够看出事情的严重性。那腹部,宛若怀了双生子的孕妇的腹部,非同寻常,触目惊心。
棉被终究被秋千揭开了。董亦剑的腹部变得水明瓦亮,几乎透明。似乎只要伸指轻轻一戳,就会应声而裂。大夫们束手无策,只能插管引流。眼看着一盂盂的白色血浆组织液被管子引流出来,撞进那个苦命的女人眼里。他们比谁都明白,过不了多久,也许是明天,或者后天,这个娇小的女人就会变成寡妇。
鲁闽和海鸥这一阵子跑医院跑溜了腿儿,每天只要放了学,并不回家,直接跑来医院报到。家里的活儿,大部分都落在了海燕身上。结果呢,鲁闽和海鸥几乎同时染上了急性肝炎,小脸儿变得焦黄,每天要到林场医务室去打两次针,还要增加营养。海燕一下子变成了个小母亲,担当起照料弟妹的职责。
病急乱投医。这句话,放在大夫身上,一样准确。秋千心乱如麻,四处打听偏方,翻医书,找郎中。听说维生素B12有护肝之功效,秋千一次性买了十几盒,天天为董亦剑进行肌肉注射。听说健康初产妇的胎盘,原是中药紫河车中的极品,秋千又四处求人,淘换了好几副,精心炖制了,喂董亦剑一点一点地吃下去。
董亦剑在这个时候,显示出了他所有的生命力,意志力。肝癌晚期的疼痛袭来时,那一种疼痛是非同寻常的,似乎五脏六腑的水分,都蒸发成了豆大的汗珠,从所有毛孔里争先恐后地往外爬。任凭钢牙咬碎,他也从不去按一下床头的求救按钮。在间歇的疼痛缝隙里,他会抓紧每一秒钟,一手抚着腹部,一手扶着墙壁,慢慢地踱到厕所里去。他不愿意给旁人带来一丝的麻烦。厕所离他的病房,只有十几米的路程,来回也不过三十米。这三十米,他要花上二十多分钟,才能丈量完毕。然后,他会艰难地重新躺倒,默默等待下一波巨痛的袭击。
秋千进来的时候,董亦剑正慌忙地捂住杯盖。那是一只医院配发的军用搪瓷杯,军绿色的。盖子被一根玻璃丝拴在了把儿上,使它与杯身连为一体。正是董亦剑的慌张,让秋千在焦灼与绝望中顿生疑窦。打下去的针和喂下去的药,没有给秋千带来一丝一毫的安慰,哪怕是一瞬间的假象也没有。董亦剑不但慌忙地捂上了杯盖,此刻又在紧着把杯子往身后藏。所谓身后,无非是他斜倚着的枕头的里侧。他忘掉了自己已是个病危的人,秋千要想从他那儿拿到杯子,是很容易的事情。
秋千打开了杯盖,一下子呆在了那儿。杯子里面黑红黑红的,不知是血块,还是已经溃烂坏死的肝组织。那是她的丈夫,在她进门之前一分钟吐出来的,因此,他还试图瞒过她。她端起杯子,转身去找大夫。大夫们围住了董亦剑。围住了,并无话可说,只能叫护士打上一针杜冷丁,又招手叫秋千跟他们走。回到办公室,秋千立马知道,她该给丈夫准备寿衣了。
秋千当即昏了过去。
布票是几家凑的。布是连夜割到的,是董亦剑最为喜爱的蓝棉布。秋千又连夜找了人开始缝制。一直陪伴着秋千的工人和家属们,都被她陆续劝回各自的家了。已是子夜时分。回家的路那么长,秋千的双腿仿佛变成了机械,是双腿无意识地自动地把她带回家去的。
《秋千女人》第五章(7)
拉亮电灯,一个奇异的情形立马慑住了她。她不由得抓住了门框,才不至于再次昏厥过去:一群黄鼠狼正在厨房里忙活。说是忙活,并不确切,它们其实是在不慌不忙地玩着杂耍。厨房的房梁上挂着一只竹篮,里面装满了鸡蛋。此时,它们正彼此呼朋引伴,一个钻进竹篮里,抱起鸡蛋,一只接一只地往下丢;其他的,就四爪朝天地稳稳接住,然后放在一旁。在它们四周,鸡蛋早已满地乱滚了。
这是秋千一辈子也忘不掉的场景。那群正在玩耍的黄鼠狼,看到她的到来,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慌。不但没有惊慌,反而人来疯似的,表演得更欢了。秋千努力转动发木的大脑,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可以让它们离开。只得转过身子出门,去敲隔壁的门。隔壁就是朱胜儒的家。秋千不是去找朱胜儒,而是赵小兰。果然,赵小兰二话没说,穿衣下床,拎了根棍子就跟着秋千回来了。她往客厅里一站,对着仍在厨房里忙碌的它们低吼一声:都给我滚出去!要不然我打死你们!黄鼠狼们这才停下了动作,小眼睛滴溜溜地相互一对目光,如同鬼魅一般,当即从秋千和赵小兰的视线中消失了。她们俩面面相觑,竟然不知道它们是怎样在她们的眼皮子底下倏忽消失了的。如果没有手里的棍子在,她们都会以为,那是一个梦。
早晨四点多,和衣而卧的秋千又一骨碌爬了起来。她走到海燕床头,关照了几句,又匆匆出了门。来到董亦剑床前时,他正陷入又一次的重度昏迷。大夫说,不知这一次还能否醒来。不知过了多久,董亦剑重新睁开了眼睛,嘴唇嗫嚅着,似有话要说。秋千将耳朵贴过去,轻轻呼唤:亦剑,想说什么就说吧,告诉我啊。董亦剑果真在说话。可他在说些什么呀。他说,你看呵,天上有那么多的小人儿,在跳舞哪。你看到了吗?怎么就看不见呢?他们都穿着小红袄,还排着队,敲锣打鼓的,多好看啊。他的脸上,甚至露出了一种痴迷的神态,仿佛真的正在欣赏一场歌舞,又是满足又是惬意。
秋千知道,她的丈夫已经出现了幻觉。或者,那真的是一队天使,来引领她的丈夫往天堂里去。她嘴里应着,突然想起寿衣还未取出,拨动双腿又往门外走。等她和赵小兰一道,抱着衣匠连夜赶出的寿衣回来时,她的孩子们,鲁闽,海燕,海鸥,都已经站在了床前。董亦剑的目光,满怀歉意地投向秋千,然后又引领着秋千,一一掠过他最亲的亲人:鲁闽,海燕,海鸥。每落到一个孩子的身上,就再把乞求的眼光回到秋千那儿。秋千说,亦剑,你放心,我再苦,也会把他们养大成人。知夫莫若妻,她能领会他的每一种眼神,最知道他此时的心思。在秋千的保证中,董亦剑的眼睛缓缓地合上了,两颗黑色的眼泪,从他紧闭的眼角渗出,慢慢爬下脸颊。
鲁闽大叫一声“爸爸”,海鸥的小身体早已扑了上去。海燕的泪,哗哗地就下来了。
秋千的天,塌了。
《秋千女人》第六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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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亦剑归葬鲁南故里半年之后,苏春草来集圩看秋千了。
本来,董亦剑是可以归葬坐落在南山的烈士陵园的。墓位已经划好了,老家人却派了他三弟过来,说是家族的意思,要董亦剑的骨灰葬在董家老陵里。秋千原本就拿不出个准主意。遇到这样天塌地陷的事情,仿佛被老天爷抽掉了主心骨,只得眼睁睁地瞅着小叔子,把董亦剑的骨灰盒往大包袱皮里一系,背上就走。秋千就坐在那里发愣怔。明明脑袋里装了许多要做的事儿,等站起身子来,又茫然四顾,不知所以,只得又六神无主地重新坐下来。
能劳动春草亲临的,都是秋千的大事。她这一次来,身负着好几项重任,既是来抚慰新寡的秋千,也是送华小苏过来报到。同时,还要将海燕接回去当兵。苏黄氏和华小阳也一起来了。
以前春草看秋千,是个有知无识的小女人。现在再看,又加上了:有运无命。两相对比,秋千的无识,正映衬出她的有识;秋千的无命,正烘托了她的有命。其中的涵义就复杂了,同情、怜惜、轻视、恨铁不成钢,如此种种,不一而足。这样说吧,假如这个小女人不是她的妹妹,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生死由她去。可是没得办法,她无法对她不管不顾。从对秋千的命运安排和帮助当中,她分明得到了某种快乐,某种无论在工作中还是在家庭生活中无法得到的快乐。从一定意义上讲,春草就是秋千的半个上帝。只有上帝,才能主宰一个人的命运。
秋千成了寡妇,自始至终,苏黄氏连一滴眼泪也没掉。倒不是苏黄氏心硬,也不是人老了,泪腺失掉了功能。自打十七岁卖入苏家,和大她一倍有余的挑水郎成了家,到三十岁守寡至今,苏黄氏有多少眼泪也早就流完了,早就明白,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命这个东西,是有的。人不能跟命争。苏黄氏老早就已通透了这一道理。要恨要叹,秋千也只能叹恨自己命运不济。苏黄氏只是没有想到,命这个东西居然也会遗传。她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她的命运,如今又在女儿的身上重现?
第二天,秋千就领上华小苏,到团部报到了。听说是位军分区副司令员的女儿,政委的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