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一切像海难-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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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朗,药流不彻底的话,明天就要刮宫——医生说的。”她在杂志里对我说。
我“唔”了一声,叫她别害怕。
她不耐烦地做了个手势,说:“我才不害怕。我是担心你大呼小叫。”
我摸索着站到床头,去摸她的手。虽然看也没看我,她仍旧很轻巧地滑开。
“我今天遇到那个男人的妻子了。”她嗡着声。
“哪个?”
“那个诗人呗。——你的那个。”
“……怎么了?”
“也有孩子。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怀上的。”她嘻嘻地笑,呛着了。
“哪个时候?”
“他丈夫说要为你写诗的时候。”
医院的夜晚,远处护士值班处间或会有电话,铃声骤然大作。病房中的人们都惊悚一下,从梦中张开眼睛,焦急迷茫地四处看。那些躲在暗处的鬼,他们也会懒洋洋地支起身子,互相打着招呼,从海岛荒无人烟的小路上溜过,到涨潮的海上去泅水吧——电话照旧响着,有时有人接听,多半没有。铃声像锐利的箭矢直射入走廊尽头的墙上,再狰狞地转折回来,脉搏因此剧烈跳动。
“小朗。”
“嗯?”
“外边冷么?你才穿着短袖衫子呢。”
“夏天,再冷也不会冻着。”
“……呵呵……。”
“笑什么?”
“……想起来怪好笑。你不知道那个女人对我说什么了,多粗俗……我都不好意思告诉你。”
“你肚子还疼么?爱,要不要喝口水?”
“她说,她丈夫晚上不要命,那劲头……”她不接我的茬,不停口小声说,抑制不住笑。杂志从她脸上掉下来,她黑漆漆的眸子和嘴角的酒窝朝向我,但一瞬即逝。她从床上跃起,坐到床角的夜壶上,佝偻着背叉开两腿。我落在墙灯从她身上打下来的阴影里,瞠目结舌。
她抬起头——但我落在墙灯从她身上打下来的阴影里,看不清她的脸:“小朗……对不起。”
我坐在床上,现在她朝我伸出手。“你别生我的气。我的孩子……他死了……”
我走过去,蹲下身。爱徽的脸藏在头发里,她的头发披散着,团纠结缠,布满汗滴。我的手放在她的肩胛骨上,感觉她身体颤动。这些颤动,就像秋风盘卷过摇摆的树干,有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东西垂直掉落到夜壶里了。但当我们凝听、感觉、承受,它们就像雷电划破云层般凛然剧烈。
晚上,洗过澡,和男人在街边靠椅上坐着。对面一百米左右,有一栋很旧的房子,后面就是海,没有一点光,衬着房子里一些人家、一些的窗口,都透出祭台红蜡烛的艳艳。空气很新,是一股蘼芜的烟的味道。
“爱徽喜欢不停寻找男人,寻找双手触摸她,让她感受自己的身体,”我漫无目的地说,“她还喜欢在接吻的时候睁开眼睛看着对方的睫毛……你呢?”我转头瞪住他。
“什么?”他愣了愣。
“你喜欢什么?什么样的文字?什么样的女孩?什么样的性?”
“我没想过这些。”他不耐烦地说。天气很热,越晚,蝉声越发的大。
“现在想!”
“唔——无所谓。”他意兴阑珊地回答。
“难道你没有想过么?什么是美的,什么是快乐的,怎么样才能让自己开心?”我嘻嘻哈哈捂着嘴巴,“想吧,告诉我吧——什么时辰的天?什么颜色的大海?什么念头的开始?什么逻辑的对话?什么姿势?如何洞开?需要听谁的音乐?需要念谁的诗歌?告诉我吧。”我觉得自己几乎在哀求他。
…
城市离我们有多远(11)
…
他瞪大眼睛看着我:“你怎么了?”
“我不要你忘记我。”我简短地说,可心都冷了。
“你不是疯子,就是巨大的野心家。”他断言。
奶奶坐在饭桌上,吃三碗饭。她抹下嘴巴,宣布说:“我不要住在你家里了。”“怎么了,妈?”爸爸惊慌失措地问。“你家煮的菜不好,没有营养,我会死的。”她说。“你要到哪去?”“回老二那里,”她指的是我叔叔家:“我现在身体好,可以做家务。他们家离不了我。”她站起来打开门走出去。
房间里安静了。一只苍蝇围着饭碗飞。“你也不拦着她。”半晌,我对爸爸说。“干吗要拦着,你奶奶年纪大了,想呆哪里就呆哪里好了。”他从袋子里掏出一本破烂烂的通讯录,查电话。“晚上约个人到家里吃饭吧——你喜欢何阿姨还是张阿姨?”
“你说帮我找个后妈,说了三、四年。老找不到,知道为什么么?”
“为什么?”他笑了,当我小孩子似的,问。
“因为你是个小人物!”我跳起来,宣布:“我要住学校宿舍去,不回来了。”
我冲进房间,锁上门。床铺上一片凌乱,我随手抓起一本书,眼泪立刻就掉进书页里。
在酒吧里我给自己斟了杯马爹利。爱徽撩开涂满绿色叶子红的花的长腿从这个桌子越到那个桌子。戴娅凑在我耳边撇着嘴说你看你看她好了吧,早说过不用理睬她,哪个女人不会有这一遭。戴娅伸展着短俏的头发,她匆忙忙要穿越海岛交错迷乱的小径去搞人体艺术,包上的铃铛“丁零零、丁零零”的嘹亮。
在酒吧里我给自己再斟了杯X。O。有个陌生人凑到跟前和我攀谈。他说他看过我的文字,他叫我“小女诗人”。他说秋天要到了,风就像干净易碎的骨头。他说话的语气像7点半天气预报员。何霁文在鼓捣本岛第一支乐队,他发誓要把秦则所有的诗都编成美妙音乐。他们都披上长袖的衬衫,好象秋天真到了似的。
在酒吧里爱徽扔给我一瓶白酒,她拍拍我的头发说小朗今天晚上帮我留门呐她还说你要喝醉的话非白酒不可。我并不想喝醉,我颓丧地想她们并不了解我。
“我梦到你了。”男人后来对我说,“梦里,在一个很大很大的城堡里,有许多一模一样的楼梯,我感到很奇怪。等我终于找到出口,你已经离开城堡。”
“我要离开这里了。”停顿半晌,他对我说。
“去哪里?”
“无所谓,无论到哪里,都有认识的不认识的朋友,总有个把房子住,饥一顿饱一顿。”他慢吞吞地说,边认真看着我的脸色:“小朗,你夸大了某些不同。其实普世来说,对于一些东西的体验无有不同。”
我长嘘了口气:“是呐,想到这些可真沮丧……今天,我对秦说,要是我写不出好东西,我就去生孩子,拼命生,生一个部落,来证明我的存在。”
“唔,你可以比美蚁后了。”他第一次和我开了个玩笑。
“如果,如果我说……我说,我说我要跟着你走,一辈子跟着你。你会感动么?会记得我么?”我忍不住又问。
他突然哈哈笑起来,走近我,把我搂在怀里。我的头靠在他肩膀上,他的衬衫很脏,边上的线头烂了。但这个搂抱那么温和,让我怀念起他以前所有的拥抱了。
“你肯定会长大,长大到发现自己是个普通人。但你会一直很好很好的,我相信。”他最后说。
男人慢慢转过身,沿着人行道的栏杆朝外走去。他走得很快,像初初见面,他向我描述满世界缤纷的阳光时,那么快;像下雨的夜里,他拉着我到海岸边上时,那么快。“我——爱——你!”我突然想用响彻整个海岛的声音冲着他的背影喊。
可这想法真荒谬。
我靠着椰子树干慢慢坐下来,树荫底下有点凉意。这就是海岛的秋天,除了落叶与微风,这个季节一无所有。我吐了口气,想着书上所提起的那些城市,我陌生的地方——它们沿着大陆架一线燃烧,上空散漫飘荡着凛冽的风、瘟疫、雪花以及大起大落的文化——眼前无尽的潮弥漫过岩石弥漫过古旧下陷的灯塔朝地平线的方向去了。从海岛的这个方向,我看不到异地。那些人们口中的城市,是不是在地平线之外?我想着,慢慢站起来,转过身踢着脚下的石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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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竹竿捞不着水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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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遏止不住自己,总会想象他们做爱的情景。那些我在夏天雨夜听到的喘息声,以及看到的他们肌肤碎片。我时而因此微笑,心像粉红色三月山上的蒲公英蹦跳;有时候突如其来的难受,有如有人飞快地奔来,倏忽击中我的脸,我无力极了。
…
长竹竿捞不着水月亮(1)
…
在我向往着无尽又无尽的世界以前,这个海岛很少让我产生过什么联想。和海岛上所有孩子一样,我总认为自己闭着眼睛就可以踩着棕榈树的落叶,从岛的这头一口气跑到岛最远那边海石的岬角上去。这个岛虽然在海浪之中,但人民很少靠渔业为生。如果有人问起这里的经济是如何运作的?我们大都回答靠旅游业。但也许不对。在这个常住人口仅仅2万人的小岛上,把持旅游业的往往是些外来人——外来的旅行者和导行者,他们总是比我们更深谙那些所谓的景色。比如“风动石”比如“玉女高梯”,他们说起这些名字让我们瞠目结舌,在我们看来,海岛就是它原本的样子,安静得无所定义。我们甚至互不知道彼此以何为生。天一黑大家就关上房门,风在慵懒的灯光里打个滚,最终掉到浪里的旋涡中去了。
我经常在路上被一些人拦住,问路、问时间、还有很多人对我说:“这里真美!”外国人也有。我看着他们急匆匆在路上走,眼里闪着光芒,就忖度着他们在自己城市里的样子。无论如何,他们匆匆而过的影子就像一层油,始终沉淀不到我们的生活中来。
外地人和我们到底有什么不同?我碰到阿廖的时候老是问他。自从海岛上取消机动车和自行车后,阿廖就去作电动海岛观光车司机。那些观光车被装饰成龙的样子,长长的车摆迤俪前进。阿廖摇头晃脑地坐在前面转动方向盘,他每天绕着海岛转若干圈,根本不在意身后坐着什么人。下班的时候他才从位置上下来,抹下汗,直直冲到最近的网吧去。他沉迷所有的网络游戏,开始是UO,还有石器时代,还有龙族。
在我开始向往着无尽又无尽的外界时,我便开始考虑这里的人们到底怎么样?我对秦则抱怨说,这里的人太安静太没有特色了。秦则则回答我说,要是你从出生以来就只吃李,你怎么知道李和其他水果的区别与无所区别?
年前,海岛上有一户人家,他们的房子正对着新开辟的一处景区花园。丈夫自作主张把前厅租给别人开小吃店。妻子生气起来,两口子发生口角,女人把男人杀死,用砍鱼的刀子把尸首碎成片,用包裹着扔到另一个街口。另一个街口住着一个男人。前些日子喝酒跌折了手,正在家里调养。这天清晨,他站在窗口郁闷地朝外眺望,看到林荫道上放着一个孤零零的破烂的包,觉得不舒服极了,怎么可以放在这里妨碍整洁呢?他拖着残废的手,跑下三楼台阶,去拾那个包,想把它扔到垃圾桶里去。结果发现了命案。
海岛电视台播放破案始末的时候,我们正坐在秦则的酒吧里。紧跟着播放的,是我们大学里一个老师,因为评不到教授职称,一气之下失了踪。海岛警察局经过多日追踪,终于在寺庙里发现了他,该人执意剃度云云。播音员面带忧色地说:海岛最近人心不稳,到底该何去何从呢?
我们都笑起来。
当时天冷极了,摄氏一度。全岛放假,据说是百年不遇的寒流,人们端坐在房间里,互相打电话,说:“那么冷,你要保重身体啊。”我们在秦则的酒吧里煮了个火锅,吃得热腾腾。秦则坐在我身边,他伸出筷子指着电视轻声对我说:“小朗,你听说过海妖的故事么?在海洋的角落里,水手时而会听到海妖的歌声。因为海洋太寂寞了,水手总是忍不住将船驶到歌声里去。但海妖骤然艳美的声音背后是什么呢?不过也还是无限的安宁。当然,海妖的声音也蕴涵在这样的安宁之中。小朗,你会看到这个海岛的力量。”他说着,夹了块涮牛肉放在嘴里。
自从我想离开这里,我就经常想起秦则这些话。我根本不觉得海岛会让我留下任何印记。这个秋天,我和戴娅、爱徽的东西陆续变成铅字,虽然数目很少,但足够我们新奇高兴。有些杂志从岛外寄来,压得皱皱的,盖着陌生地名的邮戳,我们把它从头看到尾,连信封也不放过。上网的时候,我经常浏览旅游网站,和一个异地的女孩通了很多EMMAIL,商量结伴去西藏玩。“我们可以包一辆吉普车,玩上两个月,大约两万块钱就足够了。”她说。“我们还是要考虑下高原反应,最好现在就开始锻炼身体。”我说。天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座海岛,更别谈上西藏了。每每我关上电脑,总是这样想,然后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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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竹竿捞不着水月亮(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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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包里放着一张全国地图,空闲的时候,我的手指从黑色的铁道线上划过,想象自己流浪轨迹。每次阿廖请我吃饭,我就把地图摊在饭桌上,叽叽喳喳地告诉他自己要去多少地方。他则瘪着嘴,在我每段话的空隙间插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