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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白蝶藤萝[言妍]-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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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夫马上对敏贞说:“是一场误会,对不对?”

不是误会,是她诬陷的,其实也没有诬陷,他下午的确对她非礼。这是唯一救敏月脱离苦海的机会,她不能因为害怕而放弃。于是,她再一次不计后果地说:“没有误会,他的确欺负我!”

“你说话要凭良心呀!你敢发毒誓吗……”秀子情绪崩溃,不顾一向宽忍的继母形象,对敏贞大吼。

“姑丈、姑姑,你们不要再逼问敏贞了,是我的错,罪过我一个人承担。”绍远转身看见敏月,与她惊疑痛苦的眸子相对,他深深行个礼说:“对不起,这样的我是没有资格娶你了,真对不起。”

他走向甫道,哲夫立即向前阻止,用着从未有过严厉语调说:“你,跟我到书房来,我要好好和你谈谈。若你真做出这种事,拿我女儿的终身开玩笑,我也不会饶你的!”

他们消失在往东厢院的走廊后,秀子狼狈瞪了敏贞一眼,也急忙跟上去。

房内又恢复寂静,只剩两个姊妹默然相对。

“姊姊……”敏贞先开口。

“闭嘴!”敏月一反平日的温柔,很激动愤怒地说:“不要叫我姊姊!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你处心积虑地破坏我的姻缘,到底有什么好处?”

“姊,处心积虑的不是我,破坏姻缘的不是我,是冯绍远。”敏贞拼着最后一口气说:“你难道还没有看清楚他的真面目吗?”

“我只看清了你的真面目,你不快乐,就要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痛苦。你真是无药可救了!”敏月咬着牙,忍着自己快崩溃的情绪,“阿爸迟早会问出真相的,不管谁对谁错,我都很难再原谅你,因为你的任性妄为只会毁了我一生的幸福,你知道吗?”

敏月是哭着跑回房的,可她的这番话在空气中久久盘旋,如针般刺痛着敏贞的心。

走廊上阿娥的脸一闪,敏贞用力的关上门,游魂似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天呀!她是刚被人轻薄的女孩家呀!他们竟把她孤独地留在黑暗中,没有陪伴。也没有安慰,这岂是正常的?

哲夫在书房“〃陪”罪魁祸首,敏月还狠狠骂她一顿,气得几乎想要断了姊妹情分,他们怎能如此对待才受委屈的她呢?

根本没有人相信她!他们只把绍远的话当金科玉律,他说马,大家不会说是鹿。冯家在黄家所下的迷咒真的不能解除了吗?她一个黄家嫡亲女儿的话竟不如一个外姓人,这个家还能待吗?

绍远可以轻而易举地否认,推翻她的控诉,甚至今她下不了台,他为什么不那么做呢?难道他还有什么更大的阴谋吗?

她不后悔自己方才的举动,总要有人揭发绍远真正的企图。父亲责怪她也好,姊姊不原谅她也好,至少她逼得他们不得不去面对问题。

只是她好怕好怕,因为她终于明白自己孤立的程度,以后无论绍远有什么不轨的行为,她都不会再有援手了。

翌日早餐时间刚过,敏贞就被叫到书房。她想,下女和工人之间不知传得如何沸腾了。她仍将头抬得高高的,无视众人的眼光。

阿娥喊她时有些不自然,她猜绍远早已揭穿她的谎言,她所要面对的就是哲夫的一顿怒骂和训诫,但她不会认错的。

书房内竟不只哲夫一人,还有玉满、秀子、绍远和敏月,他们或坐或站,面色都很凝重,仿佛在开审判大会一样,而被审者就是敏贞。

他们不开口,她也不出声。最后,哲夫把笔丢向书桌,那声音让每个人心惊。

“敏贞,看着你母亲,对她的遗像发誓,昨天晚上绍远真的有对你不规矩吗?你非说真话不可!”

敏贞被这要求吓到了。连母亲也扯进来了?她望着照片中那美丽高贵的脸孔、心中异常凄楚,他们竟连死去多年的灵魂都不放过,母亲的一生还不够悲惨?

“不必发誓,敏贞没有说谎。”绍远口气急促地说:“我都已经承认自己的过错了,为什么你们还要逼问她?她是女孩子,这种事怎么好一再启口呢?”

“你要知道我们的看法吗?”哲夫把目标转回绍远,“我们认为敏贞气喘病发,你去帮忙,她乘机反咬你轻薄来破坏你的名声。敏贞是我的女儿,我很清楚她,她很任性孩子气,过去她不只一次和你唱反调,你也不只一次在维护她,但这次实在闹得太严重了,你为什么还要包庇她呢?”

“我没有包庇她……”绍远说。

哲夫很明显地耐心尽失,他打断绍远的话,把箭头又指向敏贞。

“你都已经十九岁了,做事不能老瞻前不顾后。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会影响多少人?绍远的未来、你姊姊的终身、黄家的面子,更不用说你自己的名节问题了!你一口咬定绍远对你不规矩,传出去有多难听?到时谁敢娶你?最倒楣的还是你自己,你想清楚了没有?”

敏贞没想那么多,也没有力气顾及,她一方面心寒家人对她百分之百的不信任;一方面也惊愕于绍远自始至终都没有说出真相。

他当然不可能包庇她,他一定有什么目的。

敏贞打了一个寒颤,父亲的眼光凌厉如藤鞭,事实上,不仅父亲,而是每个人的眼中都有着不信,好似她早已被定罪,现在只等她承认和画押。

她突然了解绍远的用意了。他又在表演伟大的殉道者,唱一段为保护她而牺牲自我的苦肉计,所以她说什么都是输家。太可怕了,她就永远扳不倒绍远吗?这么一想,她更咬紧牙关,拒绝开口。

哲夫等到的又是沉默。若非念及亡妻,他老早想好好修理这被宠坏的么女一顿,可惜已经太迟了。他束手无策地对母亲说:“阿母,我从有话说到没话,他们都死硬着嘴,你看要怎么办才好?”

“现在是顾名声比较要紧,”玉满愁着脸说……“既然这两个都坚持有事情发生,绍远就不能娶敏月;他必须给敏贞一个交代,敏贞也只有嫁他一条路了。”

什么?敏贞把头一抬,尚未发声抗议,敏月那一边就先气急败坏了。

“阿嬷,怎么可以这样?您明知道……。”敏月几乎哭出来,“冯家就快来提亲了,明明说的是我,如今又变成敏贞,这不是开玩笑吗?你们要我怎么做人?我都没有脸去面对我的朋友和同事了!”

“对!我也不同意!”敏贞进房来第一次说话,“他……他那样欺负我,你们不把他赶离黄家,还要我嫁他,这太没有道理了!我……我死也不嫁!”

“你不嫁就得说实话,若不说实话就得嫁!”哲夫说。

她是说实话呀!绍远不爱姊姊,又在茅草屋中轻薄她,但没有一个人相信呀!

她望向绍远,他倒是一派镇静,脸上的表情连换也没换。当然,横竖他黄家女婿的位子是跑不掉了,不是姊姊就是妹妹,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她看着一直不表示意见的秀子说:“你们冯家一定不赞成,对不对?你曾说过谁娶我谁就会倒棉,冯家怎么敢要我这媳妇呢?”

“天地良心,我哪有说过那种话?”秀子脸色煞白,忙着否认,“这婚事是你讨来的,你既认定绍远对你逾礼越分,他当然就要负责,冯家能说什么呢?”

“我愿意娶敏贞,用我的一辈子来弥补这个过错。”绍远没有一丝犹豫说。

“负责?弥补?”敏月悲愤地说:“你们都为敏贞想,但有没有替我想过?这本来是我的婚事呀!绍远哥承诺要娶我,你们又强迫他娶敏贞,你们有没有顾念我和绍远哥的感受?我们可不是受人摆布的傀儡呀!”

“男子汉敢做就要敢当,没有人强迫我。”绍远总算出现了傀疚的神情,“敏月,我知道再说上千遍万遍的对不起,也不能化解你的愤怒,但我真的配不上你,像你那么好的女孩子应该嫁给更优秀的人。”

“你竟说这种话?”敏月的眼角泛出泪水,她颤抖地说:“难怪敏贞会说你故作忠厚、无情无义,说你只图黄家的财产,亏我还替你辩解,你竟这样回报我!你是配不上我,你要娶敏贞就请便,但我不会祝福你们的!”

敏贞快被弄疯了,她的本意很单纯,只是要救敏月,绝不是要大家痛苦,再赔上自己的一生。她摇着头,一字一句清楚地说:“不用祝福,因为我不会嫁给冯绍远!现在不嫁,将来不嫁,永远都不嫁!”

她激烈地说完,便一刻也不留地离开这要判人生死的法庭。如果她能预知昨夜一念而起的诬告会造成这种结果,她会不会再三思?

不——她不知道,反正时光也不能再倒流,一切都不能从头再来了,算旧帐只有让自己更混乱不堪而已!

元宵节尚未过,敏月就离家投奔新竹的昭云姑姑,连教书的学校也调换,决心要抛开秀里伤透她心的人和事。

那天早上,敏月把皮箱放在房门口,敏贞走过去想求她谅解,还没有张嘴,她就冷着一张脸说:“你又赢了,不是吗?自幼你就设法要夺人的注意力,先是阿母、惜梅姨;再来是阿爸和绍远哥;你总是装病装脆弱,一副楚楚可怜状,一不顺心就弄得天下大乱。我曾那么疼爱你,你竟然也来害我,你的心到底怎么长的?”

“姊……”敏贞叫了一声。

“不要叫我姊,我但愿没有你这个妹妹!”敏月的话像寒冬的冰雪。

敏贞心如刀割,她一言不发,如行尸般地走回房间。

是呀!她的心怎么长的?为什么掏空了也没人感激?她为了替母亲报仇、救敏月、救黄家,全力伸张正义的结果是什么?

姊姊恨她,不顾有她这个妹妹;父亲厌恶她,遗憾有她这个女儿;连一向盲宠她的祖母也哀声叹气,不以为然。

唯一的胜利者是绍远,嫁给他,进了冯家,正中他利用她和操纵她的目标,以后她的日子不是生不如死吗?

想了许久她才觉悟,自从母亲死后,这个家再也不是原来的家了,原不属于她的地方,再维护珍惜都是徒劳无功,所以,该走的其实是她,不是敏月。

只是她不能像敏月一样,正大光明地提着几大皮箱由大门出去,外加众人相送。她要怎么走呢?她也不能投靠任何亲戚,天涯茫茫,她要往哪里去呢?

元宵节过完的那个清晨:四点不到,敏贞就提着打点好的小包袱,穿过西厢院,爬上后山,打算由纪仁叔所提的古道走到另一个小镇。

才夜半时分,鸡末呜,月亮微偏西,圆大的银盘给她一路的陪伴,使四周不至于太过荒寂可怕。

也许是心事太多,她并不在意那黑暗中的森森鬼气,只是天寒露重,几次冷得她非用跑的不可。

经过树王时,她停了一下。冬天的一季凋零,叶稀些、花少了,但芽苞因嗅到春意,又隐隐待发。

“我可能再也看不到你们了。”敏贞轻轻的说:“你们彼此留给对方一个空间,别争得你死我活,好吗?”

她走了几步,又转回来,拔了几朵藤萝上的白蝶花,当作对故乡最后的记忆。

太阳光芒透伸,大地转亮时,她已经过了祖师庙。

她揉揉双脚,小心地保持精力,知道前面还有一段漫长的路要走,孤独的人不能跌倒,所以,她会坚持到底的。 

民国四十六年 春分台北古亭区

植物园往北走,在日据时代是属于日本达官贵人的宿舍区,所以留有好几排灰墙高筑、庭院深深的大宅,如今拨给了政府高级官员,还不时有宪兵和警察站岗巡逻。

然而,其中也散布了不少低层职员的房舍,狭矮的日式建筑,一间紧挨一间的群集,加上后来人的添盖及阻隔,原本已够窄的巷道更加蜘蛛网般复杂混乱,常常有很多人进得去出不来,在里面绕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敏贞也是过了好一陈子才摸熟路径。

她一手提着用草绳绑着的猪肉、蔬菜,一手拾着四只鸡蛋和白面线,小心地注意着地上漫流的水渍。

这一餐花了她九块五毛,算是奢侈了,这笔钱若以她平常的方式用,是三天的伙食费呢!

但今天是她二十一岁的生日,说起来是她可怜母亲的受难日,没什么好庆祝的,偏偏智泉和美琴两兄妹起哄,她才不得不依故乡的习惯,煮锅鸡蛋面线来表示一下。

故乡……她已经离开整整两年的地方,话题似乎很遥远,但那里的许多人和事,仍在她内心隐隐作痛着。

她拐进一个窄巷,尽头是个门已拆掉的入口,她低头避免撞到横斜的梁木,眼前豁然开朗的是铺青石板的日式庭院,抬头可见丽日晴天、白云悠悠。

可惜院子早已经荒废,只有石缝墙隙恣意长着一些没人理花乱草,成了大家停脚踏车和放置杂物的地方,偶尔可见鼠辈奔窜,惊得人哇哇叫。

这里原是法院的宿舍,分配到的人赚脏乱破旧,一有办法就搬出去,再将房子出租,坐收其利,因此,附近就慢慢慢聚集了一批来台北打拚的外乡人。

这前后左右的木隔窗里到底住了多少人,敏贞并不清楚,房客总是来来去去,大家为生活早出晚归,碰上了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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