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蝶藤萝[言妍]-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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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到了体力真的不支时才停下来,隐隐中蛰虫交鸣,前面一片绰绰白影。天呀!白影?夜路走多了,终于遇见鬼了?
她抚心定睛一看,原来是树王和它的藤萝!
三年不见,藤萝已布满整个树身,小叶子仍然绿如翡翠,而且还开了一朵朵数不清的小白花,像栖息着许多展开翅膀的白蝴蝶,真是美得教人赞叹。
如果此刻她能画下来就好了……
因为看得太专注,连绍远走过来也没有察觉。
“你的脾气还真是没有改,老喜欢出奇不意地整弄人。”他喘口气说。
“嘘!”她喝止他,指着树王说:“你看!”
“哦!是很美丽。”他没有她那么动心,只说:“你在乌漆抹黑中摸上来,就是为了看这个?”
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得令她不安,她用最平常的口吻说:“你对了!藤萝打败树王,侵占它的内外,可怜的树王。”
“你怎么会认为它可怜?或许它非常快乐呢!”他又说出另一套理论,“有花在它身上长着,又香又美,恰好解了它百年来的寂寞也不一定。”
“胡说,它就要被侵蚀而死,还有什么快乐可言?”她反驳。
“你没听过一句话吗?”他淡淡地说:“死而无憾。”
突然,在沙沙的树摇叶动中,有绝对错不了的女子低语声,一阵有一阵无的传来,因为太清楚了,她反而以为是幻觉。
“你听到了吗?”她头皮开始发麻,极小声地问。
“当然。”他没有一点俱意,只是很笃定地说:“山中的地势不同,传声效果也不同。你不是背过一首唐诗吗?‘山中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就是这个道理。如果我猜得没有错,刚才那些声音不是散工的采茶女,就是上山捡柴的妇人发出的!”
难怪他会百毒不侵,什么事都可以编出一套歪理,把周遭的人唬得团团转。
她偏要唱反调道:“万一你猜测错误怎么办?我还是快点下山为妙!”
“你本来就不该在这时候上来探险。”他很直接地说。
“我更不想在那一连串愚蠢的鞭炮声中欢迎你。”她坦白地说。
“所以就用这种摸黑访鬼的方式来欢迎我?”他好笑地说。
“我根本一点欢迎你的意思都没有!”她凶巴巴地回答。
“不欢迎我没关系,可让大家找你、替你担心,总不太好吧!”他说。
他敢教训她?一分神下,她的脚向前滑,差点落入水里,好在绍远机警,从后面抱住她,两人往碎叶上一跌,恰巧形成她坐在他身上的亲密姿势。
她慌乱地爬起往回走,脸上一片火热,牙却恨恨地咬着。真荒谬,她长大了,怎么手脚反而没有三年前灵活了?好像人长高了,身体也相对加重许多。她想到他方才横在她胸前的手,心中顿生一股被占便宜的感觉,使她的愤怒更深一层。
总算看到西厢房的灯火了,才要跨出最后一步,就看见敏月和八岁的秉圣在找他们。
“等一下!”敏贞挡住绍远,“你先出去,我不想让人看见我们在一起。”
“在这种情况下,我宁可你先出去。”他的口气很坚持,似乎怕她又会溜回山里。
他愿意殿后就随他吧!敏贞钻出树丛,突然有一种偷偷摸摸做坏事的感觉,好像私下幽会……和绍远吗?才怪!她恨不得现在有个吊眼长舌的恐怖女鬼把他抓走,那才是大快人心呢!
敏贞回到大厅,免不了一阵挨骂和几记白眼。筵席三桌,正开到一半,屋内充满菜香、酒气和人语。
她才傍着姊姊刚坐下,绍远就从前门进来,打完招呼,还故意说:“哦!敏贞找到了呀?我可是绕了一大圈,顺便把思念已久的秀里巡过一遍了。”
“原来你没有找人,自己跑去玩啦!”哲夫笑着拍拍他的肩,“以后还怕没得看?不到几天,保证你会腻的。”
“故乡是永远看不腻的。”绍远举杯敬酒说。
哼!说谎面不改色,火候真是愈来愈够了!什么绕了一大圈?不过是后山几步,外加后门到前门罢了。她只叫他晚点出来,可没有要他演出个戏外戏,还编上这么动听的台词!
果真是学商的,如今经军队三教九流的磨练,加上本身的〃家学渊源〃,以后必是愈来愈能言善道、圆滑世故了。
厅内的灯光够,她这才把绍远看清楚。他是变了,以前青涩削瘦的少年模样己褪去,军队把他养得又黑又结实,曾经淡得不见影的鬓角髭须突然浓黑起来,像一个陌生的男人。
敏贞几次偷看他,几次说不出的心惊。如果刚才她能看清他的改变,恐怕就不敢和他单独相处,讲话也不会那么态度随便、口无遮拦了。
她不再是以前的敏贞,他也不再是以前的绍远,唯一不变的是他们的关系,永远的对立阵线。
这欢迎宴真是无聊透顶又永无休止,她看到伟圣不耐烦地在秀子手中哭闹着,她便藉口要哄他睡觉,抱他离开这令人不快的场合。
对这标准的迟到早退,反正她已恶名昭彰,不在乎再多个不识大体的批评。
她的卧房是寂静的,就在西厢院,可听到小溪淌水声,也可以听到人人传说的鬼哭声。她当初选这里,就是因为离东厢及前厅最远,但求能隔绝大家族的烦杂琐碎。
结果敏月和绍远也分别住在左右,想求静读书,这一来,招惹的人气就更重。如果叔叔哲彦一家五口也回来,住入旧房间,这儿就只有用菜市场可比拟了。
新月极淡,照不进窗内。敏贞并不点燃夜晚用的煤油灯,只在黑暗中抱着伟圣来回走动。
继母生的两个弟弟里,她对伟圣还稍微有点感情,因为他那圆润的脸庞长得很像死去的中圣,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
秉圣则轮廓似父亲,却转着一双冯家人的眼睛,令她反感戒备,所以很难拥抱亲近。这对一个八岁的孩子而言是很不公平的,但她就是敞不开心胸去改正,总是自我安慰:反正疼他的人很多,少她亦无差。
她轻唱着催眠曲,伟圣很快便人睡,她将他放在床上,自己也斜歪一旁。似不真实的时空里,又彷佛看见母亲和惜梅姨在哄年幼的她睡觉,像坐一条船要到很远的地方。
一道亮晃的灯火惊扰了她,她才发现自己睡着了。
“谢谢你啦!”秀子一面俯身抱伟圣,一面说:“这孩子一闹起来,只有你这二姊有办法,他就和你有缘!”
敏贞忙起身避开,秀子从不放弃任何可以巴结讨好的机会,可惜碰到她这冷心冷面的人,只有自讨没趣而已。
秀子将么儿抱出去,敏贞又往后退一步,却撞到一个人。她是睡昏了,竟没看见绍远也在房内!
“你到我房间来做什么?”她气势汹汹地问。
他以为这里是客厅,可以随便来去吗?好歹她也是十八岁的姑娘家,他一个男人该知分寸。想到他可能看尽她毫无防备的睡姿,声音就不觉愈趋凌厉。
“我只是来送你一份礼物的。”他没有被她的怒气吓到,仍很温和地说:“我知道你喜欢画画,特别去买了一本欧洲的画册,里面有莫内、高更、梵谷的名画,你一定会爱不释手的。”
她爱画也不必他来管,连这唯一属于她的心灵世界他都要来插一脚,末免欺人太甚了。
她看也不看就说:“画册我自己会买,不用你送,你拿回去吧!〃
在一刹那的沉默中,她看见他眼内流露出的挫败,她把下巴扬得更高。
“怎么啦?”在走廊的敏月正好听见,走进来说:“绍远哥送你东西是一片好意,这画册又贵又不容易买到,你就收下吧!”
“我才不希罕。”敏贞依然倔强地说。
“你不喜欢吗?”敏月一心想调解这尴尬的场面,于是说:“绍远哥也送我一本小说,是珍奥斯丁的《傲慢与偏见》,我知道你很欣赏她的作品,我和你交换好了。”
“不要,我统统不要。”姊姊的插手让敏贞更气,不好听的话全冒出来了,“反正他用的都是我们的钱,用黄家的钱买礼物送给黄家人,不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吗?”
绍远倒吸一口气,太阳穴的青筋都爆出来了,他咬牙切齿地说:“你放心,这些礼物的每一分每一毫都是我在军队埋存的钱,和黄家一点关系都没有!”
“若是你冯家的钱,我就更不能收了!”敏贞反应极快地说:“你不是该用来还债吗?”
他真的生气了,那炯炯双阵所露出的目光足以杀死好几个人。敏贞也知道自己太过分了些,但话既说出也收不回来;因为心虚,她气势转弱,唇微微颤抖,眼内也不自觉地泛出泪水。
绍远脸色一变,怒气如曝晒后的草,一下子枯萎了。
他二话不说,拿着画册大步走回自己的房间。
敏月在一旁被这两人你来我往的阵势吓呆了,半天插不上一句话,直到绍远走掉,她才发出声音责骂妹妹。
“敏贞,你怎么可以说这种刻薄恶毒的话?你怎么变得那么无理取闹呢?你不收绍远哥的礼物就算了,又何必用话去伤害人家呢?”
敏贞忍住硬咽,泪在眼眶中打转,她伤人,自己何尝不痛?但她已经没有辩解的力气了。“绍远哥虽然用黄家的钱,但他所回馈的已远远超过了。”敏月的语气中有着平日少有的严厉,“这几年他如何帮家里、帮茶厂,你都看到的,若要算薪水,我们还欠他呢!更何况他给阿爸的安慰和快乐,绝非金钱所能衡量的!若不是亲戚间有顾忌,阿爸早收他当义子,哪由得你这么糟蹋他?”
敏贞根本不在乎什么金钱、回馈、衡量,她也不管绍远对黄家有什么贡献或用处,她只想到那遥远的岁月中有他的存在那个最初、最原始,引她入今生最早记忆的就是他……
四岁,在秀里溪畔,他用泥土做成一小粒一小粒的圆球,尽六岁男孩子最大的细心与专注,像要串起珍珠与泪珠。她很高兴,送他绘了几朵樱花的捣米玩具和几颗糖果。
以后他每到镇上来,光著头、光着脚,一身褴褛,满是草味土味,手里总是拿着自编的竹叶小玩意,有草蚱蜢、竹靖蜒、扇子、篮子;有时还带活的,像竹筒里的蟋蟀、用线绑住的金龟子或夏蝉。
“给敏贞。”他总是说。
许多年不变的台词,彷佛她是他穿山越岭唯一的目的。
有些礼物她收,有些却随意丢弃。他是佃农之子,属于另一个世界,一点玩具和糖果却带来长久的感激和忠诚。她尚不解事,手中就被迫抓住一根绳子,绳子上有他一年又一年的岁月和心意。
十岁时,他终于在她内心成为一个有特殊意义的男孩子,也是那一年,秀子嫁入黄家做妾、敏贞的母亲悲愤而死,令她的生活整个翻转扭曲;她恨秀子、恨冯家,但都比不上对绍远的复杂感觉。
就像发现绳子其实是握在他手中,被摆弄串起的根本是她,这真让人一路寒到心底。
从此两人就在各种矛盾对立的状态中,常常角色混乱,他是童年朋友、敌人、大哥、臭男生、长工、偶像、伪善者、完人、邪恶的人……不定的感觉,使他们之间的迷雾愈来愈浓密,比一道隔绝的墙还可怕。
墙有高度厚度,摸得着看得到;雾却漫漫一大片,不知天涯海角,常教人扑个空。
她常执拗古怪,处处与他作对;她会口不择言地讥讽绍远,摆出最坏的一面对待他,就是想戳破那层浓雾。她好急、好慌,像即将瞎眼的鸟儿,到处胡闯乱撞。
她伤了他又如何?道歉对他们两个来说都太奇怪了。
敏月回房后,熄灭油灯,在窗前发呆。
绍远的房间就在隔壁,暗黄的灯影投在院子里,她知道他还没有睡,是不是气得无法入眠呢?
不久,隐隐传来口琴声,一个极为悲凉愁邑的调子,在心情不好的人嘴上闷吹着。
只有绍远会吹口琴,透过星月下的山岗树影,也只有敏贞听得到。
立冬以后,天气转寒,白露为霜。采茶是四季不歇的,所以茶厂依然忙碌。
敏贞在书房对数据核算薪资,手常常僵冻,必须不时在竹制的手暖炉上烘两下。
这种天气,幸好她不必跑外面。绍远回来后,那就成为他的工作。
两、三个月以来,她很少见到他,他总是随哲夫到外地送货谈生意,回到秀里则大都留在茶厂;前一阵子秋收,他还回冯家帮忙了好几天。
无论如何,他对她的态度是改变了,不再是亲切容忍。她直觉要他还债的那番话对他伤害很大,多年来,她的嘲讽刺激终于崩裂了两人对立的那道墙,在彼此间划出一道深沟,喷散出许多浓雾,使情况更加扑朔迷离。
她一向沉静,他惯于不动声色,所以这个改变没有人察觉,因为在于他们闪避的眼神中,那种不自然,只有天知、地知、她知、他知。
她更烦躁了,以前家里有他是令人讨厌;现在有他则是全身不对劲,远远一听到他的声音,她就想找地方躲。
十八岁真是个奇怪的年龄,明明冬天苦寒,她却常身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