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蝶藤萝[言妍]-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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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想从高台基跳下去,但怕扭伤了脚,想走石阶又太多障碍,才迟疑几秒,她就被叫住了。
“敏贞小姐,真是你!”阿青婶满脸惊喜,“好多人在找你,你终于出现了!”
“阿青婶好。”敏贞不安地说。
“这两年你到底在哪里呢?你家人到处打探,特别是冯家的大儿子绍远和你的惜梅姨,三不五里就来问呢!”阿青婶说,“你是在我这里跑掉的,我总觉得有责任。”
“实在很失礼。”敏贞只有说:“给你添麻烦了。”
“你应该回家了吧?毕竟是自己的亲人,总不能躲一辈子嘛!”阿青婶有意劝她。
“我明白。”敏贞应付着,人往后退,一心只想脱身,深怕会有熟人从邱记出来。
“对了,你是住在附近吗?在哪里工作?是不是还在茶厂里?”阿青婶似乎心要问到底,“哪一家茶厂?”
“我在服装社……”敏贞心一慌,随便答一名,就顾不得礼貌说:“我真的该走了,谢谢!再见!”
几乎逃难般的,她仓惶疾走,直到水门,确定没有人跟踪,才松了一口气。至少不是像上一次那么凄惨,不过,自己怎么会吓成这样?这才只是阿青婶而已啊!若是绍远、惜梅姨或其他亲人,她恐怕早双脚瘫软,连跑走的力气都没有了吧!
她依然无法面对过去,面对她所织下的那一片乱网,两年了,她还是找不到化解的方法,为什么绍远和惜梅姨还要穷追不舍呢?找到她又有何好处?只不过把旧伤疤重新揭开,让大家再尝一次痛苦而已。
她一边走一边想着方才和阿青婶的对话,应该没有透露什么会危及她藏匿处的话吧?
她是见不得光的,只适合在暗处。台北地方大,她小心避开惜梅姨的信义路、哲彦叔的仁爱路、邱家的大稻埋,活在外围,以设定的安全距离来慢慢愈合她所划下的创伤。
可创伤太深,两年仍是不够的。
春雨绵绵,忽粗忽细,云其实不厚,太阳还不时露出笑脸,潋滟着微湿的大地。
止不住如泣的雨水,大概是来自千山上遥寒的冰雪吧!一点一滴地融化,横空潇潇。
服装社占了三个店面,白底红字的广告牌也特别醒目,假人模特儿穿着时新的旗袍礼服,各自千娇百媚地站在玻璃展示橱内。
外表并不起眼的低矮建筑,里面可是别有洞天。尤其香喷喷的试穿间,有天鹅绒坐椅、巴洛可式的漆金长镜,早晚都是衣香鬓影的贵夫人穿梭。
敏贞贪看绸缎庄送来的新布料,婉拒了美琴和几个女同事的看电影之邀,又成为早班里最晚走的人。
天已黄昏,歇雨如丝,她撑起小白花洋伞,踏到街道上。
突然对面有个伫立的人影引起她的注意,一个直直凝望她的男人。
她眨眨眼,一辆三轮车踩过,溅起泥水;她再眨眨眼,伞从她的手上滑落。
他举步踏了过来,敏贞转身就走,无视于行色匆匆的路人,只凭直觉左闪右穿,竟也没有撞到人。
他拿起伞在后面紧随着,没多久伞就在她头上,他始终落后,配合着她的步调,一句话也没说。
只有一个人对她的沉默习以为常,只有一个人能够快速进入她莫名的情绪中,那就是绍远,千真万确的绍远,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他们走进植物园,迎面而来的是满眼的绿,间有中央图书馆和展览古物的历史文物馆,因改建的提案仍在审议中,所以仍是木造的日本神社样式。
敏贞的脚步很自然地走向人稀的小径,一大片水塘在雨中泛着涟漪,拂乱了天光云彩,始生的浮萍相互追逐连缀,随水飘流着。
“敏贞,不要再走了吧?”绍远终于说。
她在漫漫的水边站住,手绞着手帕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阿青婶通知我们的。”绍远向前一步,在她身旁说:“她说你在服装社工作。我和惜梅姨就分头探访台北所有的服装社,我比较幸运,第三家就找到,没想到你离我那么近,这条路我时常经过,竟不知你就在近在咫尺!”
原来如此,她根本就不该一时冲动跑去大稻埋!
他们肩并着肩,敏贞只消轻轻一瞥,他整个人就进入眼帘。
两年不见,他似乎又长高了,浓密的头发侧分,露出宽广的额头,他的眼睛依然深邃好看,脸上的线条则变得更刚毅、更男性化,他一向都是善用环境来涵养自己特质的人,一身粗简的白上衣和卡其裤丝毫掩不住他自信昂扬的气度。
“你找到我又有什么用?叫我回秀里去破坏你们计划吗?你会傻到拿石头去砸自己的脚吗?”敏贞一见到他,语气自然又尖锐起来,挡都挡不住。
“那么久了,你的脾气还是没有变,总是话不饶人。”他并没有愠意,只是有点沉痛,“你难道都不曾想过,你那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对家人是多么大的打击吗?尤其是一大早起来,发现你不见了,又没带什么东西,也找不到你离开的丝毫线索,简直吓坏了家里的每个人。我们甚至搜山、去捞秀里溪,深怕你发生意外。你真的太不为人着想了!”
“你很清楚我为什么非走不可,”她咬着唇说:“而且你们的动作还真快,马上追到大稻煌来!”
“这还多亏纪仁叔想起那条古道,我们才查出你去了台北。台北你只有一个朋友丁惠珍,我们能不来找吗?可惜仍被你跑掉了!”他说。
“我跑掉才是称了每个人的意,不是吗?”她说,“我阿爸少了我这麻烦;你能够避开罪嫌;我姐姐也可以高高兴兴地回来和你订亲,岂不天下太平了?”
“你怎么说这种话呢?”自从你走后,你阿爸每日忧心忡忡,挂虑你的安危;你阿嬷更是提到你就落泪,她一向是最宠你的,你忘了吗?“他望着地面说,”我一直没有想避开什么罪嫌,而且敏月也没有和我订亲。“
“什么?”她吃惊地问,第一次正眼看他。
“我不爱她,记得吗?“他和她四目相对,”我只不过听了你的话,不去毁了她一生的幸福而已!”
“怎么可能?你根本不在乎的,你一心一意想做黄家的女婿,哪管爱或不爱?“她转身欲闪避他逼人的眼神。
“我当然在乎!我告诉过你,我是迫于情势,不得不同意。“他绕到她面前,急切地说:“幸好那天晚上你说我对你不轨,才阻止了这桩婚姻悲剧,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你,不是吗?”
“这就是敏月没和你订亲的原因吗?她还认为你……对我不轨吗?”她抬头问。
“我是对你有过违礼失控的行为,我从来不否认。”他静静地回答她。
一提到在茅草屋发生的事,敏贞又不由得慌乱起来。她再一次转身,还向前走了几步,等抚平心情才说:“不管你怎么否认,我阿爸和姐姐还是会相信你,他们永远认为是我诬赖你,这种家我还能待吗?”
“这点我很抱歉,他们那样逼问你,我又何尝快乐呢?我恨不能替你身受这一切……”他表情十分恳切,“现在一切都没有关系了,大家只希望你能平安回来,又哪会计较往事呢?”
“我不信!阿爸曾那么生气,敏月曾那么恨我,你们冯家的野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不可能就此一笔勾销;你不要骗我,我不愿再跌入那不见天日的网中!”她急躁地说。
“我没有骗你!你始终是姑丈内心最锺爱的小女儿;而敏月也不再怪你,事实上,她已在去年底订婚,对方是个医生,很快就会来迎娶。”他顿了一下,仿佛下定决心才说:“冯家对黄家绝对没有什么野心或企图,若说有也只有一个……就是有朝一日,我……我希望能够娶你为妻。”
敏贞尚未消化完姐姐订婚的消息,又被后面的话惊呆了。他真大胆,竟敢直言不讳!
她想也不想就说:“你当然想娶我,因为我是你成为黄家女婿的唯一机会了!”
绍远的脸上起了急速的变化,她好像又回到那个在冯家的下午,不禁吓得后退。
他愤怒的吼声逼向前来,“去他的黄家女婿,我根本不希罕!你对任何都有超强的感受力,为什么偏偏感受不到我的心?我对敏月无意,对其他女孩子看不上一眼,因为我的心全在你身上,任你蹂躏践踏、任你诋毁污蔑,我都一心不变。那么多年了,难道你都无法体会吗?”
他在设法冲散两人之间那形之已久的浓雾,想让一道光芒进来;可敏贞早习惯那种迷蒙灰白,受不了那会刺穿双眼的强烈亮光。
她捂着耳朵说:“不要说了!我不想听!你只想骗我回去,关住我,让我再受那种折磨!”
她用力地甩开他的手,往小径深处跑,苔绿沾满了鞋子。
“敏贞!”只追几步他就抓住了她,“不要再逃避了!没有人关你,是你一直活在那些阴影中!”
“那不是阴影,那是摧心裂肺的痛苦呀!从十岁我阿母过世开始,我就活在巨大的愤怒中,我恨阿爸的背弃、恨你姑姑的欺骗、恨阿母的病亡、恨惜梅姨的离开、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恨别人的遗忘,这世界已扭曲成一条粗绳紧缠住我,要把我扼死!”她的泪水串串落下,悲绝地说:“如今我好不容易解脱了,能够找到真正的自我,抛去以往种种可怕的情绪,你为什么又来骚扰我呢?为什么不放我自由呢?”
绍远放开她,内心是极端的冲击与挣扎,久久才说:“你的亲人和我真是你身上难以负荷的枷锁吗?”
“我不知道是身上或心里的,只觉得离秀里愈远,我就愈平静。”她擦去眼泪,缓缓说:“至少目前我还没有准备好要面对一切。你若曾用心于我,就请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我的行踪,包括惜梅姨在内,可以吗?”
“然后继续看着大家为你日夜牵挂操心吗?尤其你阿嬷,她年岁已大,身体又不好……”他眉头深皱的说。
“我真的需要时间,绍远哥,求求你,好吗?”或许是太累了,或许是在外的磨练多了,她竟不自觉地在他面前露出恳求状,双眸含着盈盈的泪水望着他。
“你明知道我没有办法拒绝你,此刻你就是叫我上刀山、下油锅,我也是得去的。”他轻叹一口气说:“你需要时间,我就给你时间,但是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她立刻满怀戒心。
“别再躲避我了。”见她面色一暗,他无奈地笑笑,“不要害怕,不是感情或婚姻的事。你就把我当成朋友,以这么简单的事来交换我的保密,还算公平吧?”
和他做朋友也是危险万分的,敏贞迟疑着,但她实在没有选择的余地?他们无猜的来往只在童年,长大后就僵在永无止尽的对峙中;但他现在的要求对她而言,未尝不是一种吸引!
“好吧!你遵守诺言我就答应。”她微微点头说。
“你既然答应,就让我请你吃一顿饭以表示诚意吧!“绍远露出笑容。
“吃什么饭?”她一脸要参加鸿门宴的样子。
“不要紧张,就一碗面而已。我是个穷学生,最多可以让你加两片肉和一个卤蛋,这也会造成你的负荷吗?”他又补充一句,“还有,这是我家教赚来的钱,不是黄家的,你可以放心大胆地吃。”
“我没有这个意思。”他这么一说,她反而有些不自在,“既然我们要当朋友,就不要再提以前的旧帐了,好吗?”
“当然!”他又笑了,“我刚刚说你脾气没变是错了,你还是有些不一样……”
敏贞把手帕放在嘴上咳两声,掩饰内心的不安。
雨已停了,她接过伞收起,没着小径走回,他则默默不语,专心地当她的护花使者。
这种局面倒让敏贞料想不到,她心理仍有许多疑虑,对这个“朋友“不太信任;但在某些方面而言,他也是难以抗拒的,迷人而危险的,他能触动她的感情,成为她最隐讳的秘密。
他们在路边摊吃面,气氛还不算不错,他谈学校,她说工作,这种不涉及敏感话题的交谈方式,是长久以来的第一次,也只有远离秀里才可能发生。
然而,两人也变得生疏客气了,仿佛初识者。
饭后,他坚持送她回去。
夜幕低垂,晚霞也淡隐,迷宫式的小巷更加阴影重重,一路可听见由窗棂之内传出的人语声。她熟练地绕着,他愈跟眉头便蹙得愈深,脚步也愈加凝重。
到了窄洞荒园,上有一弯勾月,下有流萤点点,他耐心地等她开门。室内一目了然,不用他三步就跨完了。
“你怎么住这种地方呢?”他口气不佳,好像她犯了滔天水罪似地。
“这有什么不好?你不是说我从小锦衣玉食,没有尝过贫穷的滋味吗?我想,这至少比你的茅草屋好吧?”她振振有辞地说。
“我是这么说,但没有叫你身体力行呀!”他懊恼又痛心地说:“你自幼就被人保护得好好的,几乎可以说是捧在掌心长大的,何时吃过这种苦呢?”
“日子虽然苦一点,但我感觉自在多了,我可以自由地呼吸空气,只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