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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红鞋-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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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这么贱?就值一个相机的钱吗?

女孩嘴角提了一下,慢悠悠地说:

你不是也一样吗?你从前做那些交易的时候,可能还不值一个相机的钱呢。这没有什么可耻的,劳动所得,不是吗?

男人一时无话。他看着她,这不是一个15岁的女孩。他也许搞错了。他从领起她的手带着她走的那一刻起可能就错了。她其实是他的一面镜子。他在她这里看到了自己。这也许是为什么他第一见到她,就感到一种十分劲猛刺眼的光。因为她是他的镜子,她反射了他身上所有锋利的,尖锐的东西。

男人终于感到,自己一直怜惜这女孩其实是可怜他自己。他的冷血有时候让自己感到虚空,他无法和自己对话,和自己交流,因为他是个刀枪不入的怪物。他找到了她,把她领进了自己的生活,这其实是找到了另外一个和他一样完全没有温度的人和自己对峙。他们就像两面墙壁一样,都这样冷森森地面对面耸立着,他可以通过她听到自己的回音。所以注定他无法进入她,无法伤害到她半分,因为她会把他施于的伤害都反回来。

他痛苦地摇摇头。他的女孩还站在他面前,她站得松松垮垮,重心都在一只脚上。整个身体是斜着的。这女孩自小就是孤儿。她没有父母亲教给她应该如何站。她就像放任的野草,肆意地疯长,毫无规则界定。不知道该如何做一个寻常女孩,这和他一样。可是他以为他可以给她很多东西,令她看起来像个正常女孩。眼下看来他还是失败了。

他带着严重的挫败感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可是当他听到她在隔壁的房间唱歌,他仍是无法做到不去看她。他看到她在一边唱歌一边摆弄她的新相机。她用它给自己拍照,不断地对着相机做出各种妩媚的姿态。噘起嘴,弄乱头发,瞪圆眼睛。然后她拿出了她柜子里的红鞋。那么多的红鞋。她把它们都放在地板上,排起来,像是一只一只捕获的鱼要放在炽烈的阳光下晾干。她开始给它们拍照,然后穿上它们,给自己的脚拍照。她的表情很欢喜,不断地从那些鞋子之间跳来跳去。

男人倒头睡去,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她的歌声仍在,像是一种魅惑的歌剧背景,根本无法消去。



 

  

  

第六章
 

第六章

男人醒来的时候女孩已经不见了。他推门走进女孩的房间。地板上仍是堆满了鞋子,各种红色的鞋子,看过去像是一块令人眩晕的烟霞,迫近而来,令人窒息。房间里的一切都好像从前那样,除了女孩不在了,还有她妈妈的红鞋。她带着它走了。男人环视,看到写字台上有小纸条的留言。他拿起来读:

我去远一些的地方拍照了。我会告诉你我去了哪里,你来找我。

男人其实已经想到,女孩终是要离开。她就像他喂养的鸟儿,终于振翅飞翔。可是令他感到怅惘的是,她对他说,我会告诉你我去了哪里,你来找我。

你来找我,她说。这句话足以令他无限感动和企止。这至少令他相信鸟儿还是他的,只是出去玩耍,总还是要回来的。

男人叼上一根烟,坐在阳台上看早晨的太阳。他忽然像是被掏空了,他不需要给女孩准备早餐,不需要去买鱼和蔬菜。他也不会再透过大玻璃看到她,看到她换衣服,露出她那迷人的羽毛状伤疤。

接下来的时间男人进入死寂般的等待。这等待就像一种冬眠。他觉得自己渐渐超越了寻常人间的生活,几乎不出门,不见任何人。每天只是喝一些生水,煮家里储备的米吃,然后就是睡眠。他有着长长的睡眠,总是不断从一段睡眠跌入另一段睡眠。他开始觉得这是一种不好的预兆。因为梦里总是女孩小时候的模样,她摇摇摆摆地冲着他走过来,穿着她妈妈的大鞋子。她冲着他笑,那是她最本初的样子,像个微缩的精灵,瘦小的身体里包藏着一些无法参透的玄机。她似乎并不对于未来要发生的一切都很明了,有着那样的通透。又似乎什么亦不知道,只是这样这样对他逼近。他在梦里看着她,直至泪水涌出。

女孩寄回第一封信是半个月后。邮差笃笃地扣响了他家的门,看到一个满脸胡子茬的男人露出一只藏在蓬乱的头发里的忧郁的眼睛。他像是拿出了失而复得的无价之宝一样地从邮差手里接过信。他脸色苍白,手指还在颤抖,紧紧紧紧地抓住了那封信。

果然来自女孩。

女孩说,我被人绑架了,不过很平安。你带10万块钱来找我。我也不知道我在哪里,不过我照了照片,相信你能找到。

照片上是女孩带走的那双红鞋,红鞋挂在一棵夹竹桃的枝子上,背景上是大片微冷的紫红色的夹竹桃,非常繁盛。那种颜色他有些记忆,是女孩常常用来涂在指甲上的颜色,这样的红色比大红色要阴翳,比紫色又温媚。她十分偏爱,喜欢把手脚上的指甲都涂成这样的颜色。

他抓着那张照片。那是他唯一的凭借。

女孩的来信把紧紧板结在他身上的冬天的冰完全撬碎了。他的冬眠结束。并且,他开始忙碌起来。他现在需要钱。他还需要找到那个满是夹竹桃的地方。在一个新的清晨到来的时候,他猛然拉开那个已经开始结蜘蛛网的抽屉。哗啦。那把枪在里面发出金属滑动的声音,它似乎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他拿起它。它慢慢地变得温热起来,因着吸纳了他的体温。

他常常想,杀手之所以无情是因为杀手需要驯养他的枪,把自己的一部分血热传给了枪,这是他必须交付的。

他重新回到他的杀手公司。戴着墨镜的老板仍旧坐在豪华的沙发椅上,幽暗的房间里仍旧恭恭敬敬地供着神台。可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是,杀手已经老了,他在这里看到了许多替代他的少年。他们都如他的当年一般壮实神勇。然而他需要钱,他恳请得到一个重大的任务。他玩了几下枪,让那些人相信他仍是百发百中的杀手。

他最终还是获得了一个任务,于是他把自己关起来,开始练枪。与此同时他买了这座城市及其周边地方的地图。开始寻找那片夹竹桃林。他握枪的时候心中总有杂念,这很糟糕,他的手不断发抖。因为他惦念了她,他频繁地想起,她此刻是不是还好。她是不是有饭吃,她是不是可以睡在温暖的房间里,她可不可以如从前般的自由,为所欲为,她是不是跟其他男人在一起,她和他是不是此刻正在床上睡觉。他最终还是会回到这个问题上,而这个问题一再伤害到他。他努力地集中精力,射击,那震落树叶的声音竟然开始令他自己发抖。

他最终还是杀了要杀的人。只有他自己清楚,这一次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还要艰难。不过这些于他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最终他拿到了钱,这就足够了,不是吗。他握着钱,抓上地图去找照片上的地方。

男人打听到附近有个出名的山谷。山谷以漫山遍野的花朵以及险峻的地形闻名。那里有大片夹竹桃,最重要的是。于是男人前往。



 

  

  

第七章
 

第七章

男人找到女孩的时候,女孩正在一个小花园里晒夹竹桃。她手里捧着很多很多的花瓣,放在一个石臼里面,然后她捣碎它们。他在花园外面透过栅栏看她,她穿了一件他没见过的堇色无袖长裙,裙子是纱制,半透明质地,下摆镶着细碎的小贝壳。她的纤细的手臂从裙子中伸出来,用力地捣着花瓣。头发分别从两侧垂下来,随着她每个动作轻轻摇动。这一刻她看起来是十分恬淡的,他竟然有些不认识她了。就像她被驯服了,变得温顺如寻常居家的女子。他不唤她,只是看着她。她又拿起那些一只玻璃喷洒,把里面的清水混入石臼里。然后搅匀。男人以为她要染指甲,可是发现她走进了一扇门,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抱着一只猫。白色的猫又被她五花大绑起来,身上缠满了麻绳。他注意到猫的嘴是张着的,似乎已经不能合拢,不断地流出红色的口水,应该是又被她拔掉了牙齿。她还是这样,一点也没变。他叹了口气。可是他转念又想,如果她当真出来几日就变了,那么就说明别的男人可以改变她,只是他不行,难道他不会更加伤心吗?此时他又看到她拿起身旁早已准备好的一把扁平的刷子,然后蘸满了红色的夹竹桃汁水,刷在猫的身上。她又露出了快意的笑容。在猫的哀叫中她变得越来越欢喜。最后猫变成了紫红色。她把麻绳解下来,猫的身上尚有白色的花纹,这样看去像是一只瘦弱的斑马,紫红色斑马。他发现事实上这只猫已经没有能力逃走了。它的脚是瘸的,企图逃离却歪到在地上。它的脖子上还有绳索,女孩抓起绳索就牵着猫走,猫根本无法站立,几乎是被硬生生地扯着脖子向前拉去,紫红色的猫奄奄一息。她走了一段,到旁边的桌子上取了自己的相机,喀嚓一下,给她的杰作留下了永久的纪念。

女孩并没有欺骗男人,她的确被几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男孩虏获,并关在这个园子里。可是他们对女孩并不坏,常来和女孩一起玩,给女孩抓来猫,采来夹竹桃,还给女孩买了新裙子。女孩在这里玩得亦是十分开心,并不急于离去,漫不经心地等待着男人来“救”她。她对此应是十分有信心,她知道男人必然回来搭救她。

男人和那几个男孩见面。付了钱。领着女孩走。男人回身看到,那几个男孩把女孩玩剩下的猫投进了一口井。他听见咚的一声,并且可以想象,清澈的井水立刻和紫红色花汁混合……他看女孩,女孩若无其事地走在前面,对这声音毫无反应,而手里仍旧拿着相机到处拍。

他带女孩回家,生活照旧。

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女孩开始不断地离家出走。每次都只是带着她的红鞋和照相机。他开始觉得这是她和她的母亲在气质上的某种暗合。如果她这亦可以算是对艺术不竭的追求的话,那么她的确有着孜孜不倦的探索精神。男人常常在清晨醒来,发现女孩已经不见。她也不再给他留下字条。但他知道她不久会来信。她仍旧是那种平淡的口吻,仍旧不会忘记和他做个游戏,不透露行迹,只是让他去寻找。每一次,他都只能收到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她的红鞋。或者在乳白色细腻的沙滩上放着,或者在一只雕塑前面放着,或者根本毫无头绪,放在一个乱糟糟的集市里面。他都要认真地看,耐心地去寻找。并且有时候亦会给他带来新的麻烦。她弄死了动物园价值连城的孔雀,要他去赔偿;她去赌钱,欠了大笔的债务……

男人唯有不断地接受任务。而他的杀手公司当然已经察觉他的衰老——他已经不适合再做一个杀手了。所以他们不再派发给他新的任务。可是他却不断索要,终于,他开始脱离他的杀手公司,直接上门去和雇主联络,他就这样开始抢杀手公司的生意。

他已经癫狂了,在他迫切需要找到她的时候。如此这般,他才可以得到足够的钱,这是他去找她的凭借。每次如是,他的怀里揣着装满钱的牛皮纸信封去找女孩。按照照片上的蛛丝马迹,宛如最高明的侦探破案那般地寻找。他在每次找到她的时候都感到精疲力竭,可是他看到的却是一个精神饱满,生气盎然的女孩。女孩必定过得还不坏,多数时候是和一些男人在一起,他们都很“照顾”她。不过她还是玩着自己的,沉湎于自己创造的游戏中。其实她的世界里根本没有别人,永远是她自己的自娱自乐。她带着她的相机,弄些越来越古怪的东西拍着。被拔掉浑身羽毛的死孔雀,身上插满孔雀毛的刺猬,裸身的男人排成队爬树。他每次历尽千辛万苦找到她,然后把她带回来,虽然他知道她很快又会跑出去,但是这个过程对于他而言依然重要。他现在的生活除了找寻她,还剩下些什么呢。

他格外珍惜她在家的几日。他喜欢每天都对着她。他再也不顾忌地看着她。她换衣服,她洗澡。

那日女孩看到他在看着自己洗澡,于是叫他进去。他和她同在狭促的浴室里。他那么近地看着女孩的胴体。他颤微微地伸出手,触碰那块伤疤。那是他在这女孩身上留下的印记,有它为证。他想也许这就是命定的安排,他给予了她这块差点要了她的命的伤疤,可是她回馈给他的是一种生生不息的牵引,他必将追随她,拿出自己所有的来给予她。他触摸到了那块伤疤,在那么多年后,它变得更加平顺光滑,像是一块放在手心里的肥皂一样温润。可是也正是像肥皂一般地从手心溜走。

他终于掉下眼泪来。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糟糕,长途的奔波对于他几乎不再是可能的。他希望她不要再走。然而他又知道这对于她是不可能的。他想,当他带着女孩翻越那孤儿院的围墙的时候,就在心里暗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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