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城(下)-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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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的颜色是那样的暗,彷若可以滴出水来,白缎子的龙袍是这潮湿阴沉夏色的唯一明亮的地方。
“来了?”淡淡的一句问话从他的口中说出。
我静静的坐在了假山的石头上,也回了一句:“对,来了。”
到了这样的时候,很多话都已经由沉默表达出来。在他的面前有两条路:舍我,和不舍我;在我的面前却只有一条路:我不能放弃自己。我们之间,他要作出选择。
“两江的赋税流失十之五六,缴到国库的银子还不到收上来的一半……”
他说着这些,我只是听着。这都是我前些天用子蹊的王令的时告诉他的,他再和我说一遍,也许仅仅是理由。
“永离,文鼎鸶的人都在那里。江南是他们最重要的钱财来源,由于过于的隐秘,我们竟然没有发现。那些人都不是他选出来的,竟然在到任后可以死心塌地的跟着他……这还是前些时候一个新去的小吏无意中说起的,这才查出来了。”
那些人同样是子蹊的耳目,就如同当年的文璐廷一样。
我和他说:这是一个起因,他查出来的证据,这是一个结果。
我知道他已经选择了站在我这边,不只因为情感,其实最为重要的是:我们始终站在同一个出发点。
“永离,我放弃了调用江南的银子去新州。即使现在江南藩库里还有钱,那些人也会用这个借口继续搜刮的。新州的五十万两饷银完全从京城户部提取。”
我苦笑一下。有些话不能说,如果京城还有钱,文鼎鸶是不会只拿走十万两。
可是这次却不想敷衍点头说好。
“国库已经没有钱了。子蹊,这问题我们不能再回避,这不是长久之计。这样的事情不过就是开源节流,既然短时间内不能遏止,我们只有另外想办法。增加两成的赋税,稍解燃眉之急,过后再说。”
做任何事情都需要勇气,这次尤其是。
我预知到我已经开了一个暗黑色的洞口,多年之后,我仍然记得子蹊惨烈的表情,虚弱的哭喊着:“错的,一切都是错的,我做的一切都是错的!可是谁能告诉我,什么才是对的?”
可是这个时候他竟然有些心动,看着我说:“让我想一想。”
***
盛夏的清晨,难以置信的凉爽。当我推开了面向花园的窗,外头正下着淅沥缠绵的雨。喝了一口温茶,随手把剩下的水泼向了窗子外面。茶水和雨水无法分开,不过茶水还是重了一些,在地面上砸出一个很小的坑。
看来雨下了一夜,土都松软了。
吃过早饭,收到了一张拜帖,是文鼎鸶,他邀我去钓鱼。我想了想,要人去请温芮到家中,说我有事相烦。
当我到达京郊静水湖的时候,看见了斗笠布衣的文鼎鸶,他安静的坐在支起的竹椅上,手中拿着钓竿,方圆一里之内站着他的侍卫,他们像木桩一样挺立。我向自己带来的人点了一下头,他们也各自散开了。
云是一种奇异的飞烟,在清晨湛蓝色的天空中划出的是一种清淡的刻痕。
“永离,总是想和你聊一聊,无奈一直没有时间。”他的口吻就好像我们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亲切中带着疏远。
“来钓鱼,可带了钓竿?”
“……没有,一直沉不下心,也就一直没有准备这些。没事,你钓你的,我看着就好。”
五月的露水不是很凝重,可是依然带了冷意,打湿了鞋袜。不敢直接坐在草地上,捡了棵树靠着。
“这支借你?”
“不用,多谢。”
“不必这样防备我。其实,摒弃了我们的对立,我真心觉得你是一个可以谈心的朋友。”
我笑了一下。
“恩,是吗?这话原来有人和我说过,不过我忘了他是谁了。”
“其实今天找你出来,是因为前些天想起了一些往事……也许说给你听最为合适。你知道终南山吗?”
“知道,陶渊明隐居的地方。”
“少年时,曾经和几个朋友去过,前些天又和那几个朋友一同去走了走。不过三十年了,感觉变化很大。终南山面向镐水的这边,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山,上面有前朝末代王子的行宫。它倒变化不大,还是那几根柱子,不过更加的残破了。这次上山,倒看见一件新奇的事:当地人在猎豹。那是一种十分奇特的动物,有些像老虎,又有些不像。那种东西很凶猛,经常咬伤村民和村民的羊。”
“猎杀,据说是一种很古老的仪式。他们信奉一种十分奇特的神谕,不能杀生,可是又不能放任豹子危害村民,于是大家想了一个很好的办法:找到那头豹子,把他的牙全拔了,把它的利爪砍去,然后将它豢养起来,每天派专人送最好的饭菜给豹子。”
“结果,你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沉默。
“……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豹子死了,是它自己饿死了自己,那些村民没有违背神明的教化,没有杀生。我当时想的是:如果豹子做垂死的一挣,也许还有生还的机会。”
我笑。
“既然如此,那文相怎会有心思在此怡然垂钓?”
“每次有事情发生之前,我总是喜欢坐在湖边,钓钓鱼,欣赏欣赏风景;你呢?”他拉起了钓竿,那鱼钩,是直的。
“不过做样子罢了。我们这样的人,谁有闲情逸致享受这些?”
我到对他学姜子牙的做法有些不以为然。
“文相,你应该换上弯钩,挂上鱼饵,这样说不定中午就有鱼汤喝了。直钩是钓不上来鱼的。”
“嗯,这是实话。可是我为什么一定要钓到鱼?”
我微微一笑,看着湖面。原本平静的水因钓钩的抽离,带出了青绿色的波纹。水波一圈一圈荡漾开去,消失于不远处的草丛中。
“如果不来钓鱼,就不会破坏这里的安静;既然破坏了,何必又如此执著是否钓到鱼?我也有年少时期的蓬勃,也曾信誓旦旦的说‘无功便是过’,可是现在人老了,想的反而是‘无过即是功’。我到对权势没有太高的期盼,不过想做一些事情罢了。只是,可以实行的标准,不是所做事情的对与错,而是决定权是否掌握在自己手中。为了这个,做错的事情已然太多,密密麻麻的过去,不能抹煞。乘着今天天气好,多坐一些时候;明天,还不知道是否可以看见这青山绿水……我们是斗得你死我活的对手,可如今弥漫在周围的气氛是如此的温情哀伤。”
这就是对决之前的氛围,残酷中带出的是隐隐温柔。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是记忆深处的一句话。可是,世上的事情,做多错多,做少错少,不做不错。但凡想做点事情,如此计较功过,如何成就?
还是因为,我终究太过年轻?
***
清晨一过,我就回到了家中,看见温芮等在那里,我叫家人拿出了一小盒雨露仙子红,一种一年仅产一瓶的绝品红茶,递给他。
“听闻令尊喜品红茶,这种可谓极品,请他试一试。”
温芮看着我,垂下了眼帘,安静的接过茶叶,道了谢。
“芮,最近怎么样?感觉可还习惯?”伴着他走出周府,一路上随便说着话。
“多谢大人挂念,一切安好。”
他一般问我的都是朝上的事情,不管多不合适,他都问的出来;可是关于其它的,他从来都是淡漠以对。
“芮儿,你可想到外面历练一下?”
他停了下来。
“如果我说要去新州,可以吗?”
“……”
“算了,算我什么都没有说,周大人不要介意。我不想出去,即使想,我也出不去。我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做自己喜欢的事,我不过是你和温家的一个联系,如此而已。我会做好自己份内事的。好了,告辞,大人请回。”
我一直站在大门外,看着他上了马,这才转身。
***
夜晚的微音殿四处弥漫着幽兰熏香的味道,连摆在白色瓷盘中的点心都隐约带了那样的味道。子蹊的手拿着玉玺,悬在展开的绢帛上,久久无法落下。久了,他把玉玺放在了旁边,叹了口气。
“加税两成……此事须从长计议。”
“……这样也好……”
多年以后,这件事会被当作罪名记录下来。谁挑起了这个开始,谁就是罪人,无论原因是什么。子蹊不能承担这样的名声,也没有必要。
“子蹊,太后好像对我有误解。”
听到我这句话,子蹊正在喝茶的手抖了一下,溅了水滴在案上。
“没有,她一个妇道人家,耳根子软,听风就是雨,不理会也就过去了。”
我站在窗边,看着天上的月,月光水银一样倾泻在花园中,镀上了一层梦幻的色彩,像一幅水墨难以描绘的画卷。我的手伸出了窗外,想要去触摸它,却被子蹊抓住了,拉了回来。
“我们建造一个行宫吧!这样可以让我们在夏天找到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没有潮湿阴暗的宫殿,也没有深得仿佛可以滴出颜色似的花草。”
“不用琉璃瓦,只用原木青砖……房子可以仿照江南园林的样式……”
“再开一个池子,种上荷花,各种各样的荷花,白色的,红色的,粉红色的,让它们占满整个水面。阳光一照,都是翠生生的……”
他的手揽过了我,压入他的怀中。
“等过了这一段,我们出去转转……”
“嗯,好的。”
“好的,好的。”
他以为我一如既往的倾诉着梦想,却不知道,这次我说的是我的计划。
美丽,温暖,梦幻,而且残酷的计划。
我甚至可以从每一块砖,每一朵花中,看到淋漓的血腥和肮脏。
第八章
昨夜何止是四时欢歌,六时惊雨。
心如同放入滚开水的锅中,反复蒸煮,直到熟烂。
子蹊看了一晚上奏折,直到天亮的时候才睡了片刻,却一直没有睡安稳。不能舒展的眉仿佛一根刺,已在我的心上。
我的手轻轻拂过他的脸颊,却被他紧紧握住。他睁开了眼睛。
“醒了?怎么不多睡一会?”我的另一只手擦过他汗湿的额头,把他的碎发别在耳后,然后微笑着看着他问。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走了,走的很远……我再也看不见你了……突然有一种很陌生的感觉,周围都是黑的,还有很强烈的冰冷……我看不见光明,看不见你,什么熟悉的感觉都没有,就,好像,死了一样……”
“子蹊……”我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一种莫名的恐惧占据了我的心。
“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
他的手心因为出汗而冰冷。握住这双手,仿佛抓住他的生命一样。
如此的残破不堪了……
“永离,其实我感觉很累,可是我不能放手,我不能让这个美丽的国家就这样毁在我的手上。”
“不会,不会的。子蹊,你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突然感觉那种绝望很真实,而且,与我是如此的接近……我感觉到恐惧……如果有一天当真我就这么死了,可怎么好?”
我搂住了他。他因为噩梦而汗湿的头发,如同他的心情一样凝滞。
“相信我,不会的,不会有那样一天的。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我就这样抱着你,永远不会放手,就是地狱的拘魂使者来了,我也会紧紧抱住你的。我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你……只要我们的心愿没有了结的那一天,我们就待在这里,哪也不去。”
“……永离,如果有一天,这个世界不再需要我们,这个王朝不再需要我们,那,我们要放手吗?”
我没有回答他,因为我也不知道。
护佑郑的神啊!如果有这样的一天,我们应该怎么办?
放弃所有的坚持,放弃一贯的信仰,只为了,你已经放弃了郑,放弃了我们了吗?
***
温赢邀我到他的山庄中品红茶。
他酷爱茶,所以在京城郊外的山中修建了一个茶园,引了山泉水进来。京城这几天已是燥热不堪,可是一走进这里,清新静谧的凉意拂过全身,顿时精神一振。
园子大致上被覆盖在高树之下,即使骄阳如火,这里依然一地清凉。山泉水涌出之处用白色玉石建了一个亭子,藤木的桌椅茶具一应俱全。人坐在这里,随手可以用木碗取身后潺潺流下的清水烹茶,构建这个亭子的人心思很细巧。
温家的一个俏丽婢女正在用滚水冲泡茶叶,我和温赢则坐在这里闲聊着。
温赢其实并不衰老,虽然对他印象不深刻的我,总是固执的认为他已经是满头白发。温赢除了关于茶叶的话题之外,什么也没有说,他把茶的种植采摘和烘烤全都说到了,最后连地域差异导致这里的茶叶质量并不是顶优也抱怨了一遍。
那个婢女倒掉了第一次冲泡茶叶的水。注入第二遍水的时候,一种难以想象的清香溢了出来。
我忍不住赞了一句:“好茶。”
“这就是周相的雨露仙子红,如此绝品,彷若天外仙茶一般,不带人世污浊。”他笑着说:“第一遍的水可以冲开这种茶,但是并不能带出它的香味,只有第二遍的水才是极致。至于第三遍,第四遍的水,味道也不错,不过香味可要淡一些。老夫口味重,只喝第二遍的水。”说完拿起了紫砂小盏,让了一下。
“周相请。”
我从美婢手上接过了茶,喝了一口。的确,涩中透出了甘美的香甜。
“怎么,周大人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