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城(下)-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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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陆风毅一身白衣,虽干净整洁,脸色憔悴但没有落魄。他直挺挺的跪在大堂中央,我则是一身隆重的官服坐在大理寺卿的身边。我不是主审,也不是陪审,我甚至连开口说话的权力也没有,法度的严明要这里被表现的淋漓尽致。我的位置就是替代郑王来这里听审,表示朝廷对新州一事的极大重视。
大理寺卿严瑾玄是个四十多岁的人,两榜进士出身,一直在京里并不显山露水,不过对于手中的政务倒是都能妥当处理,所以不到三十年和光景已经稳稳的升了上来,直至一品大员。
听他问案,不外是些场面话,什么“风毅,你我曾同朝为臣,如今却对质公堂,不过国法不外人情,风毅非杀人越货的好恶之徒,为政过失,只要不欺君,不负黎民,郑王会酌情考虑的,待到风毅灾星消退,你我依然可以把臂同游。”
一席话,不知道的,谁都感觉温馨有礼,可事实上,郑开国五百年来,在这里已经斩不知多少重臣大员。每次开审,第一次都是这些话,在熟悉人的眼中,这和读书吃饭走路一样平常。严瑾玄干瘪的声音,说出来的话都是干燥燥的,根本无法听出他的心绪。
堂下的风毅已经微微点了一下头,然后开始了冗长而烦闷的问讯。我坐要那里,头眼昏花,这才想起来,昨夜一夜没有睡沉。
子蹊……早晚会有这一天的。子蹊已到弱冠之年,封妃立后本是常事,可为什么心中就是难以开怀?
终究是自己过于任性。我和他不是可以让人深藏闺阁的佳人,甚至连相惜牵手的真心人都不是。我们是知己,也是君臣,不过经过了昨夜,只怕这关系更复杂得难以辨明……
“郑王子蹊元年十一月,新州第一次哗变的时候,你曾经斩了带头闹事的两个小兵,当时向朝廷的邸报也是这样写的,是不是?”
严瑾玄的语音突然升高,这把我的思绪一下子拉到了现实中。
眼前的风毅依然是刚才那个样子,不过当听到这问题后,他的眼神一黯,进而顿了一下,才说:“是。”
“这两个带头闹事之人,当时到底如何闹事?”
“他们喝酒,然后砸坏酒家的店面,紧接着纠集了一队人抗命。”风毅的声音很低沉,仿佛在描述着别人的故事,很疏离。
“那些纵犯呢?”
“一律打一百大板,流配西疆。”
严瑾玄的眼睛看着风毅,但又好像看着很遥远的地方,然后居然缓缓的点了点头。
“好,今日到此而止,诸位大人辛苦了,风毅,好自为之。”
一个沉闷而不知所谓的上午,一场问不出什么的庭讯,风毅还是被押回了天牢,我也在头脑即将崩溃的时候离开了那个清明而压抑的大堂,可是心中却隐约感觉事有蹊跷,但又实在无法想明白。
回去的时候,又去了趟徐肃的官邸,他的病居然未见起色,我和徐府的老管家说了些让他多多照顾的话,也就走了出来。外面的日头正艳,暮春最后一息清凉也被烤干了,看来,盛夏已经来临。
宫轿落在周府的大门前,我从轿里看出去,正好看见苏袖袖手站在打开的大门前,身边是三伯,而门前的广场上停放着一顶软轿。虽是不起眼,可古朴中暗隐华丽,那是子蹊的宫轿。
本想躲避一下,我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可是苏袖已经走了过来,声音有些揶揄:“周大人,恭候多时了。”
我讪讪一笑。
“公公,郑王来了吗?”从轿子中走出来。
“郑王来了。原来郑王想就在大门口等您回来呢,不过您家的老仆一定要让郑王进中厅,他还说,要不您回来会打断他的老腿的。大人,您会吗?”
我们边说边走,来到了门口,也看见了三伯,他恭敬的站在一旁,听着苏袖这样说,也是一笑。
“公公何苦为难永离,您这话,让永离如何回答?要说会,三伯在周家几十年了,家父都待以兄弟,永离自是当长辈看待,这样做不但有违仁义,也有违孝道。虽说永离已是被驱逐之人,可是这些还是不敢忘怀的。然而要说不会,三伯怠慢了当今天子,这罪可是诛九族的,永离如何承担?”
“不过是句玩笑话,周大人何苦当真?大人的身体好些了吗?这样的天气大人要好好保重。”
虽然知道苏袖这样的人阴柔过多,有的时候说话飘忽不定,可是像今天这样也是少见。最后一句话真是说得我无言以对,唯有一笑而过。
“多谢公公关心,永离铭记于心。”
他一笑。
“大人说笑了,要是大人真的铭记于心,那苏袖可是无法承受的,见笑,见笑。”
天气真热,看着三伯的额间已经冒出汗珠,于是我说:“我先换一件衣服,这样见驾很是失礼。天太热了。”
“可我怎么没有看出永离怕热?记得你一直怕冷不怕热的吧?”
一句话让我们僵立当场,子蹊就站在回廊的垂柳之下,离我不足十步,此时就是想走也是不能得了。我身后的一干人虚跪了一下,全体退了下去,偌大的回廊中只余我们两人。
“还是你根本就不想看到我?”
“郑王这话,让臣惶恐。”
他一步到我的眼前,我刚想退一步,结果被他抓住了手。一样冰冷的手心,一样颤抖着的执著。
“接下来你要说什么?你不知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还是……”
“可你也要为我想一想,立后是国事,不是我的私事,我无权阻止的。再说,永离也有妻子……”
“郑王是来和臣比较公平的,还是什么别的?不错,臣有妻子,不过自从臣明确心意以来,一直不曾负心上之人。郑王若硬要如此计较,臣也没有办法。”
“你……”他的脸色红红,眼圈也红红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后来,咬咬牙,终于——“你不知道我比你小吗?你就不能让着我吗?为什么我说一句,你就回一句?”
他这样说话,我当真是无言以对,唯有把头扭到一旁。
“永离,不要这样……今天早上你走的时候,我想叫住你,可是我不敢……如果连你也不理我了,我该怎么办?”他的脸颊埋在我的肩上。“我忽然感觉周围很黑很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都是空的,只能抓住眼前的你,要不然,我会堕入黑暗;永远无法超生的。”
“子蹊……”我的声音不自觉的放柔和了,心中唯有一叹,千百心意要生气,也无法挡住他的一句话。
“昨夜没有睡好,看你眼圈都红了,想太多了……”
他顿了一下,再开口的时候已经没有了那种无助和颓然。拉着我坐在回廊的栏杆上,看着院子中种的柳树和各式鲜花。
“今天听审如何?”
“刚开始,没有问出什么来。”
“……那好。对了,永离,昨天……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感觉?还好呀,不是很热。”他有些言辞闪烁,我有些纳闷。
“你感觉怎么样?我是说,昨夜感觉如何?有没有……我有没有伤了你?”
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而我也因为听明白了而暗自骂自己迟钝,一时之间倒也无话,只有摇摇头。
“看你,脸色都是这个样子的……怪我不好,可我真的害怕,害怕真正的失去你,我会活不下去的……今天又上了二十几道折子,都是要立斩陆风毅的。可是,这边大理寺都还没有审出个眉目,他们在逼我……他们在逼我。”
说到后面声音轻了,眼光也轻了。仿佛透过眼前的这些景致,直飘到云外一样。
“都是忠臣,就我一个是昏君。可新州败坏到如此地步,国事衰弱到这个田地,让我怎么面对天下?让我死了怎么去见祖宗!”
“子蹊!”我赶紧抓住了他的肩,用尽了力气把他摇醒,因为我害怕,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子蹊,从来不曾想过他可以说出这样的话。
然而他看着我的眼中,居然没有焦点,他还在喃喃自语:“银子,整整一百万两,顶国库两个月的收入了,恐怕也是让他们上下其手,全没了……就是狼,喂饱了也就算了,可他们,他们……”
他哭了,泪水一滴一滴的滑落。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
他的声音到最后成了一种呜咽,彷若夜中孤独而凄凉的鸟,没有了依靠。
我还能如何?除了把他搂进怀中,又能如何?户部开出的单据明白的写着军晌已经拨出去,而银子等了许久都没有到新州,想想都知道钱到哪里去了。过一层扒一层皮,原来想着这一百万两怎么也还能有几十万两到新州的,谁想全空了。可是法不责众,这上下几百朝廷重臣又能怎么样?能全撤了吗?那简直儿戏一样。如此时期,内有叛乱,外有强敌,想要稳定尚且不可得,如果自动干戈,必然是自乱江山。
“子蹊,你看,那花开了,是三伯从洛阳带回来的牡丹。正红色的,刚好讨个彩头,也显得喜庆一些。原来我是很喜欢白色,可现在看来,太肃杀了,不好,所以莲花换了,牡丹也换了。徐肃还病着,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子蹊可以去看看他,毕竟是四朝重臣,毕竟是风毅的老师……”
他还趴在我的肩上,没有起身,然后闷闷说了句:“永离……”
我打断了他,一笑。
“饿了吗?三伯新请了个厨子,菜做的很好,吃了再回去吧。”
“……好。”
他的情绪很低落,所以我没敢给他开状元红,虽然他一直想喝。我让三伯拿了一坛清淡的米酒,后厨做了几样小菜。不一会的功夫,这些都摆放整齐了,白盈盈的清蒸萝卜乌鸡丸子,黄绿相间的翡翠菊花虾球,艳红色的酱焖鹿肉,还有一碟清色的冰糖水晶梨,最后是竹筠鲜笋汤。
酒,倒了出来,盛在薄如蝉翼的瓷盅内,显出的是清淡的碧绿色。这是用一种叫做绿玉晶莹的新米酿造,初时并不明显,后来伴随着时间的沉积,这酒的颜色也愈加浓厚。现在这一坛不过是带了些许的淡绿,味道很轻。
“这可是用今年最好的绿米酿的酒,虽说清淡了一些,可是味道回味绵长,不醉人。”
说着给他递了一杯。他接过去后抿了一口,然后看着我点了点头,长出了一口气,感觉心情也好了很多。他终究不是一个软弱之人,我明白的是,在他身上承担的比我更深重。
“子蹊,你想立谁为后?”既然到了这一步,那谁都无法逃避,只有真实的面对了,给他夹了一块鹿肉的同时,问了我最不该问的话。其实现在的我已经僭越了。
“暨渊阁大学士温赢的女儿温兮,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面的表妹。”
听完了这话,我点了点头,然后把眼前的酒喝了。如此简短的一句话如今在我的耳中则是千句,万句。
暨渊阁大学士虽说同属内阁,可又有不同。暨渊阁存放着历代的文献,书籍,甚至历代史官的记载。在暨渊阁供职的官员每日专管整理文书档案,修书写史,没有中央参赞的权力,暨渊阁大学士虽说位高,可无权。温赢就是这样的人,可他硬是不同,因为他是子蹊的生母温太后的亲哥哥,是外戚,原本也就是一个寡居王妃的兄长,可自从子蹊登基以后身份便不可同日而语,只是这一年多来他并不张扬。
温太后此举到底是为稳固温家在朝中的位置,还是有更大的野心?
“永离,在想什么?”正在我恍惚间,他的手穿过了我的发丝,温柔的好像在安慰我。“没关系的,不用担心,有我呢,他们那些麻烦到不了你眼前。对了,要是有一天我们可以自由自在的畅游天地间,你想去哪里呢?”
“怎么这样问?”
“随便想了起来就问了。最近总是幻想:有没有一处像桃花源那样的地方,落英满地,人们生活都怡然自乐……可我一直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样的地方。”说到这里,他轻轻的摇了摇头,声音也低了下去。
“永离,你曾经见过那样的地方吗?”
那是一种绝望后的期望,他在看着我,我无法直接告诉他说我也不知道,于是我开始向记忆的深处去找寻。
可是除了童年的那个布满欢欣的永嘉之外,再也无法找到一处。
可我不能说永嘉,因为我被赶出去的那天,他也在。
“有,应该是南边吧。无法看见边际的绿色的水稻,平静怡和的民风,山水间有水牛,牧童,还有老人童子……”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
“真的?那永离去过吗?”
“没有,听一个朋友说的。他说,他的母……母亲是南边的人,他也很想去看看他母亲的娘家是什么样子。”
差一点就说错了,那个是他的母后,那个人是先王。
“好美呀……等过了这一阵子,这些事情都平息了,我要和永离去看看。”
看着子蹊兴奋的情绪,我突然想起了先王曾经和我说过的话,不知道当年的他是否也像现在的我们一样,在虚幻的愿望中编造着更加空泛的想象。
一顿饭到现在吃的也算尽兴了,子蹊一扫愁容,也喝了不少酒,渐渐笑逐颜开,已然是醺然薄醉了。我没告诉他的是:这酒是江南春,且我并没有加入它特有的最后一味配料——春情丹。这酒的本身已是一丝萎靡。
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