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长天-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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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灏在一旁窃笑,宋劭延一定没见识过这些蜀地袍哥劝酒的本事吧,粗嗓门一扯,很难有人招架得住。
果然,宋劭延不得不端起酒碗咕噜咕噜浮一大白。
“当年宋老爷遭日本人写台子的时候,我都才只是个刚刚开始醒世的小娃儿,上代大爷正要带我去北平开下眼,顺便拜会一下几位大人物,尤其是宋大爷,那是在保路运动的时候帮了我们大忙的。哪晓得才走到丰都,就听到噩耗。哎,真是令人扼腕得不得了!”
三碗五盏之后,田老三半醉半清醒地感叹起往事。
宋劭延轻声说道;“杀死我父亲的,不是日本人,是中国人。”这大概是他永远也无法释怀的地方。
文灏听明白了,一家两代人的血,难怪有那么重的心结。
但是田老三并未听清楚他的话,自顾自说下去:“还好虎父无犬子。宋先生,你们两兄弟,一看就晓得不是一般人!等龟儿子小日本被打败了,我们一起去上海祭拜你哥哥……”
文灏坐在一旁,无奈地沉默着,心中唏嘘不己。他喜欢宋劭延,所以此刻爱屋及乌,替他心疼起来。
突然,远方传来隐隐约约的爆炸声,同时警铃大作。
店里的人纷纷向最近的防空洞走去。这里远离市区,很少成为日本飞机的目标,所以人们并不着慌,而是有条不紊的撤退着。
可是说时迟那时快。天空出现一个黑点,它快速地俯冲下来,眼尖的人甚至看得见机身上血红色的圆。
地上的人们惊慌起来,场面渐渐无法控制。只有宋劭延看着它的飞行轨迹,低呼一声:“糟了,日本人大概想炸嘉陵江边的兵工厂!”果然,那飞机在空中划一个大弧,又向东北方飞去。
这时,天空中出现了另一架画着青天白日标志的飞机,它的速度明显比日机缓慢笨拙,但仍然毫不胆怯地迎上去,可惜它没能靠得更近,左翼便已经冒出浓烟。因为日机上配备的机炮射程更远。
“这样不行的,弗朗西斯一对一的战术,根本不适合中国。必须采取复杂的编队飞行,至少应该二对一!”宋劭延和文灏已经停下脚观望空中的战斗,他的语气是少有的激动。
中国飞机不顾已经受伤,蓦地发动机发出呐喊一样的轰鸣,然后顽强地冲向日机,毫无疑问,那位飞行员作的是同归于尽的打算。
虽然他只撞上了日机的一边翅膀,那架缺了半边机翼的日本飞机在空中跌跌撞撞稳住身形,向东逃窜而去,而中国飞机,却冒出更浓的烟,急速下坠,然后在半空中绽放成一朵凄美的烟花。
其中一块残骸,就落在离宋和文灏几米的一栋民居屋顶上,砸出巨大的洞。
就在它即将落地的一刻,宋劭延一把抱住文灏,用自己的背挡住飞溅起的碎石和木层。
文灏十分感动,如果不是真心的关怀,谁会舍得这样做?但他嘴里却说:“你不要把我当成老弱病残好不好?你忘了我曾经是个兵,遇到空袭时怎么自我保护还是知道的。”
宋劭廷慢慢放开他,喃喃道:“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怪我?”
文灏悻悻然地闭了嘴。
宋劭延说:“你知道吗,日本人为了让自己的飞机飞得更快,把机身做得比任何国家都更轻更薄。这样的飞机,特别脆弱,现在固然没问题,只怕再过几年,不用别人射击都会在飞行途中自行四分五裂。”
文灏静静地看着他,并不说话。他心里一面感到惋惜,中国现在最薄弱的就是空军,好多昔日笕桥航校的在读学员,连一点点的实战经验也没有,都毅然加入空军大队,牺牲在中国的领空之上。这个男人有这么出色的理论和技术,却不愿报效国家,真是……可一面他又觉得庆幸,战场即是修罗场,空战的惨烈他不是没见过,如果宋劭延也参战,岂不随时都有丢掉性命的危险。
古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啊。
他情愿自己马革裹尸,也不愿心爱的人战死沙场。
这算自私吗?可是如果不能爱人,又怎么爱国。
终于捱到警报解除。时间已经快到傍晚。文灏和宋劭延告辞了苦苦挽留的田老三,踏上归途。
他们本以为刚经过轰炸,应该路断人稀,谁知各个茶馆小摊又已经在照常营业。看来城里的老百姓,对于空袭已有些麻木。真不知这是好是坏。
临走时,田老三望着嘉陵江北的一片焦土,曾骂骂咧咧地念出几句打油诗:“不怕你龟儿子炸,不怕你龟儿子歪,炸了老子又重来。”话虽粗俗,却透着罕见的乐观,也许城里的市民们,也都是靠这样的想法,才坚持了这么多年。
他们坐上车,宋劭延正要发动,突然眼角余光看到车窗外一片红艳艳的火伞,他忍不住伸出头去,向高外的山巅跳望。
瓷器口位于歌乐山脚下,他所看到的,正是这时节开得最旺的映山红。一片花海,在夕阳底下怒放得如火如荼,热气腾腾。
“那是花吗?好美。”他指给文灏看。
文灏笑起来,“映山红嘛!就是书上说的杜鹃。我小时候经常摘来编成花环,还有伙伴编了一首儿歌,映山红,红似火,花儿开,花儿落……”没了下文。
“继续呀。”
文灏难为情地低下头,“后面的……我忘了。”
宋劭延把头埋在方向盘上,哈哈哈地大笑不止,笑得文灏恼羞成怒,“宋劭延你就是喜欢侮辱我。”
宋劭延好不容易止住笑,转过头用亮晶晶的眼睛注视着文灏,“我不侮辱你,难不成还去侮辱外人吗?”
他倾斜身体,把手横过座位,将文灏禁锢在自己和靠背之间。
这毫无预警的如此接近让文灏涨红了脸。
他听到宋劭延略为沙哑的声音:“我想吻你,可以吗?”然后,他发觉自己的脖子无法拒绝的向下移动了一下,接着,他的唇骤然失守,任由宋劭延灵活的舌头登堂入室,掠夺走所有的情感……
◇ ◇ ◇
尽管前方依旧硝烟弥漫,但不孤单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相对于瞬息万变的战局,陪都这安逸的生活甚至让文灏产生“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错觉,周而复始的生活看似平静无波,然而这时,整个国内的大环境,却日益的复杂起来。
这天早上出奇的冷,文灏呵着手从管家手里接过刚出炉的报纸,他一面走进屋一面把报纸摊开,突然噫了一声。
“今天的《新华日报》真奇怪,整版居然只有十六个字。”他把厚厚一叠报纸全数递缔宋劭延。宋劭延是个报纸迷,城里发行的每一份报纸他都订,不过,他感兴趣的,似乎只是副刊上连载的武侠小说。
他接过一看,也讶异地笑起来:“哟,同室操戈,相煎何急。这位周先生的书法倒还真不赖。事情真有这么夸张?”“我想《中央日报》及《和平日报》,一定又有不同说法。”
文灏摇头叹息,为这变幻莫测的时局。
军队不应该成为政治的赌盘啊!军人最大的政治,就是卫国。在这民族存亡的生死关头,岂可陷入内战的漩涡?
“所以说,信仰这东西是很容易使人发狂的。古今中外,一切信仰都曾使人类付出过那么多血的代价。”他的言语已经很少像从前那么偏激,不过碰到恰好能印证他那套“自我灭亡理论”的大事时,还是忍不住针砭一两句。
“算了,想不通的事就不要想,看不惯的事就不要看。”文灏安慰他,坐到他旁边。
“那我们接下来讨论什么?薛司令在长沙第三次阻止了日军的进攻步伐,何总司令前几天在浮图关阅兵,听说即将组织远征军开赴缅甸,抗日公告,严令不法商人囤积居奇……新闻这么多,还有白羽的《十二金钱镖》,《商务日报》不是要登大结局了吗,你还不抓紧时间看……”真不知关他们俩什么事。
宋劭延向他微微笑,“文灏,我真羡慕你,把生活看得很轻松。”
文灏笑一笑,暗叫一声惭愧。他的心情其实可谓非常之无奈,旧愁尚未散尽,新怨又上心头,反正远虑近忧多多,但如果不勉力振作,难道两个人一起消沉下去?
这时宋劭延突然轻轻吟道:“男儿何不带吴勾,收取关山五十州……”
文灏一听吓到了,“你有从军的打算了吗?”
“放心,我没那么神经。中国现在有多少架飞机?二十架有没有?还全是从德国买来的次货。我才不会去做那种以卵击石的蠢事。何况一不小心,还会被孔二小姐打死。”
文灏不禁莞尔。据报纸上的小道消息,有一名空军苦苦追求孔二小姐,二小姐不堪其扰,就拔枪打伤了他,结果让视空军如珍宝的委员长大发雷霆,差点将二小姐军法处置。没想到宋劭延会把这件事拿来调侃。
不过有心情讲笑话,可见是不会再因为皖南那件事发牢骚了吧。
看来近朱者赤,自己平时的言论,多多少少还是奏了效。
他心情愉快地陪着宋劭延看起了武侠小说。
◇ ◇ ◇
皖南事变得到和平解决以后不久,又到了两江开始涨水的时节,从缅甸传来令人振奋的消息,远征军在异国他乡的密支那,竟以少胜多,打了胜仗!
当局很是高兴,正巧端午节将至,于是决定将龙舟大赛办成一个稍稍盛大一点的庆祝活动。
每年的龙舟竞赛,赛程都是从嘉陵江的红沙溪到相国寺一带,并由蒋夫人亲任总指挥,而指挥台则搭在牛角沱的生生花园里。
生生花园的主人是重庆大学的校长高显鉴,此君一向提倡实业救国,所以便在自家花园里办了一片罐头厂,生产很受山城群众喜爱的“生生柑橘水”,且生生花园是开放式经营,所以不论白天黑夜,这里都人来人往,很有人气。
但是文灏会对其熟悉且印象深刻,却全是拜宋劭延所赐。
生生花园建有三个礼堂,可以同时接待三对新人举行西式婚礼。因为礼堂宽大,并且附设有餐厅,因此可算是当时城里一般人家办婚事的首进场所。文灏去的那次,是李云彤的弟弟的婚礼。
李家如此显赫,排场自然也大得很,除了办一次西式的,还要在自家办一次中式的。文灏和宋劭延到达生生花园时,只见很多工人正在忙着用木料搭建几天后龙舟竞赛的指挥台,李家家人则正站在绿油油的草坪上照相,里外都是百废俱兴,万紫干红的景象。
发现他们的身影,云彤笑吟吟地走过来。他们分别送上红包。
文灏开玩笑道:“云彤,怎么让弟弟抢先了呢?抓紧时间啊。”
李云彤语带双关地说:“乌鸦笑猪黑,自己不觉得。”
“是吗?”文灏装作没昕懂,“记住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就是了。”
云彤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谁,谁会喜欢上我?我所具备的优点,只不过是家里有一点点钱。
“一点点钱?但金钱已经能够支使一切。”
云彤苦笑,“文灏,你这是安慰人的话吗?听起来倒像是在幸灾乐祸。”
“谁叫你身在福中不知福,无病呻吟。”
云彤气得作势驱逐他,“给我滚!不要因为自己现在过得很幸福就在寂寞的我面前炫耀!”
文灏但笑不语,侧头看看宋劭延。
他幸福吗?如果不考虑这水深火热的国家,或许真的己经很幸福了吧。
举行仪式的时候,他和宋在最后面。
只听那个法国牧师用别扭的中国话说:“请新郎新娘面面相对,以严肃而虔诚的心情向对方鞠一躬……”他突然感觉到宋劭延抓住了他的手,且力道渐紧,几乎要将他捏痛。
“新郎李云彬先生,你愿意娶丘雯小姐为妻,不论她健康或疾病,富有或贫穷,都爱护她,尊重她吗?”
文灏只觉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一凉,低头一看,赫然竟有一只银白色指环套在上面,还是镶着硕大钻石的那种!
他倒抽一口凉气,惊愕地看向宋劭延,却见他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一个示意噤声的手势,文灏只得暂时按捺下心中的疑惑与不安。
仪式很快就结束了。“你这是干什么?肉麻当有趣?”文灏不赞同地质问宋劭延,并作势要取下戒指。
“喂,这个戒指是古代罗马著名的工匠作品,如果在四海承平的年代,起码能值上十万美元。”宋劭延按住他的手,坚决不让他取下来。
十万美元是什么概念?文灏只知道一架战斗机才值五万美元呢。
他啼笑皆非,“可是哪有男人戴钻石戒指的?被别人看到会遭笑死。”
“我只是想,我无法给你一个正式的婚礼,但至少可以给你一个婚戒。最好是让别的男人都知道,陆文灏是我的人,你们想都不要想!”
这话听在文灏的耳朵里,完全就是任性加无理取闹的发言,可是看看那个一脸认真的说出这话的男人,却是一点儿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的样子。
“……为什么?”文灏有气无处发。
“我不明白什么叫做为什么?”
“为什么你这人有时候如此讨厌!”文灏拔下戒指,使劲向前面一丢,一道耀眼的亮光闪过,那价值不斐的古董便消失在欣欣向荣的杂草里。
什么叫“是我的人”,他也是男人,有自尊的!然而最让他气愤的,却是宋劭延言语里的不信任。如果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