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长天-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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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劭延淡淡地说:“我找到一个过去的老朋友,到中国来做空军顾问—;—;省得你们的大老板再来烦我。”
文灏惊喜不已,又半信半疑:“真的?他是什么人?”
“放心,此人技术胜我十倍,经验胜我百倍,他参加过一战,战功赫赫,只是脾气太坏,才在美国的军队里混得不如意。他是天生的冒险家,只要肯给他高薪,他一定会尽心尽力帮中国人的。”
文灏激动得踏前两步,紧握住宋的手,“你……一路上很辛苦吧……”
“喂,你不要误会。我是被蒋夫人三顾茅庐缠得头疼,才想出这招金蝉脱壳,李代桃僵的。”宋劭延一面嘴里如是说,一面很享受地任由文灏握住自己的手,半点没有要甩开的意思。
文灏但笑不语。他仔细端详,发现宋劭延是真的黑且瘦了,心里不由泛起淡淡的心疼的滋昧来。
如今东部尽被日寇占去,要想到美国,必须经昆明、仰光再到达印度的卡拉奇,方可坐上开往美国的轮船。沿途的周折与凶险,可谓在刀尖上翻筋斗,是玩命的事。
呵,还管他嘴巴恶毒作甚?只要他做的不比别人少就够了。桃李不言,不自成蹊。
“你想吃什么?晚上我请客。”
宋劭延受宠若惊地看着他,“最近很发财吗?”
“过得去而已,但还不至于被你吃穷。”文灏笑一笑,对这种久违的宋式玩笑感到十分受用。
“那我当然客随主便了。”
“让我想想。”文灏作认真思考状,“临江路的俄国餐厅面包不错,洪学街的国际,饭店雪笳正宗,状元桥的良友食社有全重庆最好的白葡萄酒……哪一家好呢?”
“我已经吃了三个月西餐!”
“不是客随主便吗?”
“那么我来请你。”
文灏赶紧摇手,“跟你开玩笑的。喜不喜欢吃川菜?”
“我只是不大喜欢麻辣的食物。”
文灏想了片刻,笑道:“川菜的味型丰富多彩,也不是只得麻辣一味啊。”
放工以后,他带着宋劭延到了沙磁区一个坐落在嘉陵江边的小镇,磁器口。
这里是嘉陵江上一个重要的货运码头,又因为货物多为磁器,故得名磁器口。此处有两个特点,一是“袍哥”多,所谓袍哥,是四川地区下层民众自发形成的帮会组织,相传起源於天地会,与浙江的盐帮,福建的漕帮,上海的青红帮大同小异。清朝初,巴县(即清朝时的重度)加入袍哥组织的人,都会聚集在磁器口的堂口举行仪式,杀鸡宰牛,敬告天地祖宗。
二是茶馆多。天府之国自古物产丰富,所以人们闲暇的时问很多。俗话说“四川大茶馆,茶馆小四川”,坝上江边,处处可见茶楼茶肆旗招临风,川人对於茶叶的爱好,甚至不亚于辣椒。而在重庆,则更有“磁器口的花生颗是颗,龙溪镇的茶钱各开各”的童谣,点明了山城茶馆的集中地。
磁器口的茶馆却又有另一重不同於别处的特色,即每到傍晚,便会经营晚餐。最著名的,是一道名叫“毛血旺”的菜肴—;—;把鲜猪血和猪杂碎一同烫好,再加入时令蔬菜、豆芽和大把的乾红辣椒和花椒,将菜油自旺火上烧至八成熟,再淋在原料上即可。
由於现烫现吃,价廉物美,根受大众欢迎。
宋劭延被文灏带至这个水码头时,正是得个馆子忙着做毛血旺的时间,只听热油倾倒在辣椒上发出的哧啦声不绝於耳,连空气中都弥漫著焦香麻辣的味道。
“你确定这里的川菜不辣?”他有些惊恐地问。
文灏拍拍他的肩,安慰著说:“我不会让你饿著的。”
他把宋劭延领进一家连名字也无的街角小店,命人彻来一壶老荫茶,端来一碟炒胡花生。
第七章
文灏大吃一惊。这个中年男子他很小就认得,正是这家小店的老板,可是,他又怎么会认得宋劭延呢?
宋劭延倒是很镇定,他把男子迅速打量一番,心中立即有了谱,笑着问道:“先生一定是认识我大哥宋劭庭吧?”
“原来你真是劭庭兄的弟弟!怪不得,怪不得这么相像。”男子恍然大悟。
“先生高姓大名,我还未曾请教。”
老板拱手向他作了个揖。“我姓田,帮中的弟兄都喊我田老三。”
文灏还没反应过来,宋劭延已经站起身,郑重地向田老三还礼道:“失敬失敬,原来是田三哥,真是有限不识泰山!”
“哈哈,宋先生,你大哥是个人物,看来你也不差嘛,硬是要得!哪里哪里,常言道垒起七星灶,钢壶煮三江,大家都是在江湖上行走的人,当然应该互相照应。”
文灏几乎听呆了去。他所认识的宋劭延,不过是一个成天吃牛排喝咖啡抽雪笳开跑车的摩登花花公子,几曾见过他如此江湖的一面?
还有这个茶馆老板田三哥……真是人不可貌相。
“欸;,我们袍哥人家,不兴拉稀摆带,你就莫要谦虚了,对了,你大哥呢,上海一别,已是五载,他别来无恙?”
宋劭延低下头,沉默了几分钟才说:“他三年前就已经死了。”幽暗的光线里,他的面容显得模糊难明。
“死了?不可能”田老三不敢相信地大叫,“劭庭兄是响铮铮的好汉,又没得仇家,以他的本事,普通五六个人都近不了他的身……”
“三哥,再厉害的人,也敌不过一颗子弹。”
“是谁?谁竟敢干这种该遭三刀六眼的勾当?我要替劭庭兄报仇!”田老三真正愤慨地说。
“三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逝者己矣,就不用再提了吧。”
这是文灏头一遭听说,原来宋劭延还有个大哥。他对自己的家事一直讳莫如深,十分神秘,几乎让文灏以为他和孙猴子一样,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宋劭延和田老三又寒喧了几句,就告辞而去:田老三曾苦留不住,也只得放行。文灏感觉到,他似乎是在刻意逃避着田老三。
文灏对帮会组织也并没有什么好感,因为他们大都已经和这处社会脱节了,却还沉浸在自己的梦里;但是他们的民族观却根强,又让人有些佩服。
走出小店,两人沿着磁器口的街道向码头走去,都没有开口说话。
晚秋的天色已经黑得很早,苍茫的暮色中,隐隐约约可以听到附近宝轮寺里撞钟的声音。
再往前走,街道上的喧哗声慢慢消失了,在微暗的夜色里只剩下一片静谧:前方的黑暗中,一条小河像镜面一样不时闪着光,欢快地流进嘉陵江。然而文灏却仿佛听到一阵一阵的声响,他分不清那到底是清水溪的潺潺声还是自己的心跳声。
好不容易总算到达了码头,可是载人的渡轮刚刚开走,等待下一班还需要一刻钟。
文灏觉得这样沉默下去也不是办法,“看,那边的老房子。”他指着对岸依稀可见的石墙和石拱门故作轻快地说,“相传明朝时建文帝就是逃到那里,然后尸解成吝日君重列仙班。”
他希望宋劭延可以接过他的话头说下去,然而宋劭延却露出你是不是神经错乱了的表情看着他,良久才缓缓说道:“我知道你很好奇,想问什么尽管问吧。”这
出人意料的豪爽倒让文灏有些尴尬,但是欲迎还拒不是他的作风,所以他还是大大方方地问道:“能不能告诉我关于你大哥的故事?”
“大哥?”宋劭延吐出一口气,“他的一生乏善可陈,哪有什么故事。”
“乏善可陈就不会被袍哥的掌事三爷尊敬成那样了。”
他虽然没有和袍哥打过交道,毕竟自幼生长在这个城市,也听老辈人摆龙门阵的时候提过,这袍哥人家里,成员分为十排,前三排分别是仁义大爷,掌礼二爷和掌事三爷,前两位不过是精神领袖,真正管事的,就是三爷了。
即是说,这位田老三,十之八九便是如今重庆袍哥的实权人物。
宋劭延惨然笑了笑,“实在要说,也只能说他是一个傻瓜。”
“傻瓜?”文灞轻轻地重复。他从未见过末这样落魄的神情,从未听过他这样寥落的声音,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或许不应该问的,自己太自私了……
“可不就是傻瓜吗。以为自己是孟尝君,成天舞枪弄棍,广交各路帮会人物,还一心想学当年的小刀会和东洋人作对,结果最后被门下的食客出卖了都不知道。会死掉也怨不得谁,只怪自己太笨,低估了中国人的恶劣本性。”
那必然是一段极之曲折的故事。文濑忍不住叹口气,“宋劭延,其实你是个好人,就是嘴巴太坏。”
宋劭延回敬得一点也不含糊,“陆文灏,你也是个好人,就是好奇心太重。”
这时小小的载人机动船在码头泊岸了,从甲板上,伸出两块约七八寸宽的木板,供乘客上下。
文灏心不在焉地走上木板,究然一脚踏空,身体晃了两晃,竟要摔下去,电光火石间,身后的宋劭延眼疾手快地把他拉住。
“你刚才没吃饱吗?走路东摇西晃的小心连累其他人。”他的嘴巴还是那么坏。
“我……”文灏本想向他道谢,可被他这么一调侃,哪里还知道该说什么。
他看着很快又恢复了无所谓、玩世不恭常态的宋劭延,刚才的伤感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梦。他突然感到一种分享了他的秘密的欣喜:就好像自己和他的距离又变近了些。
轮船发出突突突的声音向下游驶去,此时的嘉陵江上,颇有“渡心荡,冷月无声”的意境。
文灏感叹着说:“这条江,古时候就叫榆水。”
宋劭延静静凝望着远处的江天一色,突然说道:“你听,是不是有人在吹笛子?”
文灏侧耳细听,果然,不知从岸上的什么地方传来笛声,如泣如诉,如怨如幕,让寒江孤舟上的旅人,倍感凄恻。
一曲芦笛,泪湿青杉,恨满天涯。
“世事茫茫,光阴有限,算来何必奔忙?人生禄禄,竞短论长,却不道荣枯有数,得失难量。看那秋风金谷,夜月乌江,阿房宫冷,铜雀台荒。荣华花上露,富贵草头霜,机关参透,万虑皆忘。夸甚么龙楼风阁,说甚么利锁名缰:闲来静处,且将诗酒猖狂。唱一曲归来未晚,歌一调湖海茫茫。逢时遇景,拾翠寻芳;约几个知心密友,到野外溪傍,或琴棋适性,或曲水流觞,或说些善因果报,或论些今古兴亡,看花枝堆锦绣,听鸟语弄笙簧,一任他人情反覆,世态炎凉;优游闲岁月,潇洒度时光。”黑暗中,宋劭延和着时有时无的笛声轻轻背诗。
听者他的话,文灏微微笑起来。悠悠度岁月吗?呵,这是人类天翻地千百年来竭力追求却不得实现的梦想,
轮船借着水势,很快就行驶到化龙桥。文灏跳望前方,心里想着,过了李子坝,我就可以下船了。
可就在适时,他突然无法控制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没睡好?还是和我在一起无聊得想睡觉?”他刚放下捣住嘴巴的手,就听见宋这样问。
文灏发出一声苦笑,“大坪至上清寺的公路被日本飞机炸烂了,筑路队正在抢修。公车全部停开,我每天得从云彤家步行到特园,所以起得早了点。”那段路,说远也不远,十一二里,黄包车夫生意好时,一天能跑十几个来回。
“天气越来越冷,你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宋劭延毫不犹豫地建议,“不如搬到我那里去住怎么样?”
“可以吗?”文灏也知道他住在中山四路,和鲜家相隔不过几百米。
“只要你不怕我心怀不轨。”
“哈哈,”文灏的脸又发起烧来,他急忙干笑两声作掩饰,“怎么可能……”
可是宋劭延却不像从前开玩笑那样适可而止,反而打蛇随棍上,紧跟着又问了一句:“怎么就不可能?如果我心怀不轨,你是不是就不敢来了?”
“谁说我不敢?我明天就搬来!”文灏本能地顶回去,然而话一出口,他已经被自己吓了一跳,并开始为这一刹那的纵情感到惭愧了。
说出这样的话来,算是什么意思呢?他一半差愧一半懊悔地低下了头。
好像很满意他的表现,宋劭延带着奸计得逞的笑说道:“呵,果然是请将不如激将。”
船主突然扯起喉咙喊了一嗓子:“李子坝,李子坝到了!有没的下?”
文灏赶紧举手示意,“有下,有下!”
他急匆匆地跑下船,就像身后有凶神恶煞的追兵一样,仓促逃亡,甚至不敢回头望一望。
他的第六感已经告诉他,再和那个男人交谈下去,会变得很危险。
而轮船上,宋劭延望着他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难得一次,真心地笑了起来。
◇ ◇ ◇
文灏回到礼园收拾行礼。他并没有因为心情的波动而有所迟疑,干嘛想那么多呢?
反正能让自己的工作更方便是事实就足够了。
李云彤走进他的房中,看到了,大吃一惊,“你干什么?”
“我搬到宋劭延那里去住,离特园近些。”
云彤一听急了,“不行,你不能去!”
“云彤,这些日子我也麻烦了你不少,是该让你轻松一下的时候了。”
云彤不由冷笑:“文灏,说客气一些,你很有礼,说直接一些,你很虚伪。”
“怎么这么说?我只是为了早上睡懒觉。”
“我看你真的要到遭他吃干抹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