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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凭海临风 作者:杨澜-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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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非常兴奋亲热:“你是杨澜吧?肯定是!我们是你的热心观众。从你的节
目里了解了很多世界知识。”周围的人异样地看着我,我的脸腾地红了。我
当时的态度,在这几位“热心观众”看来,肯定太冷淡了一些。怎么能不冷
淡呢——排队的礼貌是不必特别介绍的“世界知识”吧。

曾有一个国内的代表团到德国考察,成员大多是有一定级别的干部。有
一次坐渡船,当地陪同给每一个人买了一张船票。这张船票是一种硬币,把
它投入自动收款机后,就可以转动挡杆上船。代表团中有一位老兄,在挡杆
前突然叫了起来,说自己投了硬币,为什么挡杆不转动呢?售票员闻声赶来,
开始检修收款机。试了几次,见并无故障,便向这人道歉说:“大概是刚才
机器一下子卡壳了,请您上船吧,对不起。”等大家上船之后,这个人突然
大笑起来,与同伴们说:“都说外国人笨,果真不假。其实我根本没投硬币,
我是想留下来拿回去给儿子做纪念品的。你们看那个傻老外还居然相信,还
说对不起!哈哈哈。。”多么由衷的快乐啊!我真想对这位说一句:“瞧您
聪明

类似的“趣闻”尚有不少,每次听到,我心中都有别样滋味。真想给这
些人深揖一礼:“拜托拜托,别再给中国人丢脸了。”

有人谈十年动乱带来的社会起码规范的混乱,有人谈贫穷带来的精神上

的低要求,我认为都有道理,但似乎又不能完全解释所发生的一切。唐人街
的华族该没有直接遭受“文革”的迫害,出国考察的老兄大概也不是买不起
一枚硬币。

我不想擅自把这些事与国民性联系起来,也不想站在道德的高度谈社会
标准,想来想去,找到一个词:“体面。”

《辞海》中把“体面”解释为“礼貌;规矩;面子”。从字面上看,“体”
和“面”不外乎是外表上的东西,这个词在生活中常被用来描绘衣食住行的
排场,于是“体面”在许多人的头脑中带上了虚浮的色彩。在我看来,“体
面”其实是自尊自爱的外在表现。有人也许会说:“体面不过是一种包装,
一种希望被他人认同的形式而已。”我却认为,人,既然生活在群体中,就
需要这样的形式和包装。这不仅是为了赢得他人的赞许,更是自我心理的需
要。难以想象,第一次约见女朋友的男士,会把自己故意搞得蓬头垢面;也
难以想象,热爱家庭的妻子会为一个乱七八糟的家而自豪。我们虽然不需要
为迎合他人而一味地矫饰自己,但是渴望得到尊重,按社会公认的基本标准
检点个人的举止,却是人之常情,是人的起码修养。

况且,体面不仅仅存在于个人整洁的服饰,抬人的态度,得体的言行,
更在于磊落的行为和尊严的人格,进而累积成为一个国家的形象。它直接表
现为一种羞耻感,有一种对公众舆论的敏感。这种羞耻感即使在缺乏他人监
督的环境下,也会表现为自我的约束。亚当和夏娃以裸体为羞。而人穿上了
衣服,并不一定就自然拥有了体面。

我相信不少人与我有同样的经历:过去见到行乞的人,往往怜其不幸,
助以小资,但现在,厌恶之情却常常大于怜悯之心。原因就是许多人以行乞
为职业,或自残肢体,或无病呻吟,以人格的代价骗取同情,不劳而获,甚
至聚敛财富。最难以容忍的就是利用孩子行乞。四五个不满十岁的孩子被逼
迫或诱骗着向陌生人伸出小手,极熟练地将几句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行乞
词”操练一遍,拿了钱后,一转身交到躲在暗处的成年人手中。那人见是大
张钞票,便鼓励几句;如果是一把零钱,便训斥有加。只见孩子起劲地讨着,
成年人稳当地收着数着,那场面真是我平生最痛恶的:难道还有比剥夺孩子
的自尊与体面更难以容忍的事吗?一个伤残的孩子还可以读书,一个穷得读
不起书的孩子还可以自食其力。一个从小没了羞耻感的孩子,能做什么?一
次,与几个朋友从餐厅出来,迎面遇到一位面色红润、毫无困顿感的中年妇
女,牵着抱着三个毫无相像之处的孩子,声称一家四口遭灾,几天没吃饭了,
要求施舍。那三个小人在她的推搡下怯生生地伸出小手,拉住我们的衣角,
眼珠转来转去不敢看人。嘴里嘟嚷着几乎听不出的恳求。我忍不住气,对那
个女人说:“你如果真是他们的妈妈,怎么忍心逼他们来做这样的事?”

原谅我举的都是些反面的例子,实在是这些事给我的印象太深。休面只
是做人的起码标准,所以拥有它的人并不以它为奇。而一旦失去了它,一切
就会变得难以容忍。而一个国家的体面,要靠每一位国人去珍惜啊!

最近,美国《读者文摘》做了一次全美调查。调查员把一只钱包放在街
上,然后隐蔽起来,看抬到钱包的人会怎么做。结果67%的人把钱包交到了
警察局。

我们是否也可以做一个同样的试验呢?

向往希腊

希腊是如此不同。

拜惯了菩萨的中国人第一次见到裸体的维纳斯雕像时,一定吃惊不小。
这个爱琴海国家的传统——什么公民、选举之类,与我们君权天授的历史毫
不相干。原来整个西方文明都跑到希腊去认祖归宗。其实,希腊的命运比近
代中国还要可怜:从亚历山大的马其顿帝国时代到一次大战结束的近两千年
中,希腊压根儿就没有独立过;罗马人、东哥特人、威尼斯人、土耳其人轮
流坐庄,二战期间德军又是这里的实际统治者。希腊的时运如此不济,倒让
富有同情心的中国人顿时软了心肠。再端详希腊的那些健美的神像,就觉得
并不那么大惊小怪了,甚至还发现了人家的一些优点:当我们祖先用金丝楠
木支撑的宫殿在岁月中腐蚀殆尽时,希腊那些古老的神庙却依然屹立,毕竟,
它们是用石头做的。

在我看来,不论后人在东西方文明比较上如何借题发挥,任何一种文明
原本都是值得敬重的,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在表态之前,先拿来与自家的文化
比个山高水低。正如美国有句谚语:“苹果是苹果,橘子是橘子。”

我向往希腊,正是因为它的不同。

当我带着一脑袋希腊神话和荷马史诗兴冲冲地来到雅典时,却大失所
望。整个城市被毫无特点的不高不矮的灰色水泥楼房所覆盖,实在平庸得很;
卫城山上的巴特农神庙前游人如潮,在烈日当空的夏季,更添了烦躁。加上
神庙正在维修,俊美的石柱被脚手架东遮西拦,顿失风雅。我只好匆匆拍了
一张纪念照,表示到此一游——其实拍给谁看呢?反正不是给自己。倒像是
为了以后向别人炫耀似的。

晚上去一家远近闻名的“亚里士多德”餐厅吃饭,饭菜没什么特别,价
格倒让人印象深刻:一只食指粗细的海虾仅原料就标价四块美金,加上烹饪
和服务费,竟达五块美金。我笑着说:”这价钱让我恍若置身于什么沙漠国
家,而不是这个海滨都市了。”更绝的是,帐单递上来,上面竟有两三道根
本没有点过的菜。正在大声惊诧,临桌的客人转过头来:“我们的帐单上也
有不少出入,希腊人的聪明全用在这方面了。”

记得一位法国朋友对我说,她一直很向往北京,但参观了故宫、十三陵
之后,却认为不如想象中的好,于是大呼“距离是美的必要条件”。我在雅
典也有同感:这里名声最盛的古迹早已被现代商业所包围,而在号称国宾级
的饭店大堂内,我却从已经磨破褪色的沙发绒垫上发现了什么是“历史悠
久”。想想也不奇怪,我们曾接触的有关古城的电视片、照片、文字之类都
力图从最佳角度刻画最佳形象,又加上我们至善至美的幻想功夫,怎么经得
起例行公事式的走马观花呢?我不禁空前怀疑起旅游的意义来。

雅典的朋友劝我别失望。他们说:“想看真正的希腊吗?那得上爱琴海。”

我听了他们的话。

看过爱琴海的蓝色,便觉得其余的海域总有些混混沌沌、不清不楚。这
里全是岩石海岸,所谓的沙滩也全是粗大的石粒,绝少泥沙,所以数米深的
海水都是晶莹剔透的,可以看见鱼儿在游。

再往深处去,重重叠叠的海浪尽情地把天光吸纳、摇匀,酿成不透明的
极纯的湛蓝色,似乎还有了粘稠感,让人只觉得心神随之荡漾起来,才明白
了荷马把爱琴海形容成“醇厚的酒的颜色”,是多么的受用。

在这水如酒的海域里,我一天比一天沉醉:米克诺斯(Mykanos)岛上的
高大风车和悠闲的塘鹅,让我愉快轻松得几乎懒散;克里特岛(Crete)上绚
丽的壁画和险要的古堡,让我在长吁短叹中肃然起敬。而最让我难忘的是迪
诺斯岛(Delos)和桑托林岛(Santorini)。

迪诺斯岛很荒凉,荒凉到在这个几十平方公里的岛上,除了二三个守岛
的管理员外无人居住。山脚下,曾经挺拔的太阳神阿波罗神庙坍塌了;山顶
上,曾经辉煌的天后赫拉神庙只剩了一个平台;而在山坡上,数以百计的没
有了旁顶的石屋依然规整,宽阔的石街依旧洁净,半圆形的露天阶梯剧场依
然随时可以接纳五百位观众。公元前四世纪前后的一千年中,迪诺斯岛是爱
琴海各共和国的政治、宗教中心,商业也很发达。据说每天在那里被买卖的
奴隶达一万人之多。当年的迪诺斯岛海港中,商船云集,好不热闹。四年一
度的丰收节是全希腊最重要的节日。每逢佳节,周围各岛居民纷纷来此聚会,
祭奠神灵,饮酒看戏,通宵达旦。但好景不常,一次罗马人来袭,守岛的希
腊将士全军覆没。杀红眼的罗马人还不罢休,竟把岛上四万余平民百姓砍杀
殆尽。一时间哭喊震天,血肉横飞。大概是因为杀人太多,连强悍的罗马人
也不敢在岛上久留。于是,盛极一时的迪诺斯岛成了无人区,岛上血腥腐败
的气味经年不减,过往的船只躲之还嫌不及,岂敢停靠?

这一荒,就是两千多年。

断剑残骸都已化作泥土,冤魂游鬼今日何处安家?迪诺斯岛是有名的风
岛,昔日民房的门窗都很狭小。当强劲的海风穿过这些门窗的时候,便发出
奇异的呜咽声,让人心寒。没膝的荒草长得很茂盛,成片的石柱、石台从草
丛中探出半截身子,白森森的,凄凉得很。我被这荒凉的岛镇慑住了,不敢
放大声音说话,脸也被风吹得生疼。

在一片冷清败落中,我找到了五尊完好的石狮子(据管理员讲,原本共
有九尊,有四尊已损坏)。它们昂首驻立,同真狮子一般大小,都是母狮的
样子。它们流线形的身材,在两千年风雨的冲刷后,依然圆润流畅。饱满的
头颅上,五官已模糊不清,但镇定稳健的气韵犹存,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神
情。起初,我责怪粗心的希腊人把这无价的国宝丢在这荒岛上不管,但管理
员告诉我,这些石狮的造型极富力学原理,若非人为原因,不易破损。再说,
它们是这岛的标志,如果把它们搬走,迪诺斯岛就真的没有一点生气了。顿
了一下,他继续说道:“别看我们住在岛上,但不过是客人,它们才是这岛
的主人。”

离岛上船的时候,我走在最后。回头望望这片巨大的废墟,心中竟不再
害怕:那五尊坚强而温良的石狮,一定会把迪诺斯岛镇守得好好的。

文明诞生了,也坍塌了,但有过这么一次也就够了,让后世永远有了参
照的内容。人,曾不懈地尝试各种长生不老的方法,没想到,却在自己雕刻
的石头中得到了永生。

桑托林岛与迪诺斯岛可以说是完全相反。这座岛相传是古大西洋国在火
山爆发沉入海底后仅存的一部分。每隔半个世纪左右,岛就要经历一次毁灭
性的地震。最近一次发生在五十年代。按理说,这该足以使桑托林岛成为荒
岛了。

但奇怪,人们撤走了,又回来了;房子倒塌了,又重建起来了。

人们忙碌快乐得如同对大自然的咒语充耳不闻。对比迪诺斯岛,天灾和
人祸,究竟哪一个更可怕呢?

桑托林岛的主城在三百米高的峭壁上,一色纯白的平顶民房不紧不慢地
散落开去,远远望去,像是从蓝天上泻下的一抹流云。曲曲折折的山路上,
有成队的骡马载着游人缓缓上行。每到峰回路转之处,这些牲畜也懂得停留
片刻,让我们这些外地人对着四周的景色大惊小怪一番。驮客上山这一行,
骡子们干得习惯了,大抵也知道了一些旅游心理学。只是如果遇上了体态肥
硕的游客,骡子们也懂得避重就轻,竟会远远地躲开去。直到它们的主人生
气了,吆喝着它们过来,才老大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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