怯懦者的儿子和1999-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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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人活着,就都在想着活。活得困难些的,拼死地为了活而活——活得富足的,拼死的为了活而活。活得困难的,两只眼中只有一个“活”字;活得富足的,一只眼中各有一个字,一只是“活”,一只是“死”。
黄慧死了,我还活着。
我还活着,黄慧已死。
黄慧死了,我还活着。
我还活着,黄慧已死。
一个孩子,他的爸爸是老师,他的妈妈是医生。现在,他还没有出世,他的妈妈已先离世,他的爸爸还不是老师。
黄慧死了,我还活着。
我还活着,黄慧已死。
黄慧死了,我还活着。
我还活着,黄慧已死。
“玉夫,前一段时间,我看见玉虎,他怪怪的。不知出了什么事。现在,我看见了你,你也怪怪的。我却没有想到报上登的会是你。”冬云试图劝慰我:“女人嘛,总还会有更好的。说不一定现在失去她,不久便会找到另一个她,比这一个更好。你不是和原来的那一个分手之后才找的她吗?”
我没有说话。
玉虎怪怪的。
我也怪怪的。
也许我像他,也许他像我。
冬云叹了口气,说:“真是邪门了!我们一块儿来的几个,没有一个混好的——大刚失踪,张翔受气,玉虎变傻,你又成痴。只不知齐富怎么样?”
“齐富窝囊!”我想到了齐富,无意识地说出这句话,又闭口不言。
不知不觉,又到了夜晚。
有人问:“一个人快要死了,他最害怕什么时候?”
有人回答,说:“是半夜两、三点钟的时候,那时候想要天亮,可天总是不亮,亲人也都睡去,独有他醒着,于是,他就要开始接受考验,看能否熬到天明。终于,五、六点钟,天快亮了,他越活越有希望……但能熬过来的人,很少很少。因为,从半夜两、三点钟到五、六点钟的那一段时间,是一个人一生中最漫长的时刻。”
提问人若有所悟,说:“难怪很多人病逝的时间,总是在晚上两、三点钟到五、六点钟那一段时间居多。”
我坐在夜风中,坐在天桥上,想起那晚从南水立交桥冲向人群的宝马,想起惊惶的人们,想起黄慧的背景,想起她回头时的目光,想起她跟着人群跑向人行天桥的那一瞬间,想起我怀里鲜血淋漓的她,想起她睁得大大的眼睛……
冬云仍然伴着我。
“玉夫,今天你把我害苦了,报纸没卖完,腿没跟你少走路。可怜可怜我吧。回去睡觉吧!”
“你去睡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你不跟我去,我怎么放得下心。”
“我没事的——对了,你是什么时候遇到玉虎的?他现在在哪儿?”
“那已经是一个星期前的事了,谁知道他现在在哪儿!他也跟你一样,害得我跟了一天。结果也要吹夜风,吹着吹着,我睡着了,醒来后,他却不见了,我重感冒前天才好。你比他好些,至少会搭理我几句,那小子是一句话也不说。往往最不肯说话的人最让人放心不下。”
我看着冬云那深凹的眼睛和晒黑的脸,心想:“布依人就是讲义气啊。”我想起了大刚。
“冬云,别卖报纸了。”
“为什么?”
“去找大刚吧,他开了一家清洁公司,正需要人手。”
“真的?你怎么不早说?我们俩一起去。哎!我说,那小子是怎么发的?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我望向灯火辉煌的楼房,五颜六色,五花八门的灯发着诱人的光。
南水立交桥上的灯也是五颜六色的!
黄慧死了,我还活着。
我还活着,黄慧已死。
黄慧死了,我还活着。
我还活着,黄慧已死。
“冬云,有烟吗?给我一支。”
酒,是苦辣的;烟,亦是苦辣的。人于苦辣这般爱不释手,大概是由于苦辣是这个时代的托儿所,能使人找到一种寄托。
清洁
太德叔的工程已经开工,另一个年青人接替了我的位置。
大刚盛情地邀请我加入他的“清洁公司”,我答应了,但不愿做经理,只愿意做一个普普通通的清洁工人。
大刚想不明白,问我为什么。
我不作答,他好似明白了什么,说:“你这是想靠近工人,收买人心——这招好,我们公司定会红火起来的。”他说着,拉我到了公司招牌前,指着招牌对我说:“腾达清洁公司。这名字怎么样?这是我取的名儿。”
我淡淡地说:“很好!如果再想两句广告词吸引顾客,就更好了。”
大刚一拍脑袋,说:“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玉夫,你帮我想想,想两句广告词儿。”
“你还是请专业人士想吧,我的脑中是一片浑浊。”
大刚叹了一口气,说:“玉夫,你变了!”
我默不作声。
他接着说:“我觉得你变得越来越没有出息。丧失了斗志,精神萎顿,没有了以前的那种气质——人,谁都会出一些意外,哪一个不会有些磕磕绊绊的。我知道,你很喜欢那个姑娘,可人死不能复生,何必这么折磨自己。你看看你——你过来!”
他把我拉进办公室,拉到墙上的大镜子前:“你看看你:耷拉着脑袋,头发又脏又乱,脸发乌得怕人。你再看看,胡子拉苒,两眼无光——以前的那种气质呢?哪儿去了?”
蓬松的头发,乌紫的脸;满脸的胡须,干裂的唇;灰扑扑的身子,脏兮兮的衣服……
那是我吗?我忍不住细细地打量镜中的我。
“玉夫,其实我早就认识你了。只是你那时还不认识我。”
黄慧的声音在我的耳旁回响。
“那时,可以用英姿焕发这个词来形容你,因为你身上有一种气质。”
那一幕又出现在我眼前——
她叹着气说我变了,我只道她要与我分手,便举手发誓。她见我误会了,说:“你的那股雄心壮志好像因为我的介入已不复存在了……”
见我明白了她的用意,她笑了,说:“I don’t know English, would you mind tell me something about it?”
“女人啊,你得让她为你魂牵梦绕,可你千万别对她一往情深。‘新女性’你知道吗?台湾的李敖总结出来的。我想你们学文学的应该是看过的。那可是多么可怕的‘新女性’啊!”
大刚根本就不知道黄慧和“新女性”的差别。
他掏出了烟,递了一支给我:“听冬云说,你学抽烟了?这没什么不好。我早就觉得你应该抽烟,现在抽也不算晚。”他给我点上了火。
“大刚,先借点钱给我——我想理发!”
大刚笑了,狠狠地给了我一拳。
黄伯已被黄慧的大姐、二姐接回去了。黄慧的骨灰也运回家乡安葬。听说她的两个姐夫为了赔偿金的事闹了矛盾。
大刚的清洁公司生意很好,这大概得益于一个专业广告人写的广告词:
我们细心地为您过滤每一方空气,留给您的,是清新和舒心。
转眼到了九月,大刚决定成立了两家分公司,分别由杨清和冬云任分公司经理,仍然想把总经理的位置留给我。我还是没有接受,觉得自己做一个工人挺好!
这一个月来,我每天跟着工人们扫街道,洗门窗,洗楼房,为忙于工作的居民打扫居室,为有钱的老板们清洁别墅,为政府的大型活动清除垃圾……总之,在忙忙碌碌的吃饭,机械地吃饭;最后昏昏沉沉地睡觉,机械地睡觉;没有时间去思考,也没有时间再去翻书本,心里空荡荡的,不知自己为什么活着。
于是,昏昏沉沉,恍恍惚惚,渺渺茫茫,无视无睹,无听无闻,无喜无忧,无笑无哭,无情无欲,无名无利,就像是一个还懂得最起码的劳动和吃喝拉撒的——幸运的——植物人。
这个世界,有我不多,因为我不会给他带来什么负担。
这个世界,无我不少,因为我不会给他造成什么损失。
我就这么活着,在黄慧死后,这么活了将近一个月。
九月,希望!
九月,希望?
九月,是学校新的学年的开始。
考上省城大学的各方学子,在亲人的陪同下,扛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来了,奔向他们各自理想的天地。我在高高的楼房外清洗楼房的屋渍,看见了他们,犹如看见了当年的自己,竟自忘了工作。
父亲送我来省城,车水马龙,高楼林立,我们分不清方向。在好心人的城市人的建议下,我们学会了看路牌,路牌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地名,路牌的最前面,是大大的阿拉伯数字——那是车的路号。
可我们上反了车,被司机大骂了一通。我冲上前去要和他打架,父亲拦住我,不断地向骂骂咧咧的司机赔礼道歉。车上的城市人也因为我们破坏了他们生活的节奏成了司机的帮闲人。
到了学校,住进了宿舍,杨超和我最先认识了,尽管我很少说话,他仍然和我说得很热乎。
上第一节课前,我们走向教室,旁边花坛里几个高年级的女生在石凳上坐着,冲我们唧咕一阵后,便一起唱起了歌:“对面的男孩看过来,看过来……”有的干脆叫道:“喂!一年级的小帅哥,过来坐坐。”杨超真就走了过去,结果被她们嘲笑了一阵,说:“我们是叫小帅哥过来坐,凡是自认为自己长得帅的人,往往都是不帅的……我们是心理学系的,需要做做心理咨询吗?”
杨超很是狼狈,最后还是付同奔给杨超解的围,他走过去说:“我们也是心理学系的,正在学习怎样使用观察法分析精神病患者的病态心理。”
那几个女生很生气,不知骂了一句什么专业俗语,便在付同奔的笑声中气冲冲地走了,其中一个后来成了付同奔现在的女朋友。
我们走进教室,便看见了挨门的那一排的第一桌,坐着一个很文静的女生,她正在写着什么。看见我们进来,只看了一眼,便又埋头写自己的,根本不理会杨超那声友好的“Hi!”,于是大家一至认为这个女生不好接触,可马上就改变了看法。她写完了她要写的东西后便主动地和我们打招呼、聊天。
我只是坐到了第四组的最后一桌,望着窗外校园的风景。
那个女生注意到了我,便过来和我答讪。我是她问一句便答一句,她觉得没有意思,便去和其他同学说话了。没再找我说过一句话。直到学校举行“迎新篮球赛”,其貌不扬的我赢得了班上首发前锋的位置,而且有均场20分的表现,并且成了球队队长,带领我们96中文本科(1)班拿下了系里面的第一名,接着仅以1分之差输给了数学系96数本(2)班屈居迎新杯压军。最后还入选了校队全明星阵容。她这才又有事无事的来找我说话。
这个女生,就是徐瑶。
九月,希望?
九月,希望!
我将手中满是污渍的毛巾扔进水桶中搓了几把,扭干水。
“九月来了,十月也不远了。”我想。
又想:徐瑶也快和孙宛立结婚了。她作了引产手术,那孩子是谁的呢?会不会是我的呢?黄慧为什么会选择那样做?
又回想起黄慧的话:“我害怕……我害怕……有一天我会躺到那凉冰冰的手术台上。”
我不能再想,不能再想这些了。
我对自己说。
放眼向四周望去:人行道上的风景树,楼房侧边的热气球,广场上排练节目的人群……人们没有哪一年有今年这般活跃、这般兴奋,早已开始张灯结彩。
我突然想到了我的名称,想到了我的身份——我是一个怯懦者的儿子。
因为这个名称,因为这个身份,我曾经不服气,不管是对阎王,还是对苍天。
因为这个名称,因为这个身份,我曾用我文明的诅咒和野蛮的狼嚎发泄内心的郁闷。
因为这个名称,因为这个身份,我曾大叫:“决不能让怯懦者的儿子认为自己居然是生活在一个怯懦的国度里。”
九月来了,十月就要来。它即将来告诉我,告诉怯懦者的儿子,这一个国家是不是有一个怯懦的国度。
昏昏沉沉?恍恍惚惚?渺渺茫茫?无视无睹?无听无闻?无喜无忧?无笑无哭?无情无欲?无名无利?怯懦者的儿子,成了植物人?
不,不!怯懦者的儿子,怎能成为植物人呢?
爱情,从二十岁开始,五十年以后,两老相傍,回首往事,有什么不知足!
事业,从二十岁开始,五十年以后,广厦林立,登高望远,有什么不知足!
然而——
国家,从野蛮开始,上下五千年,战争的尸骨遍野,血流成河,饥荒的白骨满地,磷火成星,何时能换来这文明的称谓?
国度,从沧桑开始,左右多少年,争论的唇枪舌剑,反复的山穷水复,讨论的柳暗花明,何时才有了这纪录风风雨雨的五十本日记?
怯懦者的儿子——我是怯懦者的儿子!
我的大脑有了感觉,我的心也有了感觉;我的四肢有了感觉,我的身体有了感觉——我所有的一切都有了感觉。
我看着手中的毛巾,瞅着腰间的水枪,我能够说出他们的名字。
怯懦者的儿子——不是植物人!
我把毛巾搭在肩上,从腰间解下水枪,开到最强的压,打开了开关。
一股水雾喷向附有污垢的墙体,水珠反弹到我的头上,脸上,身上……每一处都有感觉。
“黄慧,我不会因为你介入我的生活而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