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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两生·花-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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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心虚:克凡那孩子,鬼精鬼灵,小小年纪已经有数不清的女朋友,怎么会看得上自己的哑巴女儿呢?及至听说克凡考取艺校,打算当电影明星,就更加死心,再也不做联姻之想了。
心爱心里也知道,克凡这一走,见面可就更难了。他们两个人的路越走越远,天天见面已是咫尺天涯,何况当真天各一方呢,他还不得把她忘光了?
还只是刚刚考取,还没来得及报到,克凡的脸上已经是一片要飞的光彩,充满未来之星的骄傲与自信。而心爱也衷心相信,克凡一定会成功的。他要当演员,就一定会成为男主角、大明星、天王、影帝。克凡会红的,一定会红的,大红大紫,红得发紫。到那时,她还有什么机会赢取他的心?
看着那些花蝴蝶一样的女生纷纷围在克凡身边道离别之情,她恨恨地咬着自己的嘴唇,苦于不能表达心愿。
然而天下所有的暗恋,岂非都是心里有却口里说不出的苦呢?
陪在她身边的仍是老好人李远征,他以全校第二名成绩考入重点高中,未来的路已经很清楚:上大学、留校读研、出国留学或者继续攻博,然后找一份高薪优差做打工皇帝。
有些人生下来就是要做好孩子好学生好朋友好先生的,再出格都不会有大错,李远征就是这种人。
他絮絮地告诉心爱自己的假期计划:“明天我就要去大连舅舅家,住满一个月才回来。终于可以在真正的大海里游泳了,想想都激动。舅舅还说要带我去小平岛打鱼,跟真正的渔民们待几天。舅舅说那边的人一边赶海一边生吃,是真正的海鲜。年年寒暑假都要补课,我终于要过一个真正的假期了……”
心爱微微笑,李远征是一个“真正”单纯、“真正”善良的人,因为他的世界里充满了如此多而容易的“真正”。
人群中一阵骚动,原来是小慧来了,穿着带泡泡袖和蕾丝花边的公主裙,还抱着一只雪白的波斯猫——她同克凡到底是和好了。在心爱去不到的地方,他们重新走在了一起。
心爱想像小慧曾经是怎么样地闹别扭,哭哭啼啼,梨花带雨;而克凡是怎么样地赔小心,说笑话,赌咒发誓,一如宝哥哥之于林妹妹。
宝哥哥。林妹妹。自己才是他的妹妹哦。自己才是和他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呀。可是,他看不见自己,不愿意理睬自己,只当自己是家里面可有可无的一件摆设,并且同所有的摆设一样,没有声音。
心爱落寞地低了头,不愿意看到小慧的占尽风光。然而小慧偏偏不放过她,竟然分开人群直奔向她,扎在马尾上的丝巾像蝴蝶翅膀一样地扑扇着,嘻嘻哈哈地问:“咦,你们聊得好热闹呀,在说什么悄悄话?”话里满是揶揄嘲讽,“悄悄话”一词又故意加重了语气,旁边也就有人凑趣地笑了起来。
李远征愠怒地瞪了小慧一眼,拉起心爱说:“我们到那边坐。”
“李远征你别走。”小慧挡前一步,“跟我们一起玩真心话大冒险。”
“真心话大冒险?”李远征犹豫,“你们人数不是够了吗?”
“人越多越热闹嘛。”小慧不由分说地拉着李远征便走,忽然想起什么,又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心爱,“喂,帮我看着咪咪。”说着,顺手将那只猫塞进她的怀中。心爱一个措手不及,猫爪子在她手上锋利地划过,不禁疼得轻呼一声,猛推开小猫,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她的蠢相逗得小慧一阵夸张的大笑,旁边的人也跟着笑起来。心爱小脸涨红,转身要走,却被克凡拉住了,他抱起小猫放在她怀中,说:“心爱,你反正没事,让小猫陪你玩一会儿吧,我和小慧要做游戏。”
他要和别的女孩子做游戏,却让她来看猫,还美其名曰让小猫陪她玩。这狠心凉薄的美少年哦。
心爱内心刺痛,看着那只小猫,雪白,美丽,两只眼睛一蓝一绿,微微开阖,同它的主人一样骄傲。她抱起小猫,宛如抱住一颗温热蠕动的心,默默地穿过客厅,走到阳台上。
卢家的阳台布置得十分清幽别致,摆满了芭蕉、橡皮树等常绿植物,茑萝和紫藤彼此纠缠错落,曼妙地爬满了栏杆,从枝叶间探出千百个累累垂垂的花头,简直就像是一个小型植物园。
心爱抱着小猫安静地坐在这道天然屏障的后面,客厅里的热闹不属于她,这里才是她该在的地方。
人们在客厅玩游戏。说话的游戏。她不能介入。
她介入不了她表哥的世界。他的世界,对她关上了门,把她和猫留在一起。
心爱有些怅然,今世的卢克凡哪一点像前世的大少爷呢?大少爷深沉、持重、风度翩翩,何曾这般轻佻张扬过?
那时候,大少爷在北平上学,每年只有一寒一暑两个假期才回来。那便是她的节日了,简直每一天都值得大书特书的。一旦假期结束,大少爷上学去了,日子便显得有些长,总是夜里等不到天明,日里等不到天黑。
其实便是大少爷在府里的日子,他们也难得见面。他总是不开心的时候居多,但又并不为着什么具体的事,也不见他同家人有过争吵。只有一次她听到他同老爷在小声争执,好像是他偷偷参加了一个什么帮会,而老爷不许可。
偶尔他也会在家里见朋友,谈些时局政治之类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字眼里常常夹着些什么“三民主义”、“共产主义”,又是什么“自由进步”、“科学救国”,要么,便大声背诵:“一个幽灵,一个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走……”
每当这种时候,他的表情就很激动,眼神里有令她恐惧的燃烧与热烈,同时,又充满了为她不解的深刻忧伤。
于是她也觉得忧郁,并且不明白他到底有什么为难之处。像他这样的人,高贵、博学、健康、富足,应有尽有,并且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他又有什么愁烦是不可解决的呢?
他的深度和气度其实并不是她所能理解和体会的,但是这丝毫不影响她对他的崇敬爱慕。事实上她早已将他神化,崇高圣洁得甚至没有了瑕疵,也就一并隔绝了男女之情。
男女之情。心爱一惊,背上冷汗沁出。怎么可以怨尤?她来到今世的理由,不就是为了大少爷,为了她迟醒的男女之情吗?整个前世,她活在懵懂之中,至死方明晓爱的真谛。于是,她穿越阴阳生死来到人间,就是为了同他重圆南柯梦,再续前生缘。
她爱他。无论他是大少爷还是克凡表哥,只要他还是他,她便会爱得义无反顾。
爱他,是她的使命、目标以及全部的生存意义。
心爱流下泪来,泪水落在风里,不等吹干,又有新的泪落下来。这时候,她听到身后有说笑声,好像是表哥和小慧。她本能地躲在一丛绿色植物后面,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不愿意让自己的失意落在小慧的眼中吧!
明明是表哥的脚步声——即使夹在千军万马中,她也可以分辨出他的所在——可是,他们停下来,却再没有任何声音。心爱觉得奇怪,轻轻拨开芭蕉叶向外看。天哪,她看到了什么?表哥和小慧竟然在接吻!这是他们的初吻吧?热烈,笨拙,羞怯,而充满探索性。“哦,克凡……”她听到小慧这样叫着表哥的名字,而表哥在回应:“慧……”后面的话被新的吻代替了。一对年轻的小恋人鱼儿一样又吻在了一起。
心爱只觉得喉头一腥,全身的血都在翻腾上涌。离别的忧伤已经让她不堪重负了,而他,还要给她如此新鲜的刺激。仿佛有一柄锐利的尖刀破空而来,直插她的胸膛,而他还要微笑着握住那刀柄,将刀尖推得更深入一些。
疼得泪也流不出。她嗅到浓郁的血腥味绕树而来,不由自主地将双手扣紧。
“喵呜——”一声锐叫,波斯猫的利齿恼火地嵌进心爱的手背,她的手一松,那只猫再度自她怀中惊惶逃逸。
“心爱?”是表哥惊讶而羞涩的呼声。
“咪咪——”是小慧气急败坏的叫声。
然而心爱一概听不见。她亲眼看到了大少爷最直接的背叛。
她为了他从生到死,死而复生,只是为了要同他在一起,而他,却要在她的面前,血淋淋地与别的女人拥吻!
十四岁女孩的单纯,四十岁女人的妒忌,同时在她的身体里交织迸发。那一种痛楚的力量,令她难受得百死莫赎。她真希望在这一刻死了,不要见到这一幕。虽然一直都知道表哥花心,小小年纪便风流自许,可是毕竟当他年纪轻,只是个孩子,不与他计较。然而现在,他竟然同别人亲吻。那分明是一个大男人了。
她看到他唇上软软的绒毛,哦,他就要长成一个大男人了,他与别的女人亲吻,恋爱,并将结婚生子,白头偕老。
那么,她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你欺负我的猫!”小慧去而复返,指着心爱质问,“你把我的猫找回来!”
克凡脸上的红晕未退,还在被初吻陶醉着,见不得小女友受一点点委屈,忙拥着她的肩嘘寒问暖:“小慧,怎么了?别急,慢慢说,怎么了?”
“她欺负我的咪咪。”撒娇是女人的天性,小女生借题发挥地娇呼着,“她把咪咪打跑了。我追也追不回来。我不管,你要赔我的猫。”
“好,我赔,要是找不回咪咪,我找十只波斯猫来赔你好不好?”克凡眉开眼笑地哄慰着,分明是在享受这个游戏。
“我才不要别的猫,一百只猫也比不上我的咪咪。”小慧不依不饶地撒着娇,在克凡的怀里扭着身躯,“我要她赔。你问她,她怎么着我的猫了?你问她。”
“心爱,你干吗欺负小慧的猫?”克凡鹦鹉学舌般地重复着。
心爱紧抿着嘴,生怕一张开就会吐出血来。怎样的羞辱——竟然向一个哑巴问罪,他要她怎样答他?
她看着表哥,想要一直看到他的心里去。看在他心里,她到底有没有一点点分量?他是大少爷的转世哦,怎可以对她没有一丝半毫的怜惜记忆?
然而克凡根本不看她。克凡的质问只是一种姿态,为小慧做的一场秀。他明知道表妹不会说话,不可能回答他,他安心冤枉她,坐实她的罪。他质问了她,便是在指责她,斥骂她——以此,来讨好小慧。
他拥抱着小慧,哄着,劝着,逗着,眼里全然看不到其他的人。他从来都没有当心爱是一个有血有肉知冷知热的正常人。她不会说话,她是残疾的,于是她便不该得到尊重和公正吗?
心爱的心已经裂成千片万片,血流成河。但是,他看不见。
他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
如果她是哑的,那么,他,便是盲的。
克凡追着小慧跑远了,心爱咬紫嘴唇,心疼得眼前阵阵发黑。她只觉得整个身子腾起在半空,随风摆荡,飘渺无依。她看到了天使与魔鬼,忽然无比愤怒,他们看着她的受辱,居然袖手旁观,毫不怜惜。
然而不等她投诉,天使已经抢先开口解释:“你学过古文,一定会背那篇文章:‘天将降大人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你要知道,一切是暂时的,一切都是历练。”
魔鬼亦帮腔:“他们冤枉你,他们的罪孽便加深,离我更近一步。等到他们大去之日,他们的灵魂将被我收留,你不必为他们的罪恶难过,而应该为自己高兴才对。”
心爱哭笑不得,天使与魔鬼都是引导者,要么引导人向善,要么引导人犯罪,不论结果,他们的手段都是差不多的,因此口才也不相上下。若想同他们辩论,岂非班门弄斧,自不量力?
何况她根本没有辩驳的能力——他们没有给她这机会,在她出生之前便没收了她说话的权力,并美其名曰暂时保管。可是,这是多么漫长的暂时?他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肯还给她巧舌如簧呢?
她用执著的眼神注视着他们。
天使明白那眼中的疑问,安慰着:“快了,快了,你很快就可以开口说话了。”
“到你成人日那一天,你便有新的人生。”魔鬼亦承诺。
成人日?心爱不解。
魔鬼嘻嘻笑道:“人的出生根本是一场血光之灾,重获新生自然也差不多。你这么聪明,不用我明说吧?”
偏偏心爱仍然不明白,但是天使和魔鬼已经不理她,顾自转身离去,任她在身后拼命地摆动双手,他们只是看不见了。正如克凡,只要背转身,就再也看不到她。
一个哑巴,除非与人面对面,或是高高在上,有什么方式可以让人注意她?
心爱停止徒劳,若有所悟。
“一个幽灵,一个共产主义的幽灵……”
那声音本身已经像是一个幽灵,蛊惑她,引诱她。她辗转反侧,不可思议地不安定。一颗心,一颗情窦初开的心,在雨夜里有不可言说的动荡,纠缠挣扎如惊蛰之蛇,几乎抽搐。
她嘤嘤哭泣,充满不情愿不甘心不罢休不足够。雨在帘间,泪在枕畔,同样的絮絮潺潺而无休无止。
这哭声,竟不知是来自杏姨娘还是甄心爱?
雨水引发了连年的洪灾,难民流离失所。卢府并没有被淹,但是老爷害怕会被饿红了眼的饥民骚扰,决意带家人南下。很金贵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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