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迪自传体小说轮椅上的梦-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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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黎江借了书，来到维嘉家楼下的一个门前。

笃笃笃。他轻轻敲了敲屋门，立刻听到一个女孩子清脆的嗓音在里边说，请进来。

黎江轻轻推开屋门走进去，只见屋里靠窗子的床边端坐着一个安静的女孩子，她的胳膊弯里正抱着一只眯着眼睛睡觉的白猫。看到黎江，她立刻现出一副友好的微笑，同时用一双好奇的眼睛打量着他，你找谁？她轻声问。

黎江环顾四顾，见屋里没有别人，方丹在家吗？他问。

女孩子发出一串清脆的笑声，说，我就是。

黎江有点儿惊异，维嘉怎么会郑重其事地称这个女孩子是自己的朋友呢？过去他一向是瞧不起女孩子的。放学的时候，那些喜欢他的女同学用俄语对他说〃达斯维达尼亚〃，他都不屑回报一眼的。黎江不由得端详起眼前的女孩子，他觉得她很可爱。白皙的面庞上那对聪慧天真的眼睛里似乎包含着无数个亮晶晶的疑问，阳光从她身后的窗外照射进来，把温暖的光辉喷洒在她那乌黑的头发上，洒在她那鲜红的毛衣上，使她显得更加活泼而热情。

她又笑出了声。黎江一愣，这才想起一定是自己发愣的样子引得她笑了，他觉得自己的脸热烘烘的。

你干吗老站在那里啊？方丹笑着问他，还歪着头用顽皮的目光打量他。

哦……黎江讷讷地告诉她，维嘉说让我来给你送本书……

快给我！方丹一听，就快活地叫起来。

黎江心里暗暗笑维嘉，竟让他给这么个抱着猫的小姑娘借《科学家谈二十一世纪》，可他还是走到她面前，从书包里把书取出来递给她。

看到书名，方丹的眼睛激动得闪闪发亮，连忙把胳膊弯里的猫放开，接过书去翻看着。这是维嘉说的那本书吗？她扬起笑脸问黎江。黎江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连忙又说，我一高兴都忘了请你坐下了。她带着真诚的歉意指了指床边的椅子。

黎江不想辜负这个女孩子的一片热情，就坐下了。可还没等他坐稳，方丹又说，你喝水吗？杯子就在桌子上，你自己倒吧。

这种坦率的客气，黎江还是第一次领略。他摆摆手，笑着谢绝了。谁知，方丹却又着急地叫起来，哦，我的猫跑了，她指指屋门，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

黎江扭头一看，只见那只雪球似的小猫正在用爪子刷刷地扒着门缝，企图钻出去。他赶忙追过去，把那个憨态可掬的小家伙抱回来。方丹接过小猫，却把那本书碰落在地上，当他弯下腰把书捡起来的时候，心里有点儿别扭，不禁埋怨起来，维嘉，你的朋友可真是个地地道道的小公主啊！

黎江回到学校，开过团支部会，刚走出教室，一眼就看到维嘉正坐在走廊的一个窗台上等他。看到黎江，他显得很高兴，走过来攀着他的肩膀，黎江说他已经把书送去了。维嘉问，怎么样，方丹一定很感激你吧？

感激不敢当。黎江直言不讳地说，只是我以后不想再见到这个小公主了，自己的猫跑了，还要别人追回来……说着他走向楼梯。没听见维嘉的脚步声，他回头一看，维嘉还站在窗边，脸上的神情黯淡下来。黎江走回去，拍拍他的肩膀问，怎么了？

维嘉抬起他那对褐色的眼睛望着黎江说，黎江，你是个很幸运的人。

为什么？黎江问，他发现维嘉的眼睛含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认真和庄重。

维嘉很注意地看着黎江的表情问，你没发现方丹是个双腿瘫痪的女孩子吗？

黎江惊奇地瞪着维嘉，半天没说一句话，只觉得沉沉的暮色在四周弥漫开来了。黎江默默地望着窗外，太阳已经在天边敛尽了它的光芒，那半个红红的火球正在缓缓地沉下去。方丹那张被红毛衣衬得粉红的笑脸又出现在眼前，黎江的耳畔好像又响起她那清脆的笑声。哦，他一点也没有注意她的腿，他觉得应该庆幸自己没有注意那双腿。他觉得，当他离开那间屋子时，方丹对他露出的微笑里似乎有一丝感激。

几天之后，黎江怀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关切之情，又一次出现在方丹的面前。

11

四月的天空格外晴朗，柏油路也被映得发蓝，街道两旁多么整洁啊，路边的白杨树上，新生的绿叶在一幢幢红色楼房和白色围墙的映衬下，显露出一片蓬勃的生机。阳光暖暖地照耀着，把燕宁手里的一束小黄花映得金晃晃的。燕宁急匆匆地走着，一路上，她十分小心地躲避着来往的行人，生怕碰坏了手里的花束。她兴冲冲跑进楼门，把花束藏在身后，猛地冲进方丹屋里，大声说，方丹，看，我给你带来了春天！说着，刷地把花举到方丹的眼前，她看见方丹的眼睛里立刻盛满了惊喜，她赞叹着，多好看的花呀！燕宁忙把花递到方丹手里，方丹低头闻闻花蕊，抬起眼睛问，燕宁，这花儿是哪儿来的？

我在英雄山给你采的。燕宁说，看到方丹快乐的笑脸，她感到无限欣慰。

方丹珍爱地捧着花，闻着花香，说，燕宁，你知道，我很长时间都没见过这样的花了。只是在梦里见过，梦里有数不清的花，红的白的黄的……还有蝴蝶，可是，一醒来，那一切就不见了。燕宁，英雄山的风景一定很美吧？可我从来没去过……

燕宁恨不得用尽所有美好的词句来为方丹描绘英雄山的秀美。

方丹羡慕地听着，她说，燕宁，要是我能自由自在地去跑多好啊，我真想跑得很远，我想到原野上去和风赛跑，还想爬到高高的山顶去摸摸白云……方丹被自己美好的想象激动着，眼里露出无限向往。

燕宁觉得心里涌起微微的波澜，过去，她从来没有见过病在床上的女孩子。从第一次见到方丹，她就希望自己能尽力帮助她，可是方丹明朗的微笑像一层泛彩的迷雾，使人忽视了她的不幸。

晚上，燕宁坐在桌前，翻开了她的日记本。她觉得自己今天的感想太多了，她低头写道：

1966牟4月5日星期二　清明

今天是一个有意义的日子，学校少先队组织同学们到英雄山烈士陵园去扫墓。在雄伟的烈士纪念碑前，我们怀着深深的敬意，献上了自己亲手制作的花圈。春风已经吹来了。在烈士们洒下过鲜血的山坡上，开满了金灿灿的小黄花。这是幸福的花，这是和平的花。在山上，我想到了方丹，我采了一束花送给她，看到她那么喜欢这些花，我心里多么快乐啊！

燕宁停了笔，咬着笔帽，陷入了沉思。她一直觉得方丹的生活中缺少些什么。虽然，方丹在刻苦学习，各方面都不肯落在伙伴们后面，但是，她缺少集体生活，缺少思想进步方面的引导，因为方丹不能像其他伙伴儿那样参加学校的各项活动，也没有听辅导员老师讲过新中国少年的崇高理想和肩负的光荣使命。燕宁注意到，方丹是多么渴望进步，这种渴望常常在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燕宁悄悄观察过，每次她来到方丹面前，方丹的眼睛就会盯在她胸前那火红的标志上。燕宁总是尽可能详细地把学校的事讲给方丹听。每当她讲起红领巾小队的春游活动，讲起夏令营迷人的篝火晚会，讲起他们下乡帮助农民收割庄稼时，少先队员们怎样排着整齐的队伍，迈着统一的步伐，歌声嘹亮地大步前进，方丹的脸上就会显出羡慕的神情，同时也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燕宁想起辅导员老师曾告诉她，你是少先队大队长，应该时时刻刻关心和帮助同学，平时一定要牢牢记住，帮助一个人首先要从思想上关心他。

燕宁抬起头，目光落在桌上一尊小小的石膏塑像上。这是一颗不屈的头颅，这是苏联卫国战争女英雄卓娅面对德国法西斯毫无惧色、视死如归的头颅。罪恶的绞索套在她年轻的脖颈上，就像一个胜利的花环。燕宁知道，妈妈选在今天把这尊塑像放在她的桌上，是要激励她向卓娅学习。可是，现在不是硝烟弥漫的战争年代，她没有机会像卓娅那样悲壮地为祖国而英勇献身，不过，她要在平凡的生活中做些不平凡的事情，努力使自己成为一个人人敬佩的女英雄。想到这里，燕宁有些激动。帮助方丹这样一个双腿瘫痪的女孩子不正是一件不平凡的事情吗？燕宁埋下头又要写下去，钢笔却不出水了，在她凝思时，笔尖晾干了。甩了甩钢笔，她又庄重地写道：

我认为，方丹现在真正需要的是思想方面的帮助。我要把少先队的工作开展到校外，开展到方丹身边来。我想这是我的责任。我希望我们这个时代的每一个少年都能成为光荣的少先队员。我们要像葵花的一颗颗种子，紧紧地团结在一起，永远向着祖国的阳光仰起我们的笑脸。

燕宁觉得自己眼前出现了一幅十分壮观的图景，蓝天，白云，在随风招展的红旗下，集合着全国的少先队员，每个人的胸前都飘扬着红旗的一角，红领巾汇成了一片红色的海洋。在这浩浩荡荡的队伍里，有她和所有的伙伴儿，他们是祖国的未来，人民的花朵，是共产主义事业的接班人……

燕宁写不下去了，一个美好的愿望在她心里萌发出来，她猛地站起身，扔下钢笔，匆忙地掩上日记本，飞一般地向门外冲去……

几分钟后，燕宁把维娜，谭静，和平和小雨召集到自己屋里。

窗外，星星在夜空里闪烁着，仿佛在遥远的地方有无数个这样的窗口都闪着灯光，无数个窗口里都开着这样〃重要〃的会议。

燕宁怀着一种自豪感对大家说，今天，我有一个很好的建议。我认为，咱们楼上的少先队员应该组织起来，成立一个校外红领巾小队，互相关心，互相帮助，使咱们的校外生活过得更有意义。

谭静刚坐稳，听了燕宁的话，立刻站起来，哎，燕宁，你急急火火把我们叫来，就是为这事啊？我不同意！她抬起头，翻着白眼儿说，咱们在学校有大队，有中队，还有小队，今天开会，明天学习，后天大扫除，还不够忙的呀？干吗回家来还要约束自己，我弹琴的时间都快没有了。再说，我们大家平时互相帮助得不是挺好吗？不见得非成立个小队不可嘛。说完，懒洋洋地坐下了。

燕宁的热情受到挫折，她严肃地说，我认为，谭静的说法是一种自由主义的表现，少先队员无论何时何地都应该严格要求自己。

我同意燕宁的意见。维娜坦率地说着，并且举起了右手。

和平扑闪着长睫毛问，咱们成立了小队，做些什么呢？

燕宁说，我想，咱们首先应该帮助方丹学习。

这我倒同意。谭静举起手来。

我也同意。

还有我。

和平和小雨也跟着举手。

燕宁圆圆的脸变得绯红，她激动地看着一个个伙伴儿，又说，我想我们这个红领巾小队最重要的责任就是帮助方丹在思想上进步，不光要学习好，还要懂得为什么而学习。大家同意吧？

同意。女孩子们齐声回答。又一次举起手来。

我也同意。燕宁自己也郑重地举起右手。

表决通过！她高兴地宣布，现在，我们选一位小队长吧。

我觉得，燕宁做小队长最合适。维娜的手还没落下，又举了起来。

同意！

同意！

女孩子们热烈地响应着，维娜的建议顺利通过了。

燕宁直了直身子说，今天，是我们小队成立的日子，我们应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我认为，大家应该想一想，是不是可以吸收方丹加入我们的少先队。

嗨，这有什么可想的？谭静爽快地说，方丹要是能上学，早就是少先队员了。

我也是这样想。维娜说。

小雨望着燕宁，又感激，又钦佩，她说，燕宁，这是我姐姐最大的愿望了。

谭静热切地建议，干脆，我们大家买一条红领巾送给方丹吧！

我同意。和平拍手叫起来。

燕宁扶了扶眼镜框，目光严肃地看看屋里的每一个人，认真地说，我们帮助方丹入队的目的，并不单单是为了送给方丹一条红领巾，而是要让她像我们一样，受到崇高理想的教育。比如说，我们应该把在学校里学到的东西告诉方丹，把学校少先队组织的每一次活动开展到咱们这个红领巾小队里来。我认为，只有这样，方丹才能真正了解和懂得入队的意义和少先队员的奋斗目标。燕宁看看屋里一双双闪亮的眼睛又说，我们下个星期天为方丹举行一个入队仪式怎么样？

同意！女孩子们又发出一阵欢呼。

维娜望着燕宁，露出由衷钦佩的表情，她觉得燕宁的学习觉悟和思想觉悟都很高，在学校燕宁就是那么出色，不但自己学习好，还常常鼓励同学们进步，她刚刚填写了入团志愿书，就找来她爸爸的一本《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她的书包里就装着这本书，维娜觉得那是大人读的书，而燕宁总是让自己很快地进步。维娜觉得燕宁懂得那么多，她不仅知道列宁领导的十月革命，还知道那些革命的叛徒布哈林之类。

嗨，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