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迪自传体小说轮椅上的梦-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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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能对谁说呢?来到军马场,惟一还跟他通信的只有方丹,因为她单纯,她热情,她坦率,更重要的是她对黎江始终怀着无限信赖的感情。给方丹写信,黎江能完全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里,获得一时忘我的轻松。读方丹的回信,黎江仿佛能亲眼看到她陌生而新鲜的生活,这使他心中感到振奋。她的信使他的生活里闪进一束灿烂的阳光,吹进一缕清新的风……
方丹最近这封信来到的时候,正是他感到最孤独苦闷的时刻。
黎江握着方丹的信,两手有点儿发抖,在这里,一封信能使他消磨多少寂寞的日子啊!他迅速一览信封,那熟悉的女孩子的字体立刻使他的心咚咚跳起来。他坐在渠堤上,飞快地把信展开,那热情的话语映入他的眼帘,他觉得自己不是在读信,而是在听着方丹娓娓诉说。
黎江,我想念的朋友:
在这遥远的、风和日丽的乡间,我像这里的人们在冬天荒芜的土地上盼望第一缕春风一样,盼望你的来信。我总是要等好多天才能收到你的信。这里的邮递员差不多一个星期才能到村里来一次。你知道,每次邮递员的自行车在街筒子里刚一停下,人们就会把他团团围住,争着看看有没有自己家人的来信,围住邮递员的大多是军属。其实我也想看看有没有我的信。有几次,我觉得会有你的来信,一定会有……我这样默想着,真的就发现了你的信,我多么高兴啊!五星他们奇怪地问我,姐姐,是谁给你写的信呀,你这么欢喜?有一回,我读着你的信笑起来,三梆子就缠着我问,姐姐,你那信里有个啥笑话呀,念念俺也听听行不?于是我就忍不住大笑起来。黎江,你说,我们这里的孩子多可爱啊!
黎江,你在这封信中能看出我是多么快乐,真的,我过去从来都没有这么快乐。你也许还记得,在这之前,我总是在信里给你倾诉我的烦恼,我想你是理解我的,我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我很想为这里的人们做点什么,可我能做什么呢?那些日子真不好过,看见人们在地里干活儿,我就会不安,就有说不出的难过。那一天,我把这些事告诉了我的新朋友——这里的下乡知青杜翰明,他对我说,方丹,别想那么多,你有病……我知道他是想安慰我,可我却气哭了,不停地擦眼泪。那一会儿,我在想,你不会这么说,你总是说,从不把我看成一个病人……黎江,想到这些,我是多么感激你啊!
说实话,那些天我自己偷偷地哭过,烦恼过,可我知道,我不能垂头丧气,心灰意冷,我要想办法去开辟道路,并且坚信自己会是一个胜利者。黎江,我终于开辟了一条路,就在前几天,我当了陶庄小学的老师,我的学生就是那些淳朴可爱的乡村弟弟。他们还不了解陶庄以外的世界,还不懂得知识就是力量这个真理。所以,我正在努力教他们热爱学习。
黎江,当我给孩子们讲课的时候,以往生活中的很多回忆就会浮现在我的眼前。还记得你为我偷书被关进地下室的事吗?我把它作为一个故事讲给孩子们听了,那开下课后,他们一个个围在我的轮椅旁,争着追问那个〃英雄〃的今天。我知道,他们希望了解那一切,也正是在追求自己的明天。
黎江,过去我曾经多么渴望能去上学啊!每次妈妈背我去医院,经过学校门口时,我总是忍不住流泪,我多么羡慕那些在教室里读书的孩子啊。那时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今天我在陶庄成了孩子们的老师。我能用自己学到的知识教孩子们读书,能够看见孩子们学习有长进,这就是最大的幸福啊!黎江,当我为能给陶庄人做点事情而感到快乐的时候,我也发现了自己生命的更深的意义,陶庄使我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看到这里,黎江就像被人猛击了一掌,他从心底里感到震动,多么可怕呀!自己今天距离那个因为抢书而被关进地下室的少年是那样遥远了,许久以来,仅仅满足于做一群没有头脑的动物的骑士,让青春的岁月在马蹄的疾驰中,在渠水的奔流中飞一般逝去。为什么,为什么在这么长久的时间里,自己竟没有意识到,什么都可能重新出现,人的青春却是一去不回的……
在陶庄,方丹正用他的故事教育孩子们,而他却在这一望无涯的荒原上叹息,黎江觉得自己的头脑也成了一片空漠的荒原,既没有大树,也没有鲜花,更没有果实,只有蔓生的野草张牙舞爪地向四面延伸,整个脑海快要被野草覆盖了,然后,将会是一片黑暗,一片空白……黎江打了个冷战,不,那不是我……不是……
黎江在烦乱和不安中度过了好几天。
此时此刻,在这长堤上,黎江却似乎轻松了许多。他收回远眺的目光,继续伏下去写信,他的笔尖流畅地在不断被细风掀动的纸页上划过,他激动的思绪也像湍急的江河抑制不住地从笔尖上流淌出来。
方丹:
读了你的信,知道你当了陶庄学屋的老师,我真羡慕你,我也真羡慕你身边那些孩子,能在你的教诲中学到知识和做人的道理。方丹,我真想再变成一个少年,哪怕是一个憨直的、带一身土腥味儿的乡村少年,那样,你的学屋里的土桌子后面,就会又多一双渴求知识的眼睛。
方丹,告诉你,从明天起,我的马背上将会多一只书包,我不再就着风吃干粮了,而是就着书本、就着知识。我庆幸来军马场时,把我喜爱的书带来了,可它们一直被我扔在角落里,我要把它们找出来。想想那时候,为了得到一本书,我曾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现在,大草原上的风已经让我心中的创伤渐渐愈合,我已经有了足够的勇气重新拿起书本,我想,即使只有昏暗的马灯,也不会再让一个夜晚白白度过了。
……
此刻,天色已近黄昏,艳丽的夕阳燃烧着赤红的笑脸。方丹,那是你吗?我要骑上顿河马去追赶夕阳。我看见了,夕阳里有一个木轮椅,还有一群簇拥着木轮椅的乡村孩子……
黎江站起身来,看到晚霞正在染红白云,夕阳正在一片浓浓的寂静中缓缓下沉。他希望自己变做一匹自由的奔马,在金光灿灿的晚霞里跑向遥远的大平原。
一阵嘹亮的马嘶震荡着空漠的原野,黎江兴奋地扑向一匹膘肥体壮的顿河马,纵身跨上它宽宽的脊背,紧抖着缰绳向着西边奔去。他眼前起起伏伏的并不是马蹄飞溅的大地,而是方丹那盈盈微笑的眼睛。他心里喊着,夕阳,你不要落下去,我来了,我来了……
黎江和剽悍的顿河马冲进了夕阳圆圆的红圈,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剪影,跳荡着,奔腾着,一直向着远方冲去……
第十九节
61
夏天,陶庄的生活是热烈而恬静的。
村东的池塘蓄满了雨水,清澈见底,轻柔的热风吹拂着水面,泛起层层涟漪,每道波纹都映着强烈的阳光。池塘边随风轻轻摇摆的柳树倒映在水中,看上去就像一幅晃动的水彩画。柳树上躲着不知疲倦的知了,从早到晚拼命地聒噪,逗得池塘边草丛里的蛤蟆也呱呱叫个不停。
清晨,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神气十足的鸭妈妈拽着屁股,带着一群姜黄色的,毛茸茸的小鸭子跳进池塘,在绿水中欢畅地游来游去。
黄昏,家家的院子里升起了袅袅炊烟,一缕缕淡青色的烟雾轻纱一般飘散在桔红色的雾霭中。归巢的燕子像一支支黑箭从远处射来,一头扎进了屋梁上的小泥窝里。这时候,准备掀锅的女人们就会站在自家门口的土坎子上,扯起又尖又高的嗓门儿,向村前喊着自己的孩子,她们的叫喊声中总是忘不了夹杂着几句亲昵的叫骂:
满屯儿哎,喝汤哩——
大秤,回家来——
二小儿,咋去啦,你这狗……
在那片混杂的叫喊中,孩子们分辨不清是谁家的声音,便索性一窝蜂似的冲回村里。
天光黯淡了,忙碌了一天的男人们端出小盆似的粗瓷大碗,蹲在门前稀哩呼噜地喝着好像永远也不会变变样的稀糊糊。
麦收时节,学屋里的孩子们放假了。他们跑进大人们镰刀飞舞的麦田,跟着拾麦穗儿。几天紧张的抢收过后,一片片金黄色的麦田像是被人施了魔术似的,只剩下了毛糙糙的麦茬子。场院里,土路上,人们的衣服头发上,到处都落着星星散散的麦屑,沾着针尖一样的麦芒。田野村庄也弥漫在熟麦香甜的气息里。
割完麦子,陶成大叔给我派了新活计,要我每天下午到场院里给那些为队里割草的孩子称草记分。现在雨水多了,青草开始在田间坡垅和庄稼争水肥,远远望去,草旺的地方已经连成了一片墨绿。温暖的气候,充足的雨水,使北方平原上生命力极强的小草眼看着茂盛起来。
陶成大叔指派孩子们去割草,这样既能为队里的牛马备下过冬的草料,又能让孩子们帮家里挣点工分。整个夏天,一直到深秋,村里的孩子们除了上学,就一头扎在草堆里。
妈妈每天下午歇工的时候,就把我送到场院里来。场院在村北边,土墙围起来的院内有一大片光滑平坦的空地。夏收在这里扬场打麦子,秋收在这里轧高粱、打谷子、晒棉花。平时,场上堆着一垛垛秫秸和干草,准备铡碎了喂牲口,场院尽北头有一间饲养员住的小土屋,旁边是一溜牲口棚子,里面喂着两匹马、三头牛、一头小牛犊,还有一头小毛驴,它不时发出呵呵的叫唤声。
进了场院门,有一棵枝叶茂密的老槐树,在它一根很粗壮的树杈上吊着一杆大秤,是专门称草过粮的。我每天就坐在这棵大树下,等着割草的孩子们归来。
西晒的阳光还在炙烤着我的皮肤,大白狗匍伏在我的木轮椅旁边,热得伸出红红的舌头哈哈直喘。它的两只耳朵总是机灵地呼扇着,每当饲养员牵着牲口从我面前走过,它就会四爪挺立,嗓子里发出狺狺的示威般的吠声。它的两只乌溜溜的眼睛紧盯着我,仿佛随时准备出击。我只得搂住它的脖子,要它放和气些。大白狗听话地趴下去,但紧张的神情却并不放松。
场院西边有一块土墙倒塌了,形成了一个大豁口,从那里可以看到广阔的平原一直延伸到夕阳落下的地平线,还能看到割草的孩子们从那里走来。有几个顽皮的小小子图省事,总是翻过土墙的大豁口跳进场院里来。
黄昏时分的天空是迷人的。美丽的晚霞横贯天际,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色调柔和的彩带汇在一起,形成一幅壮美的图景。晚霞不断移动着,变幻出新的图案,燃烧出新的意义。我很想知道,这一时刻是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看到这么迷人的景象。
我从口袋里掏出黎江前不久的来信,反复读着,思念的潮水又涌上来淹没了我,哦,黎江,我真盼望你在这黄昏、在这夕阳的暮色中骑着火红的顿河马到陶庄来,来看看我们绿浪如海的田野,看看我们这里淳朴可爱的孩子们。
黎江曾在一封信里写道,方丹,你的信里从没有写到〃艰苦〃两个字,可在地图上看,你们那里很偏远,比别的地方更贫穷,你没觉得吗?我想告诉黎江,我们这里其实很艰苦,没有电灯,我做了一盏小油灯,小油灯的光很微弱,有一次,我在昏黄的灯光里读书,因为离油灯太近,我的齐眉穗儿呼的一下被烧着了,脸前顿时一股焦糊味儿。我不是没有觉得艰苦,我只是把它忘了,因为还有别的东西吸引着我的注意力,它比我体味艰苦更重要。我想告诉黎江,再有几天就要开学了,现在陶庄的学屋里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孩子们开始懂得学习的意义。五星说,他们割草歇息的时候都拿着草棒在地上写生字、演算习题,就连最爱捣蛋的三梆子也拍着光胸脯向我保证,要和班长五星比个高低呢。
天空中的桔红色渐渐黯淡下去,地上的阴影开始变得浓重起来,空气中仿佛荡漾着一片淡淡的雾气。在这薄雾中传来了吆喝声和唿哨声,噢——嗬——,割草的孩子们回来了。
我连忙收起信,从土墙的豁口上,我看到孩子们背着草筐排成一字,踏着田垅走来。他们背上的草远远超出了他们所能承受的负荷。在夕阳的逆光里,他们黑黑的剪影移动着,就好像是一个个会走路的小草垛。在这里记了十几天工分,我已经能从那些剪影当中认出他们中的每一个人,小金来总是牵着他的小羊走在最后边。
不一会儿,孩子们背着草筐来到大树下。他们脸上都挂着亮晶晶的汗珠,小小子们身上的粗布小褂早就被汗水湿透了,可是他们刚刚卸下沉重的草筐就躺在晒了一天的干草堆里,你捅我,我捅你,嗷嗷叫着打闹起来。看他们那叽叽嘎嘎开心的样子,好像一点也不觉得累。
小闺女们晒得发黄的头发浸着汗水,一绺绺贴在前额和鬓边。她们从各自的草筐里取出一束束色彩缤纷的小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