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迪自传体小说轮椅上的梦-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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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里比过去流露出更多的忧虑。
爸爸，你看，我们给你做了什么？妹妹的话打破了我的窘境，她牵着爸爸的手走到桌旁，快乐地嚷着。爸爸弯腰看看那些奇形怪状的饺子，嗬，方丹，小雨，没有想到你们都变得能干了！好，今晚我来尝尝你们包的饺子！
妹妹高兴地一拍手说，爸爸，你等着，我这就去煮饺子。说着她飞快地跑进厨房去了。
爸爸的眼睛又闪出了过去那种愉快的光芒，他走过来，坐在我床边的椅子上，一边点燃大烟斗，一边关切地询问着我的身体和我们这几个月的生活。我对爸爸说，我们怎样学会了安排自己的生活，怎样读书学习。当我给爸爸讲到在没有书读的时候，妹妹怎样给我念传单，爸爸忍不住笑起来。看见爸爸这么愉快，我也很高兴。这段时间一直压抑在我心头的忧虑全都不翼而飞了。可是，爸爸为什么突然敛起了笑容？为什么拧起了眉头？他的眼睛里为什么流露出惊愕和痛苦？一时间，他竟泥塑木雕般地愣在那里。爸爸怎么了？
我惊异地看着爸爸，随着他的目光回过头，我的视线一下落在墙上那幅残缺的照片上。顿时，仿佛有一桶冰水从头浇下来，把我全身的血液凝结住了。
爸爸的目光移到我脸上，困惑地盯视着我的眼睛，像是无声的责问。
妹妹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饺子兴冲冲地跑进来，看到屋里的情形，也被爸爸的神情吓得呆住了。
屋里一片沉默。我觉得这沉默比剧烈的爆炸声还要可怕。
我惊骇地睁大眼睛望着爸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失去了解释的勇气，我怕我怎么也讲不清这件事。此时此刻，我多么希望自己听不见，看不见，也不会说话。我甚至希望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我。我恨那些逼我剪照片的人，更恨自己没有把这个相框藏起来。我全身都在发抖，一个颤颤的声音从我的心底勇发出，爸爸……
爸爸听见我的呼唤，仿佛被刺了一下，他的脸色发青，面颊的肌肉紧紧地绷着，眼睛里迸发出失望，悲愤，痛苦……他猛地站起来，几步冲到门口，用力拉开屋门，跑出去了。屋门在他身后重重摔上了。
爸爸！我发出一声绝望的呼唤，喊出了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懊悔。我再也忍不住了，任凭泪水倾泻而下。爸爸，我多么恨自己，难道你不肯给我解释的机会了吗？
妹妹放下饺子，不顾一切地追出门去，把我丢在悲痛之中。
过了一会儿，妹妹独自回来了。她低着头，默默地坐在墙角的小板凳上抽泣着，双手摆弄着衣角，脸上流着两道湿漉漉的泪水。桌上的闹钟只顾不停地嘀嗒嘀嗒地走着，盖垫上那些七扭八歪的饺子难看地躺在那里，已经发干了。
爸爸到哪儿去了？会不会……我猛地打了个冷战，不敢想下去了，只是提心吊胆地等待着，盼望爸爸还能回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哭倦了的妹妹两只胳膊抱在膝盖上，趴在那里睡着了。我孤独地坐在床边，多少种感情袭扰着我。我想到这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还在默默地伤心，又忍不住哭起来。我第一次懂得了书里所写的心碎了的感觉。就在我支撑不住，快要倒下去的时候，我听见了一阵匆匆奔来的脚步声。在这寂静的夜里，脚步声由远而近，格外清晰。这脚步声是那样的熟悉，像是摆脱了痛苦，像是补充了力量。我不敢相信这是爸爸回来了，可我又不得不相信，因为爸爸已经站在了我的面前。
妹妹在爸爸推开门的一瞬间被惊醒了。
爸爸！她呼喊着扑过去，紧紧抱住爸爸的胳膊，好像生怕他再离去。
我使劲儿低着头，在心里对爸爸说，爸爸，你骂我吧，打我吧……
我感到爸爸的大手温和地抚摩着我的头顶，爸爸语调深沉地说，方丹，别难过了，是爸爸不好。我知道，你们在家一定受了很多委屈，吃了很多苦。爸爸在外边劳动，时时刻刻惦记着你们。过去，爸爸总以为你们是和平环境里长大的孩子，怕你们经受不住生活严峻的考验，可是，经过这段时间的生活，你们都长大了，懂事了……方丹……爸爸不应该再挡住你眼前的世界了！
爸爸说着，走到窗前，刷刷几下将糊窗纸全部撕扯下来，然后嗵的一声推开了窗子，一股很久没有感受过的清新的夜风顿时迎面扑来。
妹妹突然指着窗外惊呼了一声，姐姐，你看，红月亮！
在深蓝色的夜空里，挂着一轮又大又圆的红月亮，它向四周散发着桔红色的柔和的光芒。我仿佛觉得红月亮颤颤地移动着，就要扑进窗来，多美的红月亮啊！
爸爸，今天是中秋节呢。我说。
爸爸说，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团圆，总会有那一天……
爸爸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两个纸包分别递到我和妹妹手上，方丹，小雨，吃吧，你们一定饿了……
我打开纸包，哦，是月饼！爸爸给我们带回来的月饼。我把月饼举到嘴边，成串的泪水却流下来……
第十一节
36
早晨，我睁开眼睛，发现屋里一片雪亮，四周的墙壁白得耀眼，这间屋子也显得宽敞了许多。妹妹刚刚打开窗子，一股早晨的新鲜空气立刻灌满了屋子。我扑到窗前，看到远处的天空被朝霞点染着，一道红，一道蓝。太阳牵着无数根闪亮的金线升上来。爸爸走了。微微的晨风好像又把他的叮嘱吹送到我的耳畔，方丹，你要相信爸爸，相信我们的生活还会好起来……望着晴朗的天空，我感到心胸开阔了很多，靠在明亮的窗前，我又一次捧起了《牛虻》。
一阵突然的敲门声把我吓了一跳，我赶忙把书塞到枕头底下。
妹妹跑去打开门，先是猛地一愣，接着忿忿地哼了一声，噘起嘴巴回到桌旁，背对着屋门坐下了。
是谁让妹妹做出这副表情呢？
我正猜想，就看到燕宁拽着维娜走了进来。
燕宁神情严肃地站在我面前。我不知道她又来做什么。我不想再看到她的脸，就把目光移到维娜身上去，只见维娜脸色苍白，站在那里低头不语，神色显得有些仓皇。她沮丧的样子与身边盛气凌人的马燕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维娜，你怎么了？为什么很长时间没有来？我关切地问，出什么事了吗？
维娜木然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有呼吸的雕像。她似乎失去了视觉和听觉，很久，很久，她的嘴唇才微微张了一下，却没有说出话来。
维娜，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有什么不愿对我说的话吗？我这样想着，心里感到沉甸甸的。我向维娜抬起热切的双手，想通过它们给维娜说话的勇气。
别碰维娜！
就在我的手要拉起维娜无力向我伸来的双手时，燕宁一声突然的叫喊使我愣住了，我回过头，望着这个用命令口吻对我说话的女孩子，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说话。
燕宁好像看出我要求解释的目光，于是郑重地说，方丹，告诉你，罗维娜今后不再是你的朋友了，她今天是来跟你划清界限的。
啊？我用不敢相信的目光盯着维娜。
燕宁见我震惊的样子，又补充说，维娜决定和你划清界限。根据她近来的表现，我们已经批准她加入红卫兵了，这是她政治生活中最最值得高兴的事。燕宁很快说了一大套，她显然在为自己能够控制维娜而自豪。
哦，我只顾想着安慰维娜，却没有注意她的胳膊，她的左臂戴上了红袖章！
维娜，这是真的吗？你能加入红卫兵，我从心里为你高兴，可你为什么要放弃我们的友谊？我们真的永远也不能像过去那样友爱了吗？
我看着维娜，希望她能立刻回答我，维娜却不说话。维娜，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说话呀，维娜，哪怕你说一句，这是真的……如果是那样，我一定会……一定会……
可维娜却还是不看我一眼，也不说话，就像一个被人牵住绳子不能动一动的木偶。
我心里泛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泪水涌出了我的眼眶，我默默地在心里问维娜，维娜，你一句话都不肯对我说了吗？我们过去的友谊就这样结束了吗？既然是这样，你为什么还要跟燕宁一起来折磨我呢？
燕宁还在无休止地说着，方丹，你不相信维娜吗？你看，维娜就是来做这件事的，你快把维娜送给你的东西还给她吧。她说完，转过头，又用和缓的语气对维娜说，维娜，你为什么还犹豫？我们对你说的话，你都忘了吗？
维娜淡然地看了燕宁一眼，却还是什么也不说。
方丹，快还给维娜吧。燕宁又命令说。
还什么？我疑惑不解地问。
燕宁好像有点不耐烦了，语气蛮横地说，把那条红领巾还给维娜，就是维娜送给你的那一条！
哦，我又一次被震惊了。红领巾，我是多么珍爱它呀！它是我们真诚友谊的象征，我从不把它看作是维娜个人送给我的，而是大家，是我们那个曾经充满友情和温暖的小集体……不，我不……
方丹，快把红领巾交出来！燕宁更加严厉地催促着。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我心里恨极了，我恨燕宁，也恨维娜。对燕宁的离去我并不难过，我觉得不可饶恕的是维娜，她竟然不肯再对我说一句话，她的举动比燕宁的反目还要让我痛心，因为她在无言地宣告，我以真诚来维护的友谊在她看来是毫无意义的。我的心像被划上了深深的伤痕，滴下鲜红的血……
燕宁见我呆呆地无所表示，就向前走了几步，目光更加严厉地对我说，方丹，我劝你不要再对维娜抱什么幻想。我全都告诉你吧，你也许知道了，咱们楼上抓走了一个暗藏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他躲在天花板上面，还以为进了保险箱，哼，他低估了形势！我们根据维娜的揭发，一下子就把他抓获了。我认为在这件事上，维娜站在了革命的一边，她立了功，所以我们发展她加入了红卫兵。
燕宁脸上显出自豪的神情，紧接着又严肃起来，她问我，方丹，你知道那个被抓走的反革命分子是谁吗？
我困惑地摇摇头。
想不到吧？他就是经常来给你送坏书的黎江！
啊？我的耳边骤然响起一声炸雷，眼前的景物也猛然一晃，我真想大声喊，黎江，黎江，你为什么不躲得远一些？你不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么危险吗？
维娜，你……
我用喷火的眼睛盯着维娜，心里发疯般地狂喊着，维娜，怪不得你战战兢兢，怪不得你抬不起头，怪不得你不敢说话，原来你做了亏心事，你出卖了我们的好朋友，不，你出卖的不是黎江，而是你自己！就算你当上了红卫兵，你的心里能没有愧疚吗？过去，我们在一起读书，曾经痛骂过《红岩》里的叛徒甫志高，今天，今天你怎么也变成了这样的人！
气愤的泪水蒙住了我的眼睛，我看不清维娜此时脸上的表情，我指着她模糊的身影，全身颤抖着，半天我才说出两个字：叛——徒——
平时性情温和的妹妹这时也憋不住了，她跑过来哗啦一声拉开了我的抽屉，气愤地从里面翻出维娜送给我的红领巾，冲过去狠狠地摔在维娜的手里，赶快拿走！
燕宁一把拉起维娜，疾步跑出门去。
妹妹的脸涨得红红的，她紧挨着维娜的脚后跟儿，使劲儿摔上了门。
37
月亮被几片阴云遮挡得无影无踪，整个世界没入了一片黑暗。回想维娜所做的一切，我难过极了，我怎么也想不到她会背叛我们的友谊，更想不到她会出卖黎江！
妹妹说，我们再也不要想起她，她是叛徒，叛徒是最可耻的……
我说，我不相信维娜是叛徒，她不会出卖黎江……
可黎江被抓走了！妹妹忿忿地说，如果不是维娜，谁会知道黎江藏在什么地方呢？维嘉说只有我们知道，你，我，维娜……
我想起维娜那没有血色的面容，她表情淡漠，又带着一种惶恐，紧闭双唇一句话也不说。
哦，维娜，你为什么出卖黎江，你为什么这样背弃我们的友谊……不，你的泪水告诉我，你是迫不得已的……你是迫不得已才这样做的，可这一切又是为什么？我们为什么变成了这样，燕宁为什么把黎江当成敌人？还有，你为什么要回了红领巾……我多么珍惜它啊！每当我为自己不能走进学校而难过的时候，就拿出红领巾，将它戴在胸前……于是，我就不再孤独，耳畔就会回荡起燕宁那充满热情的话语，今天我们帮助方丹加入少先队，明天，我们还要一起加入共青团……我常常听见少年鼓乐队的鼓号声，看见那浩浩荡荡的红领巾的队伍……
维娜，我不相信，还是不相信你会背弃，背弃我们的友谊。所有的一切我都记得那么清楚，就像在昨天，我们围坐在一起，我们讲故事，我们一起听留声机，我们一起唱歌……过去我总是自己唱歌。就像在昨天，我们，我们大家在一起唱歌，你和谭静教我唱二重唱，教我唱和声……《远处的篝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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