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江山更爱美人 作者:紫流苏-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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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忙抢到她跟前,扶着她的肩,笑道:“妹妹不要多礼了。”她亦不是真的要起来,也就微仰着身子看我,盈盈一笑:“还是姐姐最体贴小妹。”
此时,外间的炉子上正煨着一盅银耳燕窝。我极其自然地说:“皇上陪嬿姬说说话,臣妾出去照看一下。”这话一出,连自己都有些吃惊。隐约觉得,我并不是单纯地要逃避他们之间的柔情蜜意。而在我的手触到那温热的银盅时,这并不灼人的热度却刺得我心中一痛,双手也颤抖了。
只要,只要我将指甲轻轻地浸入,神不知,鬼不觉……热气漫上来,我闭上眼,几乎就要抬起手来……不会有人怀疑的,怀疑也怀疑不到我头上来……我的手,慢慢地、慢慢地,挨到了热气蒸腾的口……指甲一洗净,就什么也不会留下了……手指已碰到了弧形的口,灼热的痛骤然袭来,我猛然一颤……牛膝、附子、牡丹皮、牵牛子、茅根、木通、瞿麦、通草、代赭石、三棱、干姜、制半夏、皂角刺、南星、槐花、蝉蜕……蜷缩的手紧紧地握了起来,指甲掐得手心生生的疼……那都是微有毒性、活血散瘀的药啊,你不要怕,妙莲,不要怕……我的手又缓缓地张开,依然颤抖地探向热气蒸腾的口……那或许是一个和他父亲一样端庄儒雅的男孩,也极有可能是一个和她母亲一样国色天香的女孩……我的手突兀地停在半空,不知所措……不过是这一念之间啊!
思绪戛然而止。我蓦然睁开眼睛,不忍,不敢,却又不甘心。扑面的热气蒸得我满眼酸痛。恍恍惚惚,满心凄苦。
我终究什么也没做,微红着眼,将那盅银耳燕窝端到了床前,轻声道:“快趁热喝吧。”因拓跋宏就在身边,我就势坐下,亲自喂她。嬿姬笑道:“不敢劳驾姐姐。”自己接过碗,慢慢喝了。
作者按:
历史上,按高贵人之子元恪的年龄推算,她进宫的时间应早于冯氏(妙莲),与林妃相若。我斗胆篡改了。
此外,史书上并未留下高贵人的名字,但通过20世纪80年代出土的北魏墓志铭,却可以找到她的名字:高照容。可是,这个名字……我又一次斗胆篡改了历史,就叫她嬿姬吧。嬿姬、嬿姬,颇有几分娇媚的味道。
第四章荷叶成云路欲无(1)
1八月间,给事中李安世上言:“岁饥民流,田业多为豪佑所占夺;虽桑井难复,宜更均量,使力业相称。又,所争之田,宜限年断,事久难明,悉归今主,以绝诈妄。”
原来彼时的北魏,豪强占有大量土地和人口,荫附者不需向国家纳租服役,使得豪强的征敛远远多于官府。长此以往,难免枝强干弱,朝廷的控制力势必被削弱。李安世的奏疏就是针对这个弊端。
“是官府在与豪强地主争夺农户么?”一日,拓跋宏随口提及近日朝堂上的争议。我留了心,抬头如是问道。
当时,冯家亦是囤居良田,广收利税。尽管朝廷自去年六月起就开始“班禄”,而我父兄又位列王侯,但朝廷的俸禄毕竟有限。庄园之利却是一笔不小的进账。那些皇族贵胄达官显要,哪个家中又是不占田不圈地的?或多或少罢了。我将此视作寻常。然而此刻,拓跋宏端凝的神情却是一个明显的暗示。
我不禁惴惴,又问:“您的意思是,官府控制的农户多,税收也多,朝廷的势力就强?”
“是的。”拓跋宏肯定地说,“李安世的意思,就是要朝廷收回土地,重新丈量、划定,再平均分与百姓,税收之利便收归朝廷了。”
我惊问:“这么说,朝廷是要重新分田?”
“是的。”依然是肯定的回答。
彼时,拓跋宏正负手立于画屏之下,借赏画之势凝神思虑。我不敢多问,亦不敢惊扰。他却忽然扭头笑道:“那就不免要折损冯家的利益了。”
我陡然一惊。他虽是戏谑的口气,听上去却有些试探的意味。如临大敌一般,我谨慎地目视了他一瞬。他又转身去看那画。我抿了抿唇,低眉顺眼,答道:“冯家向来受恩深重,苦于无以相报。朝廷若真要均田,臣妾的父兄理当身为表率,区区金银之利,又有何不舍?”
拓跋宏见我如此正肃,微微吃惊,却也不置可否,但笑而已:“放心,并不会真的损了冯家的利益。”
我心一沉,深知他话中之意是针对着太皇太后的。然而那“放心”二字,却刺痛了我。他竟不知晓,我无论如何总是为他顾虑的。我们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现实的利害摆在那里,何况个中真情又难以释怀。他竟全不知晓!我咬了咬唇,欲辩,却已忘言。
见我静默,他亦察觉到有些不妥。旋即递以温柔的一眄,又道:“妙莲,不必介怀,这些都与你无关。”
我无可奈何地报以微笑。心中想:父亲虽占着显贵之职,却是一日也未参与机要。平日里,只把那要不得的雄心壮志压抑下来。正当盛年的精力,除了被诗酒文章分一半去;还有一半却是倾注于田庄经营了。心头不禁悲悯起来。
“我父亲——他和太皇太后不同。”如此开了个头,欲说还休,拓跋宏的目光亦转了过来。我不禁动容,道:“太皇太后越是大权独揽,说一不二;父亲就越是默默无闻,置身事外。以他的才能,比之于中书令李冲大人如何呢?比之于给事中李安世大人又如何呢?却为何一事无成,只在锦衣玉食中消磨度日!”
听得此言,拓跋宏也怔了。我转身以背相对,其实,这番含忧带怨的话倾吐出来,多少是仗着他平日的宠爱与信任的。他果真就走了过来,含着愧疚,轻声道:“朕其实也是明白的,难为太师了……”
我心中稍觉安慰。然而,话是如此,那道鸿沟毕竟不是轻易就视而不见的。
过了几日,冯夙进宫,照例要在太皇太后处盘桓些时候。
未至殿外,欢声笑语便已传送入耳。我和冯滢对视一眼,会心微笑。冯滢感慨道:“冯夙实在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我莫名地怔忡起来。这话不错,然而总不是那么简单。
冯滢又道:“你尚有母弟,我却是真正的孑然一身。”她说话时依然是恬静的模样。我心中微感酸涩,忙执了她的手,道:“妹妹,还有我呢。”她安静地笑了。半晌,将手慢慢地抽了出来。
进门,首先留意到的却是拓跋宏的六妹彭城公主。公主名瑶,方十四岁,向我和冯滢微微欠身,含笑道:“两位冯贵人到了。”诸多笑语,一时静歇。惟有冯夙,施施然起身,笑嚷道:“姐姐,我今日来是道喜的。”
我凝神一看。冯夙的个子又拔高了些,生就唇红齿白,更兼锦衣华服,看上去赏心悦目。他生得很像母亲。我的像,只是眉眼间的神韵,五官的底子却是父亲的、姑妈的;冯夙却不然,活脱脱就是母亲秀美的模样。
父亲宠他,太皇太后也宠他,几个哥哥待他也很客气。冯夙难免就过于任性和单纯。我暗暗皱了眉。只怕他如今固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是水中月、雾中花的恩遇。
我不作声。一径向太皇太后请安,再侧首向公主微笑示意,然后才转向冯夙:“你能有什么喜事呀?”是亲昵微嗔的语气。
“倒不是我有喜事……”冯夙抢着说,太皇太后却不急不缓地开了口——声音是帘闱深垂下的一抹轻烟,却把冯夙的兴头给压了下去:“你大嫂又有身孕了。”
我只听得“身孕”二字,心中蓦然一惊,惶惶地问:“是谁?”太皇太后深看我一眼,缓缓地说:“你的大嫂,自然是乐安公主了。”我顿觉失仪,一时懊恼。其实,别人倒不觉得有何异样,我自己却要瞻前顾后,面面俱到。
于是,勉强作出欣喜的模样来,泛泛地向冯夙询问一二。心里却并非真正的关心。我更关心的,应是高贵人腹中的骨血。
我忽然转首看了冯滢一眼,她正好也向我注目。两下里一相撞,仿佛被什么刺痛了,我们很有默契地避开了彼此的注视。心里的哀伤都是一样的。
大哥冯诞与乐安公主成婚三载,已育有一子,名冯穆。拓跋宏曾戏言,待他长成,要将公主许配给他。
然而,如今他只有一位公主。袁璎华不冷不热地说道:“只怕我们高攀不起冯家呢。”我当时不曾开口,拓跋宏却有些不悦:“朕的女儿,你就如此看轻么?”璎华亦凛然接口:“臣妾不敢。只怕有人仗着家中权势熏天,看轻了她。”我心中气急,却一句话也说不得。拓跋宏欲出言斥她,然而她这番夹枪带棒的话却是触到了他的痛处、我的忌讳。终是默默,说不得这盘根错节的关系。
神思回转的时候,已不知过了多久,话题却换了。是太皇太后向冯夙说道:“你父亲许久不上朝,朝廷近来正在议论均田的事呢。”还是云淡风轻的口气。我心中却想,父亲应是刻意回避吧。太皇太后不会不明白,如此说起,也是试探的一种。
冯夙笑道:“近来都在议论均田。您也赞同么?”他这话问得幼稚,却很关键。太皇太后只微微一怔,和煦的微笑轻易就化解了这份期待:“那是朝廷的事了。看皇上和各位臣工如何商议执行。若真的利于国计民生,那还容得我这妇道人家不赞同么?”
说得众人都笑了。彭城公主忽然开口:“均田究竟要如何施行呢?”她的双眸适时扬起;顺手又一捋那垂覆的漆黑额发,光洁的额头倏然显露出来;那瞬间流露的神采有几分睿智,隐约又带着倔强。
这一问,倒让我一惊。不免另眼看她。冯夙却笑着接了口:“公主也如此关心国事么?巾帼不让须眉,佩服。”我心中暗暗埋怨冯夙的轻率。彭城公主望着他,问:“北平王能够解释一二么?”太皇太后亦注视着冯夙。
这其实是个绝好的机会。若他能说出一番见地来,只怕不久即可授之以实职——光有爵位终是不够的。然而,他却只是含糊地说道:“均田令大概不日就要施行,到时就是路人皆知了。”太皇太后低头抿了抿茶,亦不动声色地抿去了感慨之意。我留意到彭城公主的唇角微微一扬,笑意是和善的,却也有那么一丝的轻蔑。
冯夙告辞的时候,我忽然起身道:“母亲可好?”冯夙一愣。我又说:“听说她近来抱恙,可好些了?”目光紧紧地望着冯夙。冯夙很机灵,会意过来,立刻配合道:“这些日子正延医服药。”
太皇太后不禁关切道:“你母亲抱恙么,方才怎么没听你提起?”我心中一紧。冯夙却是有几分小聪明的,从容应答:“今日是来向太皇太后道喜的,家母再三叮嘱,不得贸然提起她的病症。”转首又道:“姐姐且送我一程,我与姐姐细说。”这是很合理的借口。毕竟这满室中人,惟有我和冯夙是同母所出。
出了殿,冯夙立刻嘻笑道:“亏了我机智。姐姐有什么要说的?”
我尚有些心惊,一时怔忡。他又说道:“娘提醒过我。每次进宫,要留神姐姐的暗示,若能单独面谈,就最好了。”
我心中不禁感慨。即刻压低了声音,在他耳畔低语……“姐姐!”冯夙忽然打断我,惊诧,并有几分委屈。
我正色道:“夙,但将此言告知父亲即可。”
数日后,由冯诞出面,放弃既得的千顷良田,以促成均田令——那是父亲的授意吧。我所能够倚仗的,其实不是太皇太后的权势,而是拓跋宏对于我父亲的那一份敬重、感激和内疚。
太皇太后原是赞同均田的,此时,态度亦不得不明确坚决起来。
太和九年十月,在太皇太后的主持下,拓跋宏正式下诏,曰:“朕承乾在位,十有五年。每览先王之典,经纶百氏,储畜既积,黎元永安。爰暨季叶,斯道陵替。富强者并兼山泽,贫弱者望绝一廛,致令地有遗利,民无余财,或争亩畔以亡身,或因饥馑以弃业,而欲天下太平,百姓丰足,安可得哉?今遣使者,循行州郡,与牧守均给天下之田,还以生死为断,劝课农桑,兴富民之本。”
至此,朝廷正式推行“均田令”:十五岁以上的丁男受露田四十亩,妇人二十亩;有牛的,每头牛受三十亩,以四头为限。人死或年满七十,要向政府交还田地。初受田的,丁男另给桑田二十亩,用来种植桑树;种麻产布的地方,丁男给麻田十亩,妇人五亩。桑麻田作为世业,不必再交还官府。一夫一妇每年纳粟二石,谓之租;纳帛一匹,产麻之地改为布一匹,谓之调。此外,还有兵役和徭役。
2转眼,过了残冬。是太和十年的正月,拓跋宏首次以汉族天子的兗冕在太极殿朝宴群臣。
他这身冕服沿袭了汉制。为玄色上衣、朱色下裳,上下绘有章纹,此外亦须佩戴蔽膝、佩绶、赤舄等。头顶的冕冠为玉制,玄色为主;顶部为前圆后方的冕板,冕板前后垂有十二旒的“冕旒”;两侧各有一孔,穿插玉笄,以此与发髻拴结。发笄两侧系丝带,于颌下系结。丝带上两耳处,各垂一颗珠玉,名曰“允耳”;却并不塞入耳内,只系挂于耳旁。
拓跋宏向我解释道:“那是提醒为人君者切忌听信谗言。”
我闻言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