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江山更爱美人 作者:紫流苏-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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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神色如常,问道:“是娘娘传我过去么?”她讪讪地回道:“是。”我沉默,忽然凝目,见她也是年轻俏丽的女子,心中便明白了几分,笑问:“你叫什么名字?”她不敢看我,然而声音还是有几分傲气:“奴婢名叫碧梧。”
我似笑非笑道:“碧梧,好名字。”
当冯清的身影逦迤而来时,我心中还是漫上了一片悲凉之感。
她如今是长身玉立,身架端正、挺拔,衬得那身玉色锦衣,纹丝不乱。她双手交握于腰间,袖口收束,覆袖之上以五色丝线织出层层绮纹。她迈过门槛,颤巍巍的金步摇流光溢彩,一张白面就在这光润之下,流露出简静的韵致。如此这般,成就了她与生俱来的端庄和傲气。
而我,举目平视,以素面朝天来衬托我的清秀与桀骜。我们对视,如陌生人一般自持。她终于淡淡启齿:“听说姐姐病愈回家了,我心中挂念……”我不禁浮起一丝冷笑。自己并未察觉,她却留意到了。于是,她蓦然停住话头,目光悠悠地从我身上扫过,在我淡红的伤痕上略作停留。我无法承接她冷静得近乎残忍的目光,忙低头道:“劳您挂念。”
不着边际地谈着,我们各自矜持,却又彼此疏离。拓跋宏,以及与此相关的种种,是我们小心翼翼逃避的禁忌。然而,疑惑与不甘,却是我们私心里相似的心情。但,我终究比冯清从容些。只为我的心,于希望、绝望的反复中,多少练就了一点豁达与沉着。而她,无疑也是忌惮我的。
终于,她抿了抿唇,另起话头:“那么,姐姐今后可有什么打算?”我骤然扬眸,她如临大敌一般,亦凝目看我。我心中不齿,淡淡一笑道:“不过侍奉父母,以终余年罢了。”
冯清一怔,似乎不信:“难道你真的不想……”说到此,似乎意识到什么,匆忙打住。然而那目光却有几分凛然,几分疑惑,只盯住了我细看。见她这般戒备,倒将我心中的怨怼重新勾起,仿佛有意要使她失态,我放任心底的几分戾气,微笑道:“莫非,你即将得到的尊荣与圣眷,也能分我一杯羹么?”
冯清霎时变色,怒意浮上眉间,待要出言,却见我眼中隐约有戏谑之意,这才强压了怒火。但胸中恨意终究难解,于是,她缓缓扬起脖颈,冷冷说道:“那是不可能的。”
那种决绝的口气,引出我的好强之心,不禁冷面相对,道:“你就如此自信么?”
话说到此,已是剑拔弩张。冯清被我这一激,面色一红,骤然扬声道:“那么,我就告诉姐姐罢。均田令的事,我知道是你托四弟转告爹,爹再吩咐大哥去做的。这是我告诉太皇太后的。”我瞠目,心中只觉得突兀。此刻重说当年事,心神一时不能回转。然而冯清却是气急,一股脑儿说下去:“二哥的事,也是你暗中送信。那也是我告诉太皇太后的。”
往事似乎拨开了云雾。那段失欢于太皇太后的日子,种种微妙的转变,只在于人心、人言,等闲平地起风波啊,竟是我的妹妹。但,我心里不曾当她是妹妹。于是,此时也无话可说,只是心中悲凉一片。
她的唇边有矜持的笑意,试图从我面上寻找挫败的绝望。然而,她失望了,但她并不罢休,与我对视片刻之后,又问:“那么,我再问你一遍,你还有别的打算么?”
我想,她能如此爽快地将这些话倾吐出来,必然是认定了我不能回宫,我再无机会了。果然,她随即又说:“其实,在传你之前,我先去见了爹。爹还是疼你的,竟违背了当日太皇太后的旨意,允许你回府。”她稍稍一顿,怨怼之色渗在冷言冷语中:“但爹也答应了,他有生之年不会让你再次入宫。”
心底轰然一声,一种被算计、被厌弃的恨意,再次向我袭来。我狠狠撑起目眶,泪意逼得眼中微红,索性走上几步,字字句句都戳着自己的痛处:“你何必如此费心?你即将成为皇后,而我这辈子只能带发修行!你看看我脸上的疤,你觉得我还能和你争什么?”
她一怔,神情稍解,目光却仍是漠然的。我将话根含在肚子里,听她说:“姐姐,事到如今,你也不要怨我。”但她不知道,我真正想说的却是:若有一天,我重回宫廷,我定然要你的凤冠霞帔。
2太和十七年,四月戊戌,拓跋宏立冯清为后。又因《白虎通》有言,“王者不臣妻之父母”,于是下诏,太师上书不必称臣,入朝不必下拜。但我父亲是谨慎谦恭的个性,即日便上书推辞。
“我听说上个月,皇后省亲,你们姊妹叙了一番旧?”王肃问起这番话,正是我立于庭中,以三言两语相送之时。他已向我父亲辞行,不日即将南下。我不免猜疑,这仓促中是否有变故。隐约的,还有一些遗憾,因为不曾真正较量。但眼前,还是强打精神,将双眉一挑:“叙旧?”颇有几分不屑。
王肃问道:“皇后进宫三年,都不曾回府省亲,为何此次突然回来?”我一怔,见他目光灼灼,心中不由一沉,正色道:“先生有何指教?”
他喟然长叹:“如今的你我,都是局外之人啊。”我大惊,心中电光石火般瞬间通明:我的“局外人”,自是相对北朝而言,可见他已窥知我的身份;然而,他的“局外人”呢?诸般疑惑,呼之欲出,但终究被我强行压下。只作会意一笑。
“其实,姑娘疏忽了。”他恳切地说,“我原不太肯定你的身份,因冯家有诸多小姐,于皇后之前进宫的不过其中两位。但那日,你说皇后是你‘三妹’,可见……”我已明了,便微微一笑:“先生果然是仔细的人。”
叹了一口气,索性将话放开了讲:“我知道先生认识始平王,那么,您也不是等闲之辈。”他一怔,旋即微笑:“我和始平王殿下是在洛阳结识的,还是因为一支曲子,《缓歌行》。”我倏然抬眼,心中波澜又起。
“那日,你唱出此曲,我心中就开始怀疑了。因为鲜卑人少有会唱南朝诗歌的,而你的汉语又相当纯熟。何况始平王和我说过,这支曲,他曾听一位故人唱过。但问及故人,他却三缄其口。试想,以他的地位,所谓故人,又能是怎样的身份?”
我不禁微微一笑。如今渐渐懂得,人与人之间,有多种缘分。譬如与拓跋勰,非关情爱,比情爱淡薄,却又比情爱绵长。这也是平生的一种抚慰。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问起琥珀刻兽的事,只是问:“既然您对我的身份有所怀疑,为何不问问始平王呢?”王肃摆手笑道:“一则,他当时不在京中;二则,我自信自己能够探知。”
他的自矜是流露于一脉平和中的。但,我忽然想到,他对于拓跋勰,或许还是有很深的戒备之心,因而才有所保留。我亦扬首微笑道:“我也一样。先生的身份,我也自信能够探知。”
他终于朗声笑了起来:“恐怕这一去,我们再无机会相见。不过,很有可能,我们是敌手。”我心中一震。他负手立于中庭,蹙眉凝目,远望苍天,踌躇满志之情,于眉心流露一点,便让有心人窥到了全部。我忽又黯然:“先生,您未必是局外人,我却只能做个局外人了。”
他的目光倏然扫过。半晌,沉声问道:“难道你没有新的打算?”我心中苦楚,只装做不以为然,遗他一个聊胜于无的微笑。我不能不想到冯清。她正风光,而我如今落魄,这种差距惟独不能横亘于我们之间。我心中深恨。碧梧固然可恶,但那日冯清执意要见我,这其中有戒备、有报复、有警示,也有她的自信。惟独姊妹间的关切,是没有的。
我后来想,我心中的难堪与不甘,以及对她的轻诋,恐怕也是出于自卑罢。只因她的傲气,是天生的资本所赋予,而我却是自己一点一点争取的。而这争取的过程,又承受了多少委屈。
“姑娘若是有新的打算,那么,三日后,请替我见一见始平王吧。”
我大惊,本能地拒绝,王肃却又笑道:“我已安排好了。你若肯见,自会见到;你若不肯,他也见不到你。”这一语,倒让我有些放心。勉强又提起精神,正色道:“先生,如果南朝容不下你的话,北地或许有机会。”
他沉默了半晌,才沉重地点一点头,然后说道:“你的机会,也就是我的机会了。”我一怔,心中有些迷惘,不及理清这些利害,然而直觉上却是深信不疑。因此,深叹一声:“那么,先生,我们各自奔波吧。”
就此别过。我见他离开这个庭院,心中一片萧瑟:山雨欲来风满楼。
3三日后,内心几乎没有挣扎的痕迹,我悄然踱到了王肃曾经读书的书斋。
临出门时,高菩萨迎面而来。我怔住,神情有些恍惚。“高郎,又换药么?”这一向,我已不大用药了。他凝神看了我半晌,问道:“王先生已经走了,你还要过去么?”我沉默片刻,低声道:“我去去就来。”于是,和他擦身而过,原先渺然的心便在此刻沉沉坠下。他迟疑地在身后唤道:“妙莲……”我终究没有回头。
书斋四壁空空。惟有一把琴,蛇腹纹依然光亮。拓跋勰准时赴约,冯夙领他进门,穿过山石间的回廊,冯夙笑道:“王先生走得很匆忙,但临行时再三叮嘱,留在书斋的几部书要殿下亲自来取。”
门怦然推开,清凉之气拂面而来。冯夙大惊,失声道:“姐姐!”拓跋勰亦大惊失色。那一瞬间,随着骤然照拂的光影,我的眼中不可抑制地漫上泪光,酸涩之味亦哽上了喉头:“冯夙,你且出去吧。”
“贵人!”这猝然一句,含着悲声,拓跋勰仓促地向我走来。我清晰地看到了他的眉目,萧疏中嵌着已逝去的往昔。我的泪,蓄了满眼,终于缓缓地大滴坠落。我惘然一笑:“如今,已不是贵人了。”
他先是错愕,随后,欢喜从眼神中漫溢,悲悯却从欢喜中流淌。“贵人……”他仍然如此叫我,尽管勉力自持,但深深攒起的眉心有自然的悲怆,嗫嚅的唇齿间亦有辗转的千言万语。他仓促而紧张地打量着我,我面颊上的伤痕,以及这一身寒素的装束。他惊问:“这是为何?”
我只是黯然摇头。他默然,兀自叹息,然后问道:“那天,一定也是你罢。可你为何又不认我?”在他清明如水的目光下,我终于嘤嘤泣道:“殿下,我不堪以这般境遇见你啊。”此中情意难说,而我心中汹涌不平,瞬间泪流满面。
他并不劝我,愕然之后,旋即释然。他叹息道:“那日回去,心不自安。我只当自己多心,并且多事。但捱了几日,终于还是旧地重寻了……”他定一定神,又问:“你的病想来是好了?”我轻轻颔首。
他怆然道:“那日,皇上从方山回来,太皇太后便告知他,冯贵人病入膏肓,不得已而出宫皈依佛门。”往事重提,我只是漠然,倒是认真地告诉他:“你那日相送,我心中是感激你的。”稍一踌躇,又问:“皇上……他可知道?”他的怆然中又有一丝怔忡,但他并没有回答。
“皇上后来亲自到冯府问询,是太师拖着病体跪在门口,请皇上回宫……”我愕然,心跳狂如脱兔。心知父亲此举,定是痛苦不堪。而母亲,竟也被瞒到如今。家中谁也不曾和我说起。他们用心良苦,只害得我好苦。但,我即便知道了,也无能为力。
“皇上也只能回宫去了。太皇太后此时已经染病,皇上衣不解带地守候着;不久又陪太皇太后巡视永固陵;然后,太皇太后薨,皇上更抽不出身了……”
我的眼角泛出泪光,冷笑道:“时日渐久,这些事也就淡忘了。”“贵人!”拓跋勰恳切地叫道,“我皇兄并非薄情冷血之人。他既是天子,这其中必有他的难处。他未尝因私情而将喜怒轻易示人,但……”他叹了口气,忽然认真地问我,“如今,你可有打算?”
我的思绪在那一瞬间停滞。今日来见他,固然是为了胸中情意,但真的没有别的打算么?我不敢扪心自问,不敢那样想,却放任自己听凭潜意识里的牵引,这样去做。我凄然摇头。高郎的面容有隐忍的愁,朦胧浮现。我再次凝噎。
而拓跋勰,凝眸深深看我,推心置腹般说道:“你是对皇上有怨,还是顾虑皇后,抑或是还有别的苦衷?”这话,直问到我心里去。他这般坦诚,却是从来没有过的。
然后,又另起话头:“王先生与我有旧,他如此安排,也认为您应该回去。”我回过神,问:“王先生应是南朝人,你可知道?”他摆首,但并没有太多的诧异,只是叹道:“与人相交,各得机缘。但我坦诚待他,问心无愧也就够了。”
思量半晌,他忽又笑道:“南朝有消息,南齐皇太子萧长懋卒于正月丙子。”话说到此,对于王肃的身份,我们都已心照不宣。他是南人,且是南齐二皇子萧子良身边的人。他此番回去,必是为了助二皇子得到储君的地位。
拓跋勰与我告辞时,忽然回头道:“夫人。”我一怔,夫人二字,固然突兀,但他说来却分外庄重。我向他凝目,专注倾听。他说:“今日相见,我不会告之他人。”他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