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服者(下)-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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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就是克劳狄一行今天遇上的第一个猎物。
几十米开外的树丛后,一群人隐藏暗处,焦躁的猎犬被随从们勒住,不得发出动静惊跑猎物。
此时五十名随从已与克劳狄并排而立,只等他袭击猎物后再令猎犬扑上衔来。如无意外,将会超乎寻常的顺利。
克劳狄弓在手,箭在弦,双目将猎物分毫不差盯牢,只要箭矢一发,猎物立时取下。若论弓箭之术,他自负绝不会逊于文森特,自小接受的严格训练可不带半点虚假。
他屏气凝神,捏住箭尾的手指蓄势待发,瞄准最好时机。
四周一片幽寂。
正在这时,他却听见有利物划破空气直取而来的锐响。出于警惕的本能,他灵敏侧身,刷地一枚利箭在距离他下颚不到一寸之处飞过,射中了他身旁随从的手臂。
众人哗然,惊动了羚鹿,迈起灵活的步子便飞快钻进了树林中。
就在同时,前后不过眨眼时间,克劳狄身体猛地一震,被利物穿过的熟悉感觉自他胸口袭来。而众人的惊呼更让他意识到他的感觉丝毫无误。
猎犬发狂似的疯吠起来。
他错愕低头,一柄不若普通的箭头,业已带着箭身从后穿过他的左胸。如此狠力的箭击,绝非寻常短弓发射出来,而是战争特殊时刻才会用上的强弩。
「陛下!」随从们立即展开阵势,围成一圈将他护在中间,数人跳下马向他奔去。
身体的反应似乎总要迟几秒才传到大脑,他甚至还没感到疼痛,鲜血已顺着被利箭穿破的衣衫迅速外渗,殷殷一片。
始终心神不宁而寻来的文森特忽然出现在众人面前,而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上装被染红的克劳狄从马上跌落下去的一幕。
他的心也在一刹那停止了跳动,大脑似乎被什么炸开,炸成粉碎,令耳膜激震的巨响在脑海中盘旋不息。
这就是他所预感到的灾难吗?为什么……为什么他没有坚持陪在身边?为什么他会放开那双手?为什么不是由他来承受这一切?为什么?!
※※※※
刚刚踏进春季的罗马,依旧明媚的天空,却突如其来地被一层层浓重而惨淡的阴影覆盖。
本是一场热闹欢庆的狩猎大赛,却在皇帝遇袭的突发事件下终止,宫里宫外无不深深震惊。整个罗马人人自危,生怕会一不小心就被矛头指着,以刺客的罪名。
自从意外发生后,恺撒即开始了缜密的调查。在狩猎当天,艾伦与瑞恩已将林中仔细搜查过,期间也一直严密守在树林周边,没有让任何闲杂人等进入林中。也就是说,并非外面的人所为,凶手就在当天参加狩猎的人当中,极有可能就是某一位元老官员。
这是何其严重的一件大事。
法庭上,恺撒对每一队进行狩猎的贵族开审,包括在座参与狩猎的各位元老,然而每个人都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据。
这么一来事情就变得更加棘手。因为每个人都没有嫌疑,那就意味着每个人都有最大嫌疑。
文森特最后悔的,就是在克劳狄遇袭时因太过焦急送他回城诊治,而没有在当时就让所有人聚在一起,对他们的武器进行检查。
打猎所用的弓箭都是短弓,而袭击克劳狄的则是强弩,也就是说,是有人藏在身上带进林中,如果当时就展开搜查,或许还能查出一点线索。但是现在,做什么都没有用了。
凭目前所了解的情况,要在几百名贵族中找出凶手,犹如大海捞针,可能性基本为零。
※※※※
克劳狄身中箭伤已是第五天。向来清净的皇寝每天人来如潮,多是忙得焦头烂额的医师或祭司们,为了治疗皇帝的伤势,不敢有丝毫怠慢。而这次,文森特再帮不上忙。
上回遭遇刺客,主要的伤害来自于匕首上淬的毒,并未刺中要害,因此有解毒剂就不需多虑。但这次的箭头,狠准无比地穿过他的左胸。
谁都知道,当人左胸受刺,将遭遇多么巨大的风险。接连几天时间,伤口的流血从没停止,即使稍稍止住片刻,再过一会才缠上的纱布又会被鲜血染红。
克劳狄一直处于昏迷,原本古铜色的皮肤也因失血过多而褪成惨白。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根本无法置信一个人身体里竟能流出这么大量的血液。而他仍然活着。
以医师们的经验来看这简直是个奇迹。从没见过一个人在失去了那么多血液之后还能生存,虽然他气若游丝,但直到目前为止,他仍活着。
第六天时他的失血终于得以抑制,但仍旧沉沉昏睡,更仿佛可能就此睡去不再醒来。
整个宫殿之中被一股深重的忧虑压迫着。
那些护卫侍女们,素来仰慕『帝国之刃』的威名,这段日子以来每天亲力照顾皇帝的起居住行,更深层接触到在他严峻外表下的真实与正直,早已对他产生了深厚的情感,那种爱戴、尊敬与钦慕混合在一起的,不同寻常的情感。看着曾经神采飞扬的主人如今气息奄奄昏迷在床,心中自是悲伤难抑。
而历来与他亲近的人们,艾伦,提摩西,瑞恩……已连『笑』这一概念都失去了。
两周后,他的情形突然恶化,伤口再度血流不止。医师忙碌了一下午,血终于被止住,然而他们脸上莫不露出绝望的凝重。
可能熬不过今天晚上了。这是他们离开皇宫时最后留下的话。
※※※※
呼吸声轻得仿佛没有一样,眼帘始终紧合,分毫不曾动过。
他曾是饱受瞩目意气风发的罗马之君,而现在,英俊不改,却没有了以往奕奕的神采。湛蓝如海的眼眸,眸中曾经闪耀的光芒,或冷峻,或威严,或震慑,也因为双目的紧闭而看不到了。
他静静躺在大床中央,华被覆身,纯白的长长帷幔将大床笼罩,垂落地面,偶尔被风吹起而轻舞。
一个人间最美的坟墓。
床沿,一抹白色的身影似乎与其溶成一体,悄无声息。修长指尖轻抚他的额头,顺着鼻翼下滑停在唇上。在这里,还能通过时有时无的热气,隐约感觉到他微弱的呼吸。
活不过今晚了吗?文森特心中默念,眉目之间盛满浓得化不开的哀伤。
明明已经准备一生追随在他身旁,明明自信无论发生什么都会将他保护绝不令他受伤害,明明承诺过除非到死否则绝不离开他。可是现在,他的生命却从自己指缝中一缕一缕飘然溜走。
到底为他做了什么?权力、名誉、荣耀,全部对他双手奉上,为何却留不住他最重要的东西?如果是这样,那么自己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文森特缓缓从衣袖中抽出一柄匕首,尖端抵上对方的喉骨。只要这样压下去,所有的一切就结束了。
与其看他活得这么痛苦,不如亲手结束他的生命,让他解脱……
文森特手心微颤,僵持许久,终是下不了手。他紧紧闭上双眼,眼睫的震颤昭示出此刻心底巨大的矛盾。
普通人在心脏受到重创后早已死去了吧?而他却没有。就算只剩下一口气,他仍然不肯间断地呼吸着。是什么给了他如此顽强的生命力?是什么在支撑着他?
一定有那么一股力量。在他心中,一定有那个坚定的意念,才能坚持到现在。
那么,他所坚决不放弃的,是什么?……
抵在对方咽喉的匕首慢慢收回,文森特深吸一口气,蓦地睁开双眼,眼中悲伤不再,只有毅然的炽决,不知从何而来,为何而生。他掀开丝被,将对方小腹以上全部曝露在空气里。
这个人的确有些瘦了,却依旧令人挪不开目光,即使身处死亡边缘,仍是这么的英气逼人。这就是命运为他选中的人,杰出,坚韧,无与伦比。
文森特半跪在他身体上方,复杂而专注地凝望许久,俯身吻上他的额心。他们的体温已相近冰凉。
痛苦皱眉,又将一吻落在他的胸膛,凝满虔诚。
能感觉到我的吻吗?不管你的魂魄到了哪里,我都会把你拉回来。请一定要回应我……举起右手,匕首在手腕划下,顿时血流如柱,洒满身下人的胸口。
文森特紧拧的眉已然松开,浓眉下透出的目光像阳光般锐利逼人。他张嘴汲取伤口冒出的血液,拉开对方下颚,将血输送进他口中,一口,又是一口。直到估摸已经够了,才重新直起身,从帷幔上撕下一块纱条包住伤处。
指尖蘸取落在对方身上的血液,按上他双眉中央,一路划下来到鼻尖。鲜血随着他的手指,在划过的地方留下醒目的轨迹。
接下来的时间里,文森特一直用血液在对方身上勾画着仿佛图腾般的痕迹,脸颊部分之后又来到胸膛,最后是手臂。当他最终完成之时,留在克劳狄身体上的血迹,竟形成了一副魔鬼的面具,用血筑成的獠牙、魔角,无不透射出生动的狰狞。恶魔背后有一双翅膀,展开于他双臂之上,随着烛火的跳跃而隐隐摇动,仿佛随时可能从人皮肤上乍然而起飞向高空。
文森特面无表情地看着由他亲手构造出的符印,牵起克劳狄的双手,十指穿梭握紧。他闭上眼睛,用无人能听懂的语言反复念诵不知来自何方的术词。片刻后,他俯下身,额头抵在对方额头,嘴唇覆在对方嘴唇。
「我的主人,请倾听我的声音。我愿把所有奉献给你,请你接受。」他的声音仿佛来自天际,遥远而不真实,在对方唇上轻轻回响。
克劳狄身上的血光依然闪亮,没有任何响应,安详得令人心寒。
轻吸一口气,文森特再次呢喃:「接受我,接受我做的一切。请你接受……」
依旧满室的沉寂,风声也不再现。
文森特咬牙,声音里染上无法压抑的焦虑,与深至骨髓的伤痛。
「……不要离开我,我不能失去你。求你接受我,别离开我……」
突然,桌上烛火开始急剧颤动,扑扑扑几下,烛火纷纷熄灭,转眼只剩独独一盏灯烛仍在竭力燃烧。
文森特敏锐地眯起眼,仔细观察克劳狄的动静。
他的身体散发出奇特的高温,原本定结在他皮肤上的血迹,开始逐渐扩散,以人眼难辨的慢速渗透,一点一点一滴一滴。随着血的渗入,他原本惨白的面容上浮现出微微的血色,只是气息依然微弱。
不到一刻间,他身上遍布的血迹已经全部通过毛孔钻进皮肉,融入血管。文森特贴在他的胸口,听见了他心脏跳动的声音,虽然还不够有力,但清晰非常。他的体温也缓慢回复,暂时还无法达到健康时的温暖,但也只能到这里。
文森特轻吁一声,再次凝望他沉静的睡颜,手心在他方才渗出汗水的额头细心擦拭。
他终于给了响应。是因为听见自己的话吗?原来,他真的如此在意。
虽然暂时挽留住了他的生命,文森特的双眸中却不见丝毫轻松,所有的,只是难解的愁绪。轻轻吻住他的唇,文森特眉宇纠结,沉痛低语:「谢谢你。但是,对不起……」
最后一盏烛火终于熄灭。
他起身下床,当双脚着地那一瞬间,大脑猛地一阵刺痛。他跌撞几步,来到桌前站定,用力呼吸以向窒闷的胸口传输空气。等到情形稍有好转,他才回头朝床上的人影看去,眼中再度泛起莫名的悲伤。
……「这种咒术不到实在无计可施的时刻绝对不要用喔。」
先知曾经多次叮咛的话语在耳边响起,他自嘲一笑。
是啊,因为这是极其损耗心力的行为,如果不是已无路可走,他又何尝想这样做?何尝想污染这具纯粹透彻的灵魂?
他将血液通过这种特殊的方式送进克劳狄体内,给了他无比强大的生命力,而这,正是由血液里无处不潜行的妖魔所赐予。
多么神奇,本是噬人心魂的妖魔,却因为这个妖魔对一位人类至死的挚爱,而生成这种救人之术。
从此以后,这个人的身体里,也将流动着本性邪恶的妖魔之血。如果意志力不够,就会被妖魔喧宾夺主,失去人性。越是接近战场接近危险,这种可能性就会越大。
不过,如果是这个人,应该不会有问题。
除此之外,还给了他一样原本就不多的东西。其实本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吧,但若是为了他,也变得不那么在乎了。虽然遗憾,但不后悔。
'……只要你好。'
※※※※
次日清晨,当文森特从头痛欲裂中醒来,便有护卫前来通报说皇帝的身体突然好转,虽然还处于昏迷,但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
文森特默然无语,挥退护卫。该做的事能做的事他都已做了,甚至不计后果,如果这样还不够,那么他再也没有其它办法。
他慢慢起身,脚底还残留一丝虚软,但还不至于走不动路,也不至影响到与元老们的议事。
在克劳狄醒来之前,他会接替他的工作,让他安心休养身体,直到有一天能够再次与他一齐站在大殿之上。然而还没来得及出发前往库里亚,却又有新的消息传来。
遥远的波斯王国,国王最小的儿子本杰明率领百人使团,以友好的名义前来帝国首都探访,现已在皇殿中等候。
文森特穿好衣装后,满目深沉地向大殿走去。
波斯,东方的强大帝国。多年前由波斯贵族阿尔达希建立萨珊新波斯帝国,为争夺西方商路和小亚细亚霸权,曾多次与罗马军队交锋,并通过和约获得亚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