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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曼陀罗的舞蹈-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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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歌,你前世一定是个神仙。
我曾经羡慕地对她说。
她困惑地笑了,什么是神仙啊。
就是没有忧愁,没有人的毛病,万千宠爱集于一身,还不骄傲自满。
是的。这就是我和很多人对神仙的概念。

天人也烦忧(2)

做人有八苦啊!除了生老病死这四苦,还有爱别离苦、求不得苦、怨憎会苦,五蕴炽盛苦。恩爱被拆散,是爱别离;相思会落空,是求不得;冤家路窄成夫妻,是怨憎会。这三种苦,都是普通人在爱情的荆棘路上披肝沥胆要经历的。
云歌有吗?
她一打开门,就有无数的白马王子黑马王子驻足门庭;爱她的人,可能是某个女孩子求不得的人;痴痴地等她的人,可能正被其他痴痴的女子等。她不需要跋涉,只需要轻轻飘飘地投掷绣球。
这样的清福,没有几个人有天生的资本来领受,但云歌有。
云歌看着我,却露出了愁容。
兰若。她低唤我。
你知道吗?这个世上,除了有跋涉的苦,还有厌倦的苦;除了有求不得苦,还有不知何求的苦;除了有不可承受之重的苦,还有不可承受之轻的苦。
心想事成,不是好事。因为缺少了过程,抽离了体验,人生只存活在道听途说当中。
打开门,到处是求爱的人,也不见得是好事。还没有了解,怎么就都爱了?爱的是什么?是那些被人们传说的光环和背景吗?而那些,我宁可全部抛却,那是贴了标签的我,并非真我。有人有耐心来与真我见识吗?我却只觉得,门前路被阻塞,声浪高过远山远水。
我倒羡慕你们心里有个珍存的人。可以体会思念的甜蜜和痛楚。我也想有这些甜与痛,却被你们所羡慕的命运剥夺了这个资格。
如果这就是天人的生活,我宁愿堕落为人。
云歌幽幽地诉说。诉说时有浅浅的忧愁。
我知道了。
富人不知穷汉饥。穷汉不知富人苦。得不到,会忧愁;得之不易,会唏嘘;得之轻易,却又无聊。
天人也烦忧。这让我始料不及。
当我经历磨难时,幻想着终有一天我会站在草长莺飞的彼岸,放浪形骸,浣衣濯足。幻想我可以高枕,可以安眠,可以有和煦之风轻轻拂面。
但我并不知道,在彼岸终日锦衣玉食,笙歌燕舞的天人们,无聊成疾,抑郁不堪。
“我不敢说我不满足,否则好像是不知足。但如果饭食真的是张口即来,而非花费劳动所得,那么,这样的生活让人恐惧。太顺了,就要堕落了。”
云歌是真诚的。
这令我想起祖师大德们说的,珍惜人身吧。
因为人身难得。既不会像吃甜食吃到反胃的天人那样麻木,也不至于像其他四道的众生那样,在苦难下苟延残喘。
乐太多了,是糖衣裹挟了炮弹来袭;苦太深重了,会无暇来获取觉悟。
唯有人,苦乐参半的人,在苦和乐的两极不停地奔波的人,既能见识到苦的面貌,也能撷取乐的果实,这样才有可能反思,有可能从苦乐的假象里培养出叛逆和觉悟的意识——是什么让我们不停奔波,永不止息?是什么让我们痛,又让我们沉醉?是什么让我们爱,却又爱得这样不堪?是什么让我们无知地来,却又在我们留恋时逼迫我们离开?
所有这些问题,天人想不到,其他四道无力想,唯有我们,却可能会为之琢磨思量。
你看,竟然应该庆幸——无论贵贱,无论顺利艰难,我们还可以思维,思维还有力量,思维必将改变命运。
佛教的偈子说:人身难得今已得,佛法难闻今已闻。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向何处度此身!这个话真是好。人身就是修道的资粮,亦是我们到彼岸的渡船。
善视它,就会有别样洞天。
其实,无论我们听闻的是不是佛法,至少,经过思维,选择一个适合自己的善法,来珍惜这个人身,也是好的啊。
有善法来思维,我们就可以打破顺逆的藩篱,放下对爱与不爱的纠缠,跳出日日夜夜沉溺却不自觉的泥淖,然后动用我们本来都具足,却甚少来锻炼的精神,来对人生做一个主动的改观。
改观最好。这是要从爱情的奴役当中逃亡出来,把那一身的破烂衣裳全部脱掉,然后做自己的主人。

天人也烦忧(3)

现在,我倒是知道了,云歌并非天人。
因为她只是我们当中一个境遇上顺利,而心事却重重的女孩子。
她没有和我一样的苦,却也有自己的烦忧。
这个烦忧无论轻重,无论光彩还是狼狈,都是一样的。
烦忧,就是我们反观、改观的入手处。
不在别处,就在此处。
哪里有烦忧,哪里就有解脱的办法。
路在途中,上坡出现,有风雪扑面满肩。行路的苦役抑或天使,皆当珍重了。

虚空气泡和水中气泡(1)

我16岁的时候戴眼镜,尚不知道这世上已经发明了博士伦。长期近视让我已经有6年多不确切知道自己的长相。摘下眼镜的时候,我的眼睛必定失神散光。若戴上,我就要在这个戴镜框的面具下扮演我自己。
我到底长什么样?我还好看吗?每当同学们面对着E字表对答如流时,我就无比绝望。
医生拿着棍指着最大的E字问我,这个,这个!看我的棍啊!
医生啊,别说棍了,您在哪儿啊?
就在这一年,我认识了安安姐。
她和周文墨大哥在我们一帮小姑娘面前上演了恩爱夫妻相见欢的一幕。
1、
那是我第一次目睹干洗头发。
她坐在凳子上,他站着。
他满手泡沫地给她洗头。
她享受着,有时候眯缝着眼睛,有时候和我旁边的露露谈笑风生。
阳光照进来,安安姐和周大哥的脸被勾勒出温润的侧光。
那份安闲、自在和默契,刺得我眼睛痛,我摘下了眼镜。
海蓝嚷嚷着说,安安姐,你们好幸福啊。什么时候我能有个男朋友,也帮我这样洗洗头。
安安姐笑,她安慰着十几岁就开始惦记恋爱的女孩们,
面包会有的。一定会有的。
可是就是在那个暗房外面。安安姐告诉我,我其实不是你们想象得那么幸福。文墨是我第二次婚姻。在和他结婚之前,我已经有了一个儿子。
我瞠目结舌。
安安姐和周大哥是青梅竹马。他比她大。她是院子里最任性的小姑娘。她因为美丽,因为遗传了母亲嘹亮的歌喉,更因为天生可爱,在所有人面前,她都是受宠被娇纵的那一个。
他,只是对她好的很多人中的一个。
高中的时候,黄土高原上下了十几天的大雪,呵气成冰。她的手和脚都长了冻疮。她在雪地里奔跑着去看大哥。她只是去找他玩,他已经工作了。她不经意地提起脚冻得已经没知觉了。
他就解开了棉衣,把她的脚捂在怀里。他的怀抱真暖,而她的心跳得真快。那一次,她才知道大哥喜欢他。
安安姐几乎在被温暖的同时决定了出逃。
在爱里,她被惊吓。
不是能够安享爱情的年龄,爱情若冒头,人唯有惊慌。
他不知道为什么她可以跟所有的人开玩笑,无所顾忌地闹,唯独看见他,就低眉,就沉默,就离开。
直到有一天,她领了邻院的三义来,告诉他,她要嫁人了。
安安姐的第一次婚姻,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父母,亲戚,邻居,还有文墨哥。
三义的名声不好,从小打架惹事,高中毕业就不再上学了。一直待业,人也横。
安安姐是大家手心里的宝贝,聪明伶俐,正要去音乐学院进修声乐。
他们?
大哥问她,为什么?
安安姐一梗脖子,我爱他。
大哥看着这个女子,看得眼泪都要掉出来:要是在我和他之间,你选谁?
安安姐似乎早就预料到他终会问她这一句,她却狠心,三义。
大哥点头,放开了搭在安安肩膀上的手。
然后,她结婚。他南下。
你心里想过他吗?
想。觉得他在南方要是受苦,会心疼。
他在南方一定是受苦的。因为他被爱放逐。
而她也一定会心疼的。因为她还不懂得爱。
2、
安安姐怀上了三义的骨血。
他依旧不长进,聚众赌博,拈花惹草。她和团里下乡演出,他不来送。
母亲抱怨,她就和母亲吵。
然后她回到家,大着肚子,提着行李,打开门,看见了不堪的一幕。
她什么表情都没有,身子直接往后一仰。
这个世界上的恩怨就在那么一瞬间交代了。
很多人都说安安姐命大。头磕在水泥地上,愣没有出事。

虚空气泡和水中气泡(2)

她躺在病房里,不说话,眼睛瞪着天花板。
三义来了几次,道歉,忏悔,说软话,她只当他是空气。
三义没法子,便问她,你想怎样?
安安姐让母亲递给他一张离婚协议和一支笔。那上面写着她唯一的心愿,离婚,孩子归母亲。
三义哆嗦着签字,她却懒得看他最后一眼。
在病房里,她听话,该吃吃,该喝喝,只是无言,只是无泪。
母亲害怕了,找到大哥的母亲,问大哥能不能回来一趟。
天光明昧。生生死死。
安安姐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大哥怀抱着婴儿,他满眼里都是笑,都是包容,他对那个孩子说:叫舅舅!于是有泪,有摧肝裂肺的号啕。
如果你愿意,我给他当爹!
这是大哥在她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耳语。
你不爱我的时候,我爱你。
你爱我的时候,我依然爱你。
只等你成长,只等你醒悟。
3、
我听得掉泪。姐,为什么和我说?我不懂。
安安姐微笑,你懂的。从我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你懂。我告诉你,是因为你是写字的。
以后把我们都写下来吧。当我们都在这人世里来过,爱过,哭过,欢笑过。
你的笔,让我信任。
安安姐是第一个希望我写她的故事的人。
我一直记得,在北上求学的那间宿舍里,她给我们唱歌剧《洪湖赤卫队》里的选段——《看天下的劳苦大众得解放》:
“娘的眼泪似水淌,点点打在儿的身上。
满腹话儿不知从何讲,含着眼泪叫亲娘,娘啊!”
直唱得我们都拍手,都含泪,觉得那一刹那,安安姐就是韩英了。
“娘啊!儿死后,你要把儿埋在那洪湖畔,
将儿的坟墓向东方, 让儿常听那洪湖的浪,
常见家乡红太阳。”
仿佛那歌词经由她高亢悲愤的唱,好多好多的遗憾,好多好多的心愿,都被抒发出来了!
我也一直在想,在安安姐的心里,真的有很多悲伤乃至悲愤的东西么?
为什么她唱的这个歌,我一闭上眼睛,就能浮现当时的情景?
只要我愿意,浮云,阳光的碎影,年轻的女孩子们,甚至空气里的青草香,它们就会如同海浪一般在瞬时包裹我?
4、
我见到他们的小家时,时间已经又过了三年。
我去黄土高坡上拍摄。然后住在安安姐那里。
那个小家,据安安姐说,自打他们结婚以后,就一直在那里了。那么,也就是说,至少有十年了。这个小家还是我单位分给我的。从这个句式里,我似乎听出了委屈。
那时候,文墨哥已经从自己的单位里辞了职,他也大张旗鼓地做了些事情。但似乎都不太成功。家里的小面包车,也是安安姐通过关系买来的二手车。
他们似乎过得很拮据,但若出门,文墨哥必定西装革履,梳大背头,安安姐竟也开始化妆。
晚上,我和她睡在他们的大床上,他回父母家。
安安姐只是抱怨,我找不出话讲。我生也晚,爱更迟来,当年听闻的版本若止步,便是深爱的绝版。而七仙女下凡,碰到董永时的动情,终究被寒窑的破败,男耕女织的劳累无情地打败。是谈情的男女,却非开荒的同伴。
她,对他,总是有许多的要求。而他,尽管也调整,妥协,但时运不济,抑或诟病难除,终不能如当年在爱中担当一般地担当起这柴米油盐的营生。而她,终究不甘心。
我看到她穿上仿制的名牌T恤,给我细数二者之间的分别。而他却避开,去倒垃圾。
我后悔我们的重逢。
因为我固执地记念着过往曾光亮的生命。他们,曾以他们辛苦的爱照耀过我。让我对爱,有不动摇的信心。
文墨哥是摄影师。在他的镜头里,安安姐曾是素面朝天的。自然光,随意的造型,眼神,回首,身姿,都是抓拍的。那样的作品,让我感动。

虚空气泡和水中气泡(3)

5、
又过了三年。安安姐启程去欧洲。
在北京我们见了一面。她嘴上起了燎泡,涂了紫药水。猛一见,我都骇异。去做什么?打工。她点燃了烟。吸烟的样貌,让她显得更加风尘。我把目光移开了。
那文墨哥呢?
她笑了,他能做什么。他如果干得好,我用得着出来工作么?
她只是想离开他。
死水微澜的生活令她窒息。
她给我看她的身份证,比我还小了三岁。看着我惊奇的表情,安安姐笑,年轻一点在外面闯世界,总是吃得开的。
我心里却疼。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错。
姐姐给我写的信,报喜不报忧,但摸那信纸,总是坑坑洼洼地有泪迹。
6、
常听人说,七年之痒。说很多爱侣都是在第七个年头翻了船。原本恩爱的人,总是要成为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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