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铸清华-第1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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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神话固然是美了。但现今城里人却闻“羊”(洋)变色。“道光爷”在位三十年,活了六十九岁,溢号是“成皇帝”。依列圣专谥:“成:礼乐明具曰成;安民立政曰成;久道化隆曰成。”其实三条都不沾边儿。大清帝国自康雍乾三朝以降,似乎气数式微得一蹶不振,水旱蝗风灾年迭递连绵,天理教、天地会、八卦教、白莲红莲教甚或青红帮今日这边扯旗放炮,明日那边鼓噪闹事,弄到宫掖起变太监造反,诸种匪夷所思的大变累累迭起,一水缸葫芦两只手,摁了这个那个起。虽然还说不上“大乱”,但自他即位,先云南永北万唐贵、陈添培造反,二月平息;五月河北野番作乱,接踵而至张格尔叛乱,一直打了八年;平静不到一年回疆又乱……这边平乱花银子,那边鸦片烟霾蔓延,从王爷到贩夫走卒,一齐用钱买烟土,弄得里里外外手忙脚乱,事事处处捉襟见肘。道光十八年,国家财政单鸦片一项就流出五千余万两,比道光初年翻了近五倍。银价猛涨藩库空虚,稍稍明眼人谁都清楚,不禁鸦片,亡国在即。因此,道光十八年,一纸圣谕命湖广总督林则徐为钦差大臣驰赴广东查禁鸦片。尽人皆知,英国人惹不起这位中国命世豪杰,眼睁睁看着两万箱鸦片被焚毁在石灰池里又忍不下这口气,不敢打广州,开了军舰攻福建,在邓廷祯手里又吃败仗;又沿海北上,却在定海得手,又乘胜北上直逼天津。道光皇帝是个吃软柿子的秉性儿,听说英国人船坚炮利手段了得,竟把定海战事失利的帐算到林则徐头上。惊怒之下将林则徐摘顶子撤职查办,派了个莫名其妙的琦善去和鬼子义律谈判。但英国议会这时候已看出中国这个庞然大物不经打,决议要揍中国了,谈不拢便开打。道光二十年腊月,陈兵海面攻下香港,二十一年正月又布阵打下虎门炮台。三元里一战,英国人又触了广州人霉头,偏是中国的广州将军奕山古怪,不但不乘胜痛杀洋鬼子,一头派人把围得结结实实的义律救出来,一头向朝廷虚报战功据为己有,蒙哄道光说英国人只求通商贸易别无恶意,把英国人要求赔偿军费说成“清还商债”,鸦片的事、香港的事只字不提。可叹道光还信以为真,下旨将林则徐、邓廷祯滴戍伊犁。
英国人没有拿到朝廷正式割让香港的文约,哪里肯罢休?六月北犯攻陷厦门,八月再次攻下定海,又打下镇海、宁波。总兵葛云飞、王锡鹏战死,钦差大臣裕谦沉水自尽,举国哗然,朝臣弹章交奏。到这时道光才知道香港早已挂了米字花旗,香港几千人民已成英王臣属,盛怒之下下旨与英交战。可怜中国内无良相外无良将,上有昏君下有奸臣,官兵又都被英国人吓破了胆,竟都是望风而逃。道光二十二年四月乍浦沦陷,五月宝山上海失守,六月英兵攻下镇江,沿长江直逼南京,一路打进如入无人之境。直到二十二年七月二十日,《南京条约》成,五口通商割让香港约定十三条,英舰在长江上悬两国国旗放炮二十一声,鸦片战争初告终止。华夏自混沌开辟,历秦皇汉武,越唐宗宋祖,如此丢人现眼,这般奇耻大辱还是头一回。
国家和人一样,元气一丧魂魄不全那就百哀齐至。美国人、法国人、比利时人……一群“羊”(洋)都变成了狼,堂堂中国成了“利益均沾”的洋人筵宴,竟如死人一般由着这群狼啃啮……道光皇帝在极度的愤怒羞愧沮丧和无可奈何中撒手而去。他自己就信佛,谥号曰“成”,正应了禅宗机锋语“成是不成,不成是成”了。
咸丰七年五月廿四正中午时分,霏霏细雨中一艘乌篷船在城南咸步码头缓缓泊舟。艄公长长一声“搭岸啰——”撑篙稳稳拢向桥板,一个晃漾,停住了。
篷上油布帘子一掀动,出来一老一少两个人,都是青衣长随打扮。老苍头年纪在五十岁开外,发辫鬓角都花白了;小奚奴形容儿只在十二三之间,一脸稚气。他们似乎是头一次来广州,在湿漉漉的舱板上呆看那码头,足有校场来大,各色洋货垛得一座座小山似的,码头上的杠夫们有的在趸船的“过山龙”上杠包儿卸货,有的吆喝着粤语在货堆上下苫油布遮雨,忙得蚂蚁似的。这条乌篷船在一溜儿楼舰似的趸船中活似挤在乌龟群里的小甲壳虫,并没有人理会他们。好一阵子,才过来五六个杠夫,却不上船,站在码头青石条上问:“吃水这么浅,能有什么货?哪来的?谁的货?”
“我们是新调任广州道台老爷的船。”老苍头站在桥板口,操一口湖南话说道,“里头有三箱子书,还有老爷随身行李。有劳诸位扛到码头外头,给一两五钱银子!”见人们不动,小奚奴尖嗓子喊道:“说给你们没听见么?怎么一个个站得拴驴橛子似的?”
岸上几个人都是一笑,一个三十多岁的壮年汉子笑道:“回您二位话,你们跑错码头了!这是十三行的卸药码头,别的货我们不卸——一两五钱!够烧几个烟泡儿?您以为这是汉口,是江宁?”
说话间一个中年人又从舱中跨出来,年纪只在四十岁上下,形容清癯,个子也不高,头戴一顶黑缎六合一统瓜皮帽,玄色巴图鲁背心套着一袭灰府绸夹袍。他只扫了岸上众人一眼,吩咐道:“不要争价,快着点,下午我还要进城衙门里去。”便不再理会,站在船头眺望北江景致。老苍头便问:“你们要多少?”
“五两!或是咸丰银元一个!”
“胡说!”老苍头笑骂道,“老子走三十年码头,哪有这个价?给你们二两,便宜你们了!”
“这十年你没来广里吧?码头上谁还侍候你这样的主儿——二两?!”那汉子不屑地一笑,手指远处一条货箱垛得小山似的大趸船,“我们是专等卸那船货的,上了码头,三百大洋稳稳当当到手!二两银子打发叫花子么?”
那位姓郭的道台似乎是第一次到广州,站在船头沉吟着,用略带迷惘的眼神眺望着远处郁沉沉压在大地上的羊城。用目光搜寻着白云山、孤山、虎门……但雨雾浓重,天色太晦暗了、整座城都被袅袅的霾雾笼罩得一片朦胧,向南望是看不到尽头的珠江纵横支流,绵绵延延支离虬蟠直到海口,模糊中棕榈椰影问,仿佛海波潮起潮落,大小礁岛若沉若浮,像是水天在流淌,又似整个大地在漂移,凄迷得让人不知身在何处……听到“三百大洋”这话,他脸颊上肌肉颤了一下,回过头来,盯着岸上那汉子问道:“是卸鸦片?能不能检视一下?”
“回大人话,是药材!”那汉子狡黠地一笑,他似乎有点怯这位官员冷峻的眼神,在岸上一拱手道:“都是洋货,有伦敦来的,有印度来的,箱子钉得严实,不知道是什么药。”向前跨一步又问道:“敢问大人贵姓、台甫?还要禀大人一句话,这码头趟子是十三行的——不是小人刁难,洋人地面,就是朝廷命官也不能随意检视,小人们端着鲍三爷的碗,吃这口洋饭也不容易,爷就给五两,小的们也担着不是呢!”“我是户部主事郭嵩焘。”那官员说道,“奉调令来广州道,还没分拨差使——这里又不是香港,朝廷的地面不许官员检视!”
“老爷您吉祥!实在是客人说了,若是遗失了一点半点,就要小的人头呢!王小六。”那汉子连忙叫过边上的一个伴当,想赶紧把这个大老爷送走,“赶紧地,把大老爷的行礼送到码头外去,一个咸丰银元!”这个价倒是咬的死死的。
“好吧,给他这个价吧。”郭嵩焘瞧了一眼那些箱子,“别耽误了进城。”
“是。”
郭嵩焘赶到总督衙门的时候,已是申正时牌,广州人已经用了新词儿,叫“下午四点钟”。门房厅里还等着五六个县令,他官阶高人又生,大家原本一处说笑打浑,见他进来,便都收口儿正襟危坐,吸溜着嘴儿吃茶不言语。郭嵩焘也觉无话搭讪,向门房递了手本名刺便坐在一边闭目沉思。谁知一等就是半个钟头,连个回据都没有。郭嵩焘嘬了一下嘴唇,叫过倒茶的衙役问道:“叶制台在见什么客,这么久的?”
“回大人。”那衙役毕恭毕敬,提着茶壶躬腰儿陪笑道,“小的上头是门政,门政上头是签押房戈什哈,再上头是胡师爷,和制台隔着几层呢!茶叶不好;小的给您再换。我们制军见人不分时刻的。”说着又一躬,退了出去。
郭嵩焘只好耐着性子再等。又过一刻,还是没个动静,不由得心头焦躁,自言自语道:“就是到北京见军机大臣,见亲王贝勒贝子,也没这么难等,怎么会有这么个等法儿?”
“大人是新来的吧?”靠玻璃窗坐着的一个胖子,穿着补子,袖子捋得老高,端着茶碗笑道:“累了就院里遛达遛达,里头有炕还能睡,我们在这等了四天了,您才等这么一会儿,急什么呢?”
等了四天!郭嵩焘一怔,看看几个人,知道不是玩笑,颓然落座道:“想不到叶制台这么忙,该早点先来一封信的……”这样一开口,几个人便互通官阀,那个胖子是番禹县令岑春,挨身那个白净脸是高要县令何相祖,北边春凳上坐的是惠州、茂名和海南来的,一个叫潘少英,一个叫黄克家,一个叫康必正,都是县令。寒暄一阵子,江忠源才知道是叶名琛要开会议,召各县的令守布防。江忠源问:“广东几十州县,单召诸位老兄开会布防?是海防、夷防还是匪防治安?”
“如今还有什么海防夷防?洋人占了香港又在九龙闹新界,只要不进广州城,屁防也没有!”茂名县令黄克家甚是诙谐,一脸怪笑说道,“叫得急,我们都是日夜兼程来的,来了又这么等着!你问别的县令,他们在广州都有宅子,这里留个长随打听着,在家候着几时开会几时来。我们没这份家当,总督衙门开会有分例的,包吃包住也是安逸!”胖子岑春笑道:“大帅有他老人家的章程,以不变应万变。见了洋务叫十三行去,有了匪患寻徐广缙军门,其余只要完粮纳税,一罐蝎子——一盖不问。”
第126章 五羊城中(二)
大家哄然大笑。郭嵩焘却觉得心里塞了一团烂絮似的一阵难受,拿着国耻开玩笑,这些人太无心肝。偏转脸看时,那个接手本的门政戈什哈晃悠着从签押房踱出来,忙转身出来,迎上去问道:“我的手本履历递上去了没有?”
“回大人,这种事卑职怎么敢马虎?”那戈什哈正剔牙,扔掉牙签笑道,“叶制台他老人家那脾气,谁敢催他?几十号县令,广东的府道官加起来二百多,都在候着他老人家呢!”
郭嵩焘叹了一口气,问道:“制军现在正忙什么呢?”
“他老人家刚午睡起来,已经请了伍绍荣和鲍参议,说一会要议洋务的事。还有个英国人叫汤姆的爵士,是香港总督的参赞……卑职只管传人送信,不敢搅扰……”
“我有要紧的事,你禀报我要见他!”
“制军说过,除了洋务,别的事一概不许打扰——回大人您呐!”
“他现在在做什么?——你再去传话,郭嵩焘要见!”往日在京里拜见炙手可热的肃顺都没在广州这么难见,就算是皇后娘娘的贴身太监见了自己也是恭敬有礼,到了广州,倒是被下马威了,郭嵩焘的心里有些恼火了起来。
“回大人。”那戈什哈收了笑容,一本正经答道,“制军和胡师爷在焚香打坐,请祖师爷降乩。您要不信,卑职带您西花厅候见,隔窗您就能瞧见的。”
郭嵩焘顿时气得手脚冰凉,放着二百多人的匪防会议晾起来不开,广东洋务海关军政要事不理,睡到下午四五点起来,头一件事是打坐请神扶乩——这还是朝廷再三降旨表彰,“制夷有方理政循道”的模范总督,如今又有了男爵的爵位!他铁青着脸,咬牙格格一笑,两块咸丰银元丢给那戈什哈,说道:“你带我去!”那戈什哈得了钱,一边往腰里揣,笑道:“谢大人赏。不过卑职真得关照大人一声,您是道台,坐西花厅是规矩名分;您别乱闯,一闯就闯出祸来,卑职可兜不起。叶制台最烦的就是这时候儿搅了他的坛场……”
说着前边带路,曲折逶迤从大堂向西过月洞门,又穿过一带花篱罩顶石甬道,指着一溜五间房道:“西边两间是书房,大帅就在里头。这三间是花厅,里边隔栅屏风挡着,是相通的。茶水烟巴菰都现成,大人请自便,只不出声儿便没事。”说罢去了。
进了花厅,江忠源才知道那两块银元的功效。满花厅南北墙全是亮窗镶嵌起来的,幕着淡青色的蝉翼纱,连中间的隔栅也都用檀香木屏风横挡,可开可合,只是抡着一条厚重的紫红金丝绒,隔壁书房那边说话声音都隐约可闻。花厅里两溜窗台,摆满了盆景花卉,什么月季、玫瑰、蕃石榴、红橙、柚子、橘子、郁金香,有的郁郁青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