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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紫禁城魔咒-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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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从四岁起就看到,摆在他面前的障碍太多,每一个障碍都迫使他后退,一直退到被玩具包围的房间。去玩你的玩具吧,去摆弄你的玩具吧,好孩子都从玩具中得到乐趣,好孩子不思考玩具以外的事情,好孩子就是不必长大成人。

皇帝于是想到,他的恐惧不是来自海上的战舰,而来自深宫里的暗影。那是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恐惧,一层又一层的障碍。这恐惧自小伴着他,而每件玩具都是一个可以暂时遗忘的庇护所。玩具就是皇帝的症结。后来,他们又送进宫里一个皇后,两个妃子。现在,连珍妃,皇帝也不要看到,皇帝比任何时候都意识到,他需要的,其实是另一种东西。

皇帝命人从大库搬来的书籍,每篇文章都写满了祖先的荣耀,然而,皇帝也看出,这些书自印刷装订后就再也无人翻阅。祖先的功业已无人顾念,大臣子民们平日里都在看什么书?皇帝问王商。这个问题无人作答,皇帝派人去做调查,皇帝想知道在这个举国危险的时刻,他的子民们都在读什么书,难道他们不能像他一样从祖先获胜的战绩中,寻求启发与灵感,乃至鼓励吗?皇帝问完这个问题后就陷入了无尽的思索,以至于皇帝很快淡忘了自己提出的问题。因而,在甲午海战后即便皇帝得到过一份读书报告,皇帝却再无心顾及。

海战摧毁了皇帝的梦想与雄心,皇帝将视线再次投向玩物,此举既安慰了太后也安慰了群臣。太后和群臣看到那刚刚显露的血性只延续了数月光景,就恢复了常态,便都吐出一口浊气。朝臣们早已习惯了后宫的暗沉与平静,重新归于死水般平静的后宫,令所有人都放下心来。群臣很快就熟悉,并认可了武英殿前安放的钢琴,也很快习惯了每天从那大箱子里淌出的音乐。这音乐极不悦耳,甚而难听,但出于对皇帝的爱和忠心,这件玩具看来暂时令皇帝获得了平静和快慰。对于皇帝忧郁而苍白的面容,愈加单薄的身躯,这个庞大的玩具似乎正在发挥应有的效用,它让皇帝在面对战败时哀而不伤,在失去权力时却不失发散忧郁的游戏。皇帝保持平静沉默的面容,说到底,对维护朝廷权利之平衡,是极有助益的。

在调音师试音后,皇帝又命人请来了乐师。

皇帝的乐师据说来自一个叫荷兰的国家。乐师出生在这个国家一个叫阿姆斯特丹的地方。这地方的名字不免令皇帝浮想联翩。皇帝说,阿姆斯特丹,这个名字让我想到十分神秘的地方,就像叶赫城和觉罗之地这样的名字。

皇帝陷入沉思。在长达数月翻阅珍贵文献的过程中,皇帝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姓氏中包含着一个地名。皇帝又想到皇后和太后的姓氏中也包含着一个地名。皇帝说,珍,每个人的名字里都有一个地名,表明他来自一个独一无二的地方。比如说,你姓他他拉氏,你一定来自一个叫他他拉的地方。他他拉,这个地方,或许你早就忘记了,可那里也许是一片草原,也许有一个河滩,或者,在很久以前,你的祖先住在一片湖泊旁边。一个地方最终变成文字,又成为姓氏与人终生相伴,这样,无论人走到哪里,都会带着从前,带着他来自的地方。想想看,正是由于有了那片地方,而在那片地方又发生了那些事,才有了今天的你——瞧,姓氏在提醒我,我却不能想起它真正要说的内容。正如流淌在我身体里的两种血液,一种来自叶赫,一种来自觉罗之地,而我最大的迷惑,来自自身。

皇上,你身体里有两个地方,一个叫叶赫,一个叫觉罗。对此,你还能记起什么?

叶赫与觉罗

珍,我们有许多话要说,我们不该错过这仅有的时间。

我将钢琴搬出武英殿的原因也在于此,我为我们找到了一个时间,也找到了一个地方。很惭愧,我不是一个自由的皇帝,甚至没有说话的自由。

事实上,我知道你在寻找一个问题的答案,而我一直没有问你,那是一个什么样的问题。这是因为,我对自己的疑惑日渐沉重。我最大的疑惑,来自自身。在我身上,流着两种血液。我时常为此惊异,惊异于曾经刀兵相见的两种血液,惊异于完全相反的两种东西,甚而是互相排斥的两股力量,为何会在我身体里融合,组成我。当然,同样的事也曾发生在堂兄载淳身上。我一直担心我会像载淳一样死去,死于十九岁。这个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可我过了十九岁。现在我二十四岁,然而,我对我将如何死去充满疑惑。

甲午年间,我日日阅读曾经发生在我姓氏里的往事。想来,这很可笑,我想要从过去的战事中为我面对的战争找到出路。事实证明,这的确可笑,我也很快就明白了我的可笑之处。整个朝廷,乃至整个国家,没有人愿意打这场仗。我的师傅翁同龢,虽然是我最强烈的支持者,可实在的理由是,翁师傅不过想借这场战争打败他的宿敌李鸿章。谁都知道,李鸿章曾弹劾过翁师傅的兄长,使其获罪发配新疆。我渐渐明白,没有人真正对这场战争感兴趣,太后的兴趣是过一个奢华的生日,而李鸿章从一开始就不愿对日宣战。可我愣是任命他为海军统帅。结局从一开始,就是明了的。因而,我问自己,为何,你却要打这场没有人支持的战役?

我找不到答案。如果非要问,非要有一个答案,那么,我其实是在跟自己宣战。我命令发向倭寇的炮弹全打在了我身上;我指挥冲向敌军的战舰,全部沉入了我自己的海洋。我为这场战争献出了生命,我不断失去领土和尊严。珍,在我身体里流着两种完全不同的血液。这两股不同的血在我身体里燃烧,举起剑与刀,以我为战场,它们向我宣战,最终打败了我。

我对我的失败充满了疑惑。

在我身体里,两种不同流向的血液中,叶赫打赢了觉罗。

是一个叫叶赫的地方,打败了一个叫觉罗的地方。

是一个姓叶赫的人,打败了一个姓觉罗的人。

我就是姓觉罗的人,太后就是姓叶赫的人。

我终于发现,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是对方的敌人。甲午年不过是两个对头间的决战,以我的身体为战场。

我对我的敌人充满了好奇。我对叶赫那拉充满了好奇。我不得不正视她。

不是的,我说的不是太后,我只是对反对我的力量深感疑惑,我想知道,他们为何在我这里汇合,以我为战场,打败我。

出于对姓氏的疑惑,也出于想要了解自己的愿望,我放下地图,从头寻觅叶赫和觉罗。正如我所言,它们是两个地方,也是两个部族,最后,他们是两个人。

我看不清太后,无法追溯叶赫那拉。但是我找到了纳兰容若。我从很早就注意到纳兰容若,注意到这个人和他的名字。“纳兰”二字,由那拉而来。出于某种原因,纳兰容若的父亲将那拉的姓氏改为纳兰,也就是说,纳兰容若来自一个叫叶赫的地方。非常巧合的是,纳兰的母亲姓觉罗。纳兰的母亲是英亲王的女儿。要找到这些,并不困难。无非因为,纳兰容若和他的父亲明珠,一个是康熙朝广为人知的词人,一个是最有权势的朝臣,他们的家世,即便是普通百姓,也会略知一二。

我注意到纳兰容若,最初是因为《通志堂经解》。我的经筵师傅,曾为我讲解此书。使纳兰容若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也在于这套《通志堂经解》。此外,还有《红楼梦》。自然,不必说,还有他流传甚广的词调。

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纳兰容若的父亲,就曾在我们眼前的武英殿当差,曾经,他身为武英殿大学士。而纳兰容若,则是圣祖仁皇帝的殿前侍卫,频繁出入于内宫。

当海战大势已去时,我掩上养心殿的大门,重新打开《通志堂经解》。翁师傅说它一经问世,就引起世人重视。从内阁武英殿到厂肆书籍铺,一版再版。经师、通儒都以拥有此书为幸。之后,连曾经命人查核作者的高宗纯皇帝,都认为此套书,“荟萃诸家,典瞻赅博,实足以表彰六经。”因此,高宗纯皇帝借编修《四库全书》之际,命馆臣将《通志堂经解》“版片漫漶断阙者,补刊齐全,订正讹谬,以臻完善。”并作为《四库》底本刊布流传,为“嘉惠儒林”之用。

我以这套书在坊间流传的版本与宫中所存殿本相较,从刊刻到用纸,以及所用的宫格体,几乎与殿本书不相上下。不难设想,纳兰容若曾动用武英殿的刻字匠人刊刻这套书。借助他的父亲,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

此外,《红楼梦》,一直都在世间流传,经久不衰。此书曾为禁书,可不知何故,后来解禁了。也许它的读者无法禁止,也许它的内容被细心审核后,无伤大雅。也许,它失散的文本被人修改妥帖后才得以在世上流传。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后果是,此书的解禁使它更快地在人群中流传。这已不是什么秘密,只要稍知纳兰家世之人,都对《红楼梦》与纳兰容若的关系,略有所知。就连高宗纯皇帝都说,书中所讲,为纳兰家事。书中那位粉面公子,就是纳兰容若文字里的形象。

这本书,甚而一直是太后手边的读物。时至今日,每日午后,都会有宫眷为太后读这本书。这本书,太后看了、读了、听了三十年。值得一提的是,纳兰容若曾与此书作者的祖父,同为圣祖仁皇帝信赖的侍卫。他们关系密切,对彼此的家事十分了解。

这一切,都令纳兰容若成为不可忽视的人物,他的名字不会随着朝代的更迭淡忘,或是湮灭,相反,他的声誉甚至比生前还要隆盛。

为什么?

我对纳兰容若充满疑惑。

他身上流着与我一样矛盾的血。

他的身体里也有两个地方,一个叫叶赫,一个叫觉罗。

《太祖高皇帝实录》记有太祖讨伐明朝前征服叶赫部族的往事。

也是在康熙年,这个一度兴隆的叶赫家族忽然没落了。纳兰容若暴亡,纳兰明珠被革职查办,纳兰容若的弟弟,因参与太子的废立成了雍正皇帝的死敌。这个故事,因为《红楼梦》从未停息在人群中流传,纳兰容若的死和这个家族的灭亡,也从未被遗忘过。

我不得不这样想,在纳兰容若的血液里,觉罗打败了叶赫。

纳兰容若为家族献身,正如,我为海战付出生命。

珍,我的雄心壮志已死!

太祖实录里记下了太祖高皇帝征服叶赫部落,最终一统漠北的伟绩。这是太祖向明朝宣战的第一步。而叶赫,无疑,是座城池。太祖实录里说过,太祖攻下的,是一座城池。而在康熙一朝,历史又一次重演,觉罗之地,再次打败了叶赫城。除此之外,我对这个名字,叶赫城,一无所知。因而,当翰林院侍读学士兼日讲起居注,你曾经的师傅,文廷式,因为疏请罢太后生日庆典而被革职,逐出朝廷时,我任命他为我的秘密钦差,去漠北寻找这个地方,叶赫城。这个地方很远,或许早已销声匿迹。对文廷式而言,只有去这样的地方才是安全的。

此外,我还想知道摩罗花的来由。

我的秘密钦差带来消息,说确有此地。二百多年前,它被称为叶赫城。甚至,它曾经是一座威严壮丽的城市。而现在,它几乎难寻踪迹。

老实说,我对这个说法,并不吃惊。

珍,你在梦里反复说到摩罗花,而我比你更早听到过摩罗花的名字。

我记得堂兄的魂魄最后一次现身,是在我大婚前。堂兄说,皇帝,你将重演这一出戏,你怀抱激情与希望,但愿你的激情不会枯竭,你的希望不要落空。可你要知道,做皇帝,这件事很无趣,不仅无趣,而且像杀人一样无聊。堂兄许是看惯了宫里的杀戮,才会觉得一点儿新鲜感都没有。堂兄又说,你从未见过我衣服下面藏着什么,我倒愿让你看看,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人人知道我死于天花,然而鲜有人知,天花到底是一种什么花。瞧,在我的龙袍下,其实是一具污秽不堪的身体。好在脓血已经流干,唯有摩罗花还纠缠着我,它们开遍了我的每一寸皮肤。你知道天花原本的名字叫什么吗?这世上知道的人倒也不多,你要记得这种花,也要记住这个名字,摩罗花。倘若有一天你听到有人念叨摩罗花,那意味着你离解开秘密的时日不远了。堂兄,我死于摩罗花盛开的夜晚,我和皇后同时被咒语击中,在一片白茫茫的月色中散去形骸。人们总说我不是当皇帝的料,可没有人知道摩罗花开的时候,也就是我枯竭的时刻。如果,有一天你睁开眼看,你会看到那些往日里被蒙蔽的景象。预言说,咒语将在光中解除,我但愿你是预言中的人。

我在等来自叶赫城更多的消息,也在等文廷式对摩罗花的解释。已经过去了一年,该是文廷式回宫密奏的时候了。珍,如果见到文廷式,请你镇定。你该知道,许多看不见的眼睛正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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