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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紫禁城魔咒-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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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颤抖的树叶。可他们感觉不到那寒霜般的侵袭。

我在写生课上晕倒过。模特正背着我脱鞋子,那天她来得真早,教室里除了我就是她。我向模特打招呼,问她今天为什么来这么早。她缓慢转过头。她变成了“它”。它的头发向两边分开,眼睛毫无神采睁得老大,一双死鱼的眼睛,皮肤苍白起皱,不断有水珠从皮肤里渗出来。衣服也一样,从混色的袍子里不断流出肮脏浑浊的水珠。我愣住了,我知道空旷的教室里除了我没有别人,我无处可逃,教室的另一扇门被两个大画架堵住了。是的,叫喊没有用,逃跑没有用,我只有将所有能拽到手里的东西向它投掷,我谩骂,诅咒,哭泣,喘息,但是没有用,它将两个瘦长枯萎的胳膊伸向我。我在被它触到的那一刻晕倒了。我用没有呼吸逃避它。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觉得窒息是能解决这一绝境的最不安全却有效的方法。我不断接近死亡,使自己获救。在濒死的瞬间,我摆脱了它。

如果有人能看见鬼魂,是否能帮我?我随时都可能死去,下一刻,下一个小时,明天,后天,下个月,又一个月。我数着从我面前飘过的时间,它们紧紧卡在我脖子上。

我猜,是爸在毫无办法、又担心失去我的忧虑中,向华医生说了我的“病情”。爸意识到小心为我保守秘密已经失去了意义,于是开始向每个可能了解这种“病”的人求教,看看能否获得一点信息与信心。我休学后,爸就这样做了,爸会问得很小心,会将我说成朋友的孩子或者亲戚的孩子。爸不想失去曾有的骄傲,也不想在别人的同情中变成一个可怜兮兮的人。爸很可怜,别人夸赞他容貌姣好的女儿时,他脸上的虚荣和骄傲,已完全褪尽。他一心想要掩饰自己的焦虑。

这都是我的错。我决定向华医生求救。他没有异样的目光,没有惊诧与嘲弄,他听我说话。所以,当他要离开病房时,我抓住了他。帮帮我吧,我说。我活了过来,却并未远离再次被溺死的危险。

他会帮我吗?爸说周末他会来家里做客,也许,他是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家宴

华文确定是第一次踏入这所宅院,却觉得似曾见过。这是一种含混不清的、类似梦境的熟悉。也许印象来自明信片和电视专题片,或是梦境。大多时候,梦不被记忆,有时却细弱如游丝,在不经意间闪现。

他们没有进入客厅,而是到了书房。

每件家具都很精美,都有一段可以娓娓道来的故事。那兆同向华文介绍占据他书房不少面积的花梨木大画案,华文想,那该是他最得意的藏品之一。然而,从此后的谈话中,华文得知,收藏家引以为豪的东西,却是另一件跳出他的收藏习惯之外的东西。谈话在收藏轶事和那拉的病情之间来回转换。毕竟,这是一次家宴,而非行医。

那兆同拒绝将那拉送进精神病院,也拒绝送入医院的精神科。一旦与这类医院关联,那拉的一生就成了定局,再无更改的余地。在那兆同介绍完三把明朝木椅后,他们的谈话进入了那拉的主题。

那兆同小心避免说到疯狂这类用词。在净园,疯狂、疯子这类词汇已被禁用。疯子这个词汇不适合她。她没有疯,最多受了惊吓,有些心理问题,需要调整。精神病院就是将病人变成一个又一个痴呆与低能儿,如果是这样,他倒宁愿维持现状,甘愿忍受那拉的疯狂。

“这是精神妄想症。具体说,是被害妄想症。”华文直视那兆同。

“妄想?怎么会出现妄想?她从小聪明懂事,得的奖状贴满了一整面墙,她在妄想什么?你能解释她脑子里的怪物,到底代表了什么?”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如果能知道她脑子里的怪物是什么,问题就解决了大半。幻想只是替代品,是患者借来掩饰、代替她想回避的东西的一个……我们姑且称之为象征符号的东西。妄想症有很多种,有自大妄想症、躯体妄想症、情爱妄想症、嫉妒妄想症等等,表现在您女儿身上的,是被害妄想症。一般而言,它源自爱与安全感的缺乏。也就是说,您女儿用这种方式要求她渴望过,却从来没有得到过的爱与安全感。还有一种可能,她也许的确看到和参与了某个恐怖事件,或是目睹过某个场面。这件事如果超出了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她就需要造一个幻想替她承担。”

“人么,难免有时会走入一条死胡同,那拉只不过钻进了牛角尖,她会走出来的——缺乏爱?你这么认为?我们将全部的爱都给了她,我们只有她这么一个孩子。很抱歉,这个说法不成立。”那兆同尽量轻描淡写。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犯病的?”

“三年前吧。”

“三年前,家里发生过什么重大变故吗?或者她自己遭遇过什么意外创痛?”

“那年她十六岁。生日后不久就开始出现症状。”

“她平时情绪一直都稳定?”

“她是个快活的孩子。过生日她请来不少同学一起庆祝,玩到很晚——若说有什么异样的话,就是那天她过于兴奋,说了很多话,还喝了酒。那天,我们允许她和她的同学朋友喝酒,那天,我还特意送了她一件礼物,这或许也是一个原因——之后几天,她就有些萎靡不振。再后来,开始出现幻觉。”

那兆同有讲故事的嗜好。一旦涉及藏品,必定要将来龙去脉讲个清楚。每件东西都是有来历的,这也是那兆同做收藏的乐趣。况且,毕竟,这只是一次答谢餐,不是研讨会。他顺着这件藏品讲了下去。

“差不多在那拉生日前的一周,我得到一件东西。那天天气不大好,有些冷,我觉得有人一路跟着我,从地铁出口一直到中华书局这段路。我停下来看了看。是一个40岁左右非常瘦的男人。我从未见过比他更瘦的人,像根竹竿,满身的骨头被风吹得咯吱作响。总之,这样一个眼看就要散架的人开口问我,是不是那先生,说他有几件东西想让我看看。他先是从一个小包裹里拿出两三只鼻烟壶,我知道是前清的遗物,但品相并不好,我心想,这个人能拿出什么好东西来,看他那邋遢样儿,我很想赶快走开。他大概见我不耐烦,就又拿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的一颗珠子。是颗珍珠。是颗老珠。它不该是一件民间的玩意儿,我不敢说是皇帝,但至少该是亲王妃子一类人物的配饰。这颗珠子品相很好,光洁如新,我立刻想到,这正是我要为那拉寻找的礼物。我一直想在她过生日时,送件有价值的礼物。所以,看见这件东西时,我尽量克制自己,不表现出急于得到的迫切,以便和他讨价还价。让我惊异的是,他说他久闻我的大名,这件小东西,他在为它寻找合适的主人,他只是这颗珠子的一个临时保管人,而我,那先生,正是他要找的理想人选,因此,我尽可放心以任意价格收了这珠子。竹竿说出这么古怪的话,我觉得不可思议。我很想知道这颗珠子的来历,于是邀他在附近的茶馆喝茶。可我并未探得更多关于这颗珠子的信息。竹竿只是说,有些东西,跟人厮守的时间长了,会变得有灵气。这是一件有灵气的东西,在寻找与它相配的主人。我同意他的说法,因为我看不出比那拉更合适的人选。于是,我将钱包里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其实只是很少的钱,我知道远远不及这件东西的真正价值。他接受了。就这样,我几乎白得了一枚珍珠。”

华文对这段故事并无兴趣,不过,还是想起在为那拉做心脏复苏时,不小心碰落的那颗珠子。几乎就在珠子滚落的同时,那拉醒了过来。华文附和着问:

“她常戴着它?”

“像戴着护身符一样。”

华文坐在餐桌边时,终于看到这一家三口一同出现在他面前。他们举杯,互相客套。华文注意到那拉的父母是怎样用不间断的话语,用装出来的快乐来为女儿的落寞,为她“不是患者”,尽量营造自然平常的氛围。

那拉,她的父母,有意避免直接谈论她。他们只谈她小时候的故事,谈她的一次意外走失,他们从另一个角度介绍她,仿佛借着回忆过去,他们的孩子就变得像过去一样活泼、健康。那拉,他们没有看到,她待在另一个地方。她看着华文的目光,好像他们第一次见面。她是在父亲的提醒下向他道谢的,她的笑容挂在嘴角,却并未在脸上展开。她目光忧郁,她注视他,眼里的黑色渐渐淡化,华文这才觉得,她缓慢地回来了,回到现实的时空里,他又遇到了她直入心腑的目光,像在医院里那样,是可以和她交流、交换看法的目光,直率,一览无余,带着克制的希望,怀疑,忧虑,孤单,以及可以理解的戒备。

华文在这一刻才弄清楚,他是为这目光而来的,她的眼睛向他传递了太多信息,他觉得,拥有这样目光的人,能够以目光打动他人的人,同时,又是一个精神分裂或妄想症患者,这两者,是怎样在一个人身上集中会合的?华文一时怀疑自己的判断,也许,他的结论该调整为,她,有些妄想症倾向,不,还要再轻一些,她的病属于心理问题,属于他的那个假设,即,她有着不被了解的往事,在幼年受到过意外伤害或惊吓,是被她父母忽略对她却意义重大的一件事,她还没有机会跟他讲起,那件事压抑在她心里的一个角落。如果是这样,如果她愿意说出来,他就可以帮助她。

家宴丰盛,叶家女主人的拿手菜,京酱肉丝、铁板牛柳味道都很好,这个女孩子只夹了很少一点放进碗里,倒不如说,她在假装吃饭。她努力让自己显出用心倾听的样子,听他们聊各自的职业生涯,阅历。这些事跟她没有关系,这些好笑不好笑的往事不能帮她驱走鬼和恐惧。华文和那兆同缓缓喝着啤酒,那兆同示意那拉为华文斟酒。她托着瓶子,让酒沿着杯壁流下,注满杯子,不让上升的泡沫溢出杯口。她做得很仔细,控制得很好。做完这些,她沉默地坐在一边,一只手撑着下巴,好像那颗脑袋过于沉重似的。

她望着别处,眼里的黑色再次聚集。

尖叫

他们得谈谈。只有华文和那拉。几盏茶后,那兆同和苗秀娥将客厅留给他们。电视在沙发对面哗哗作响。这里太静了。为了制造必要的声音,客厅里还摆着一个大座钟。餐桌旁边靠墙的地方新安了一个装着彩灯的大鱼缸。那兆同换了一缸热带鱼。鱼缸里分水器的声音,也在有意掩饰净园不同寻常的寂静。

华文将座位换到那拉对面,摘下眼镜拿在手里慢慢擦拭,他在等那拉主动说话。那拉一直沉默。天黑了下来,在等待的片刻,华文注意到净园令人不安的安静。房间里有意制造的声音让这安静变成了寂静。华文还闻到一股细细的潮湿的味道,这味道让他难过,想要避开。

华文望了望眼前的女孩儿,忽然感到孤独,觉得自己是一个不相宜的闯入者。这是她的领地。他们之间只有不到两米远的距离,但那拉看着遥不可及。她像是一个国度。她的美貌熠熠闪烁。美貌和沉默让她形成了一个独自的空间。她嘴角的笑容消失了,她的冷僻咄咄逼人。华文踌躇着,将椅子向后挪了挪,距离也许能调整这种不适。还是不够,他又将椅子拉远了一些。随后又移了移,总归不能找到妥帖的距离。他必须说话,发出声音,这里,急迫地需要声音。寂静在追逐他。

“你还好吧,那拉?”

那拉抬起头,又一次,像是刚刚意识到华文的存在。华文清清嗓子,等了等。等她回过神,一如在餐桌边时那样。

“你希望我怎么帮你?”

她没有回答。低下头,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半个脸颊。华文又问了一遍。那拉用手揽了揽头发,缓慢地将目光集中在华文身上。就像那目光很重,移动一下,看着他,都是件很累很难的事。

“你打算怎么帮我?”她压低声音问,“如果我信任你,你打算怎么帮我?”

“接受心理治疗。”华文很快地说,“做测试,心理疏导,服药,催眠都是常用的办法。”

“吃药能消灭它吗?”她找出问题的重点。

“吃药能缓解焦虑,让你平静,甚至高兴起来。”

“我信任你,但是我不信任你的方法。”

“那拉,你信任我就该信任我的方法。方法是科学的。难道你不相信科学?”

“科学能让你看见‘它’吗?有没有让人能看见‘它’的药?”

她眼里升起一层雾水。华文下意识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谁?”

“我看见的东西。”

“你怎么能确认‘它’不是你的幻觉?”

“它一直都在。”

“这就是幻觉的特征,一个固有的形象……”

那拉重新低下头,两只交织在一起的手开始绞动。那是努力压抑不安的动作。华文想要按住那双不断扭动的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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