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566-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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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部堂!”赵贞吉不再叫他的字,“你虽然管着两省,可没有内阁的廷寄,应天没有给浙江调粮的义务。”
胡宗宪:“调军粮呢?”
赵贞吉一怔:“要打仗?”
胡宗宪:“我告诉你,浙江一乱,倭寇便会立刻举事!戚继光那儿已经有军报,倭寇的船正在浙江沿海一带聚集。你们总以为我在躲退,我躲得了改稻为桑,也躲得了抗倭的军国大事吗!”
赵贞吉沉吟了:“要是军粮,我当然得调。可军粮也要不了这么多。”
胡宗宪的声调有些激愤了:“当年跟我谈阳明心学的那个赵贞吉哪儿去了!以调军粮的名义给我多调些粮食,救灾民也就是为了稳定后方,也没你的责任,你还怕什么?”
赵贞吉又沉吟了:“好,我尽力去办。但有一条我还得说,改稻为桑的事你能不管就不要再去管。给自己留条退路。”
胡宗宪的声调也低沉了下来:“只要我还在当浙直总督,就没有退路。”
太阳落下去了,杭州漕运码头上,一张张白帆却升起来了,随着升起的白帆,桅杆上还升起了一盏盏灯笼。灯笼上通明地映出“织造局”几个醒目的大字。
一条条船上都装满了粮包。
舳舻蔽江,桅灯映岸。
码头上阶梯的两边布满了执枪挎刀和提着火铳的官兵。两顶大轿边站着郑泌昌和何茂才。
“总是这样。到了要命的时候就不见人!”何茂才一开口就急,“船等着开了,你们沈老板到底还来不来?”
沈一石作坊的那个管事赔着笑:“找去了,立刻就来。”
何茂才:“真是!”
郑泌昌也不耐烦了:“派人分头去找!”
立刻有几个人应着,跑了开去。
郑泌昌转对何茂才:“不能在这里等了。我得立刻去知府衙门。”
何茂才:“沈一石还不见人影,你去知府衙门干什么?”
郑泌昌:“高翰文毕竟是小阁老派来的人,把他弄成这样,我们还得安抚。你也得立刻去给小阁老写信,告诉他出了倭情,我们不得已必须立刻买田。”
何茂才想了想:“信还是你写合适吧?”
郑泌昌:“你写个草稿,我回来照抄还不行?”
何茂才:“好吧。”
月亮圆了,白白地照着沈一石这座幽静的别院。
刚走近院门,管事便是一惊,愣在那里。
院子里,沈一石披散着头发,正抱着一张古琴扔了下去。
——院子中间已经堆着几把古琴和大床上那张琴几!
沈一石又提起了身边一个油桶,往那堆古琴上洒油。
洒完油,沈一石将那只桶向院墙边一扔,掏出火石擦燃了火绒,往那堆古琴上一丢。
“蓬”的一声,火光大起,那堆琴烧了起来!
沈一石就站在火边,火光将他的脸映得通红,两只眼中映出的光却是冷冷的。
管事见状悄悄地退了两步。但见着火越烧越大,那个管事害怕了,往身旁左侧望去。
外院的墙边有一个大大的铜水缸。那管事悄悄地往水缸方向移去。
“过来。”沈一石早就发现了他,可两眼还是死死地盯着那堆火。
那管事只好停住了,屏着呼吸走了过来。
沈一石还是盯着那堆火:“什么事?”
那管事:“回、老爷的话,粮船都装好了,巡抚衙门和臬司衙门派人在到处找老爷,等着老爷押粮去淳安和建德。”
沈一石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说的这些话:“去吧。”
那管事:“请问老爷,要是巡抚衙门的人再来催,小人怎么回话?”
沈一石还是盯着那堆火:“就说我死了。”
那管事一怔,小声地嘟囔道:“小人不敢……”
“滚!”沈一石终于发火了。
那管事连忙退了出去,退到院门外却又不敢离开,远远地望着那堆火,又望向外院那个大大的水缸。
沈一石这时拿起了早放在他身旁的一个堂鼓和鼓架,朝琴房走去。
见沈一石进了琴房,管事连忙走近水缸,拿起水缸边的桶从水缸里打出一桶水,又折回到院门边,远远地守着那堆火。
一阵鼓声从琴房里面传了出来。
鼓竟然也能敲出这样的声音!
两个鼓槌,一个在鼓面的中心,一个在鼓面的边沿,交替敲着。中心那个鼓槌一记一记慢慢敲着,发出低沉的声音;边沿那个鼓槌却雨点般击着,发出高亢的声音。
——低沉声像雄性的呼唤,高亢声像雌性的应和!
琴房里大床上的红氍毹被抽走了,琴几和琴也没有了,剩下的只是一张大床了。
坐在大床上的芸娘此时没有任何反应,两眼仍怔怔地望着门的方向。
两个鼓槌都击向了鼓面中心,越来越快,越来越重,发出愤怒的吼声!
芸娘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也还是怔怔地望着门的方向。
沈一石刚才还血脉贲张的脸慢慢白了,汗水从披散的发际从额上向面颊流了下来。
鼓槌从鼓面的中心都移向了鼓面的边沿,轻轻地敲击着,像是在追诉曾几何时夜半无人的月下低语。
芸娘的目光动了,慢慢望向了那面鼓,但也就少顷,她的目光又移向了门的方向。
鼓声越来越弱,发出了渐渐远去的苍凉。
终于,一切都归于沉寂。
沈一石手里还握着鼓槌,两眼却虚望着上方:“你走吧。”
芸娘似乎动了一下,却还坐在那里。
沈一石:“你欠我的都还清了。走吧。”
芸娘慢慢坐直了身子,慢慢从床上下来,又慢慢向门边走去。
沈一石还是那个姿势,面对着大床,手握着鼓槌,站在那里。
芸娘却停住了,转过身来,慢慢提起了裙裾,面对沈一石跪了下去,拜了一拜,然后站起,拉开了门闩,走了出去。
两滴泪珠从沈一石的眼角流了下来。
映着“织造局”字样的灯笼围着一顶四人大轿飘过来了。
“来了!”沈一石作坊那个管事大声招呼着,“我们沈老爷到了,准备开船!”
站列在码头上和粮船边的官兵都立刻动了起来,按照各自的队形,分别跑向每条粮船。
大轿停下了,那管事连忙跑过去掀开了轿帘,两盏灯笼照着沈一石从轿帘里出来了。
那管事突然惊了一下——一向布衣布鞋的老板今天却穿着一身上等蝉翼的绸衫,头上也系着一根绣着金花的缎带,站在那里,河风一吹,有飘飘欲飞之态!
手里也多了一把洒金的扇子,这时打开了扇了扇,又一收,径直向码头阶梯走去。
管事随从立刻簇拥着他跟去。
下阶梯了,沈一石一改往日随遇而安的习惯,竟然轻轻地提起了长衫下摆。
那管事何等晓事?立刻在他身侧弯下腰帮着捧起了他长衫的后幅,以免拂在石阶上。
前面两盏灯笼在前边照着,后面两盏灯笼也跟过来了,在沈一石的身前两侧照着。
随从们都有些失惊,老板今天头梳得亮亮的,脸上还敷了粉,俨然一个世家公子!
惊疑间,一行前引后拥,把沈一石领到了码头正中那条大船边。
“老爷小心了。”那管事招呼着。
沈一石依然大步如故,登上了那条宽宽的跳板,登上了那条大船。
跳板被收起了,一条条船都在解着缆绳。
沈一石站在大船的船头,望着江面突然说道:“你,立刻去钱塘院叫四个姑娘来。”
那管事在他身后一怔:“现在?”
沈一石:“坐蚱蜢舟,一个时辰后赶上船队。”
“是。”那管事慌忙向船边走去,跳板却收起了,他倒好手段,踊身一跳,向岸上跳去。
“扑通”一声,人还是落在浅水里。那管事下身透湿,不管不顾向码头阶梯奔去。
不在这般地方,不知道什么叫月明如昼!
山似碧螺,水如玉带。浩浩荡荡的船帆吃满了风,行在新安江江心,船在动,水在动,山也像在动。
不到一个时辰,钱塘院四个姑娘的蚱蜢舟就赶上了沈一石的大船。同时与蚱蜢舟靠近沈一石乘坐的大船的还有一条乌篷船。
管事立刻走了过去,朝乌篷船上的船工叫道:“把缆绳抛上来!”
乌篷快船上一个船工从船头立刻抛上来一条缆绳,大船船尾的船工接住了缆绳,在船碇上一绕,然后脚蹬着船碇将缆绳一拉,那条快船便靠紧了大船。
乌篷船上的人将几桶装着活鱼的桶递上来了。
管事对大船船工说道:“跟着我,提到船头去。”
几桶活鱼摆在了船头两边,管事轻声在沈一石身后禀道:“老爷,放生的锦鲤买来了。”
沈一石的目光望向了水桶,红色的锦鲤在水桶中挤游着,一条拍尾,数条齐拍,不堪挤迫。
沈一石弯下了腰,便去捞鱼。
“衣袖,老爷。”那管事叫道。
沈一石浑若未闻,捞出了一条红鲤,两袖已然濡湿,蹲到船边,双手尽量伸向水面,将那条鱼放了。
月照江面,波光粼粼。那鱼在水里一个打挺,跃出水面,又落入水里,这才得水游去。
沈一石蹲在船边看着,脸上露出了怔怔的笑容。
随着那条鱼消失在深水中,沈一石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他慢慢站了起来,不再看几只水桶中仍在挤跳着的那些锦鲤,而是又望向了上游远方朦胧的群山。
那管事在他身后怯怯地问道:“老爷,这些鱼还放不放生?”
沈一石仍望着远方的群山:“叫那几个婊子出来,让她们放。”
“明白了。”那管事走到船舱门边向里面叫道,“姑娘们,老爷叫你们出来放生。”
艳红翠绿,四个粉的是胭脂,青的是眉黛,浓妆艳抹的艺妓一窝蜂提着裙裾飘出了船舱,尽管知道沈老爷冷落她们,但笑是她们的行规,一阵咯咯声,四人都碎步拥到了船板的水桶边。
“大官人!”
“沈老爷!”
“阿拉放生了,侬过来看哉!”
“放你们的吧。”沈一石衣袂飘飘依然伫立船头,“多做些功德,下辈子托生做个良人。”
四个艺妓对望了一眼。
为首的那个艺妓还想讨好:“这是大官人的功德,阿拉姐妹跟着大官人比做良人还好。”
“贱!”沈一石嘴里迸出来一个字,“抬起桶立刻给我放了!”
四个艺妓不敢再接言,各自撇了下嘴,两人一桶,费了好大的劲将水桶抬到船舷边,已是娇喘吁吁,已无力将水桶提到船舷上,一个个只好又把桶放下了,望向站在一旁的管事。
为首的那个艺妓向管事求援了:“管事老哥,帮阿拉姐妹个忙吧。”
“不许帮。”沈一石背对着她们,“不想做良人,就叫她们四个跳到水里去。钱塘院我拿钱去赔。”
四个艺妓脸都吓白了,全愣在那里。
那管事:“还不快倒!”
“倒!阿拉倒!”
沈一石一句话四个人都有了力气,两人一桶,立刻将盛满了水和鱼的水桶提到了船舷上沿。
有两个把住了劲将桶一倾,桶里的鱼和水都倒进了江中。
另两个力气小些,胆子也小些,一失手竟将桶连着鱼和水都掉进了江中。
“扑通!”一声,江面被砸下的桶溅起好大一片浪花。
四个艺妓都吓了好一跳,慌忙望向仍然背立在船头的沈一石。
沈一石:“叫她们都过来。”这句话是对管事说的。
“是。老爷叫你们都过去。”那管事连忙招呼四个还愣在那里的艺妓。
四个艺妓怯怯地走到沈一石身后,屏住呼吸站住了。
沈一石仍然没有回头:“我用白话念一位古人的几句诗,谁要答得出这是哪个古人的哪首诗里的句子,我就给她赎身。”
四个艺妓又是一怔,对望了一眼,眼睛都亮了一下,接着紧张起来,全望着沈一石的背影。
沈一石船头而立,音调翻作清朗,大声吟诵起来:
浮过夏水之头而西行兮,
回首不见故都之门墙。
怀伊人难诉我心之哀伤兮,
路漫漫不知归于何方。
借风波送我于江水之间兮,
水茫茫天地一流殇!
吟诵声很快被江风吹散,剩下的只有风声和船头底部的浪流声。
四个艺妓面面相觑,有两个满眼茫然,有两个竟真在想着。
“有知道的赶快回答老爷。”那管事急了,催道。
“我知道。这是屈原的诗!”为首的那个艺妓兴奋地叫道。
“屈原的哪首诗?”沈一石倏地转过身来,两眼闪着光望着那艺妓。
那艺妓犹豫了一下答道:“是《离骚》?”
沈一石的眼又暗了,摇了摇头:“可惜,你今生从不了良了。难为你能猜出是屈原的诗,赏她一百两银子吧。”说完又转过身去,一任衣袂飘飘,望着远山上空那一圆明月。
月亮在杭州江南织造局后院的院墙上落了下去,天一下子亮了。
四个太监,就是在琴房逼高翰文写字的那四个太监,排成一行从二院外走过来了。胖太监手里端着一个盛着热水的赤金脸盆走在最前面。一个太监端着一个也盛着热水的白银脚盆走在他后面。另两个太监一人捧着一块吸水丝麻面巾,一人捧着一块淞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