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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大明王朝1566-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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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的吟唱声还在传来,带着淡淡的忧伤:“阿母要歇了,日头就不亮了,月光也不亮了……”

“是呀……世上做阿母的几个命不苦啊……”海母失神地望着那盏灯喃喃地说道。

“阿母!”海瑞立刻把母亲的手握紧了。

海母:“去,挑担水来。”

海瑞转身出了屋,少顷,挑担水进来。他脱下了身上的长衫,穿着短褂,裤腿也卷了起来,光着脚,用木瓢舀起桶里的水向砖地上细细地泼去。

海母光着那双大脚从床上下来了,走到儿子面前:“阿母来泼,你洗。”

海瑞停在那里沉默了片刻,才慢慢把瓢捧给母亲。

海母一瓢一瓢地从桶中舀出水,又一瓢一瓢地向砖地依次泼去。

海瑞拿起了那把用棕叶扎成的扫帚,跟着母亲,扫着地上的泼水。

桌上的灯光,门外洒进来的月光,照着砖地上的水流,照向母亲和儿子那两双光着的脚。

“长这么大了,你知道自己哪里像阿母吗?”海母一边泼着水一边问着。

海瑞:“儿子的一切都是阿母给的。”

海母:“我问你什么像阿母。”

海瑞不接言了,默默地扫着地上的水流。

“就是这双脚。”海母说道,“郎中说过,冬月天都怕热的脚是火脚,心火旺,脾气不好。这一点你真像阿母。”

海瑞:“儿子知道,我们海家的祖先信的就是明教,本就是一团火,烧了自己,热的是别人。”

海母:“听说大明朝的太祖皇帝得天下的时候信的也是明教,这才把国号叫做大明,是不是这样?”

海瑞:“是这样。”

海母:“可现在的皇上怎么就不像太祖呢?”

这话海瑞可无法接言了,只好低着头扫着水。

“可以了。”海母停住了泼水。

海瑞:“那您老就上床歇着。儿子收拾完了,再陪阿母在这里睡。”

海母叹了口气:“今天把阿囡抱来,阿母带阿囡睡。”

海瑞低下了头,默默地站在那里。

海母:“老天爷是有眼睛的,应该会给我海家留个后……”

离天亮还有一段时刻,这个时候满天的星星便格外耀眼。

院子里三个人都站着,这一刻谁都没有说话。

海瑞左手提着那个布包袱和一把雨伞,右手提着装满了荷叶米粑的那个竹屉笼,深深地望着母亲。

妻子也默默地站在海母的身边,两眼却望着地。

“阿母,儿子要走了。”海瑞这样说着,却还是站在那里。

海母望着儿子。

妻子这时才抬起了头,望向丈夫。

海瑞这也才望向妻子:“孝顺婆母。”

妻子点了点头。

海瑞又沉默了片刻,终于将手里的东西搁在地上,跪了下去,向母亲叩下头去。

妻子也跟着在婆婆身边陪跪了下去。

海瑞深深地拜了三拜,抬起头时,母亲的背影已经走到了正屋的门中。

海瑞愣跪在那里,眼中隐隐闪出了泪光。

妻子这时也还跪在那里,满眼的泪,哽咽道:“还看看阿囡吗?”

海瑞摇了摇头,两手拎着行李站了起来,转过身向院子侧面那道小门走去。

“阿爹。”女儿这一声在寂静的夜院里怯生生地传来,就像一个什么东西又突然把走到小门边的海瑞揪住了!

海瑞倏地回过了头,看见女儿弱小的身影在正屋门口出现了。

海瑞又转过了身来,女儿这时向他颠跑着过来。

海瑞立刻放下了手中的行李,蹲了下来,抱住了扑到怀里的女儿。

女儿抽噎着:“阿爹来接阿囡……”

“会的。阿爹会来接阿囡。”海瑞轻声说着,一手搂着女儿,一只手揭开了身边的屉笼,拿出了一个荷叶米粑,塞到女儿的手里。

女儿抽泣着:“阿爹出远门,阿囡不要……”

“阿爹给的,阿囡要接的。”妻子这时过来了,抱过了女儿。

海瑞又慢慢提起了行李,望了望被妻子紧紧抱着的女儿,毅然转过身,走出了那道小门。

从北京赴任杭州的高翰文却是另一番光景。前面是四骑护驾的兵,后面也有四骑护驾的兵,马车两旁还有两骑随从,此行便显得十分煊赫!按规制,杭州知府上任用这样的排场,便是僭越。可这是严世蕃的安排,在外人看来也就是内阁的安排,一路上奔越数省,各驿站更换好马,人尚未到浙江,声势已足以宣示朝廷改稻为桑的决心压倒一切!

马车内的高翰文却是一路心潮汹涌。中进士点翰林不到四年,便膺此重任。平生以孟子王者师学为圭臬,追求的也正是这般驷马风尘、经营八表的快意人生。严世蕃的重用让他有了施展抱负的机会,但严府毕竟不被理学清流所看好,自己此行在清誉上便有了诟病。改稻为桑的国策要推行,几十万灾民要赈抚,如何两全,连一向以干练著称的胡宗宪都一筹莫展,自己这一去能否成此两难之功,心中实是没底。极言之,这一次就算推行了改稻为桑的国策,倘若引起民怨,朝野如何看他,毁誉也实在难料。但翰林院那种清苦毕竟难捱,储才养望本就为了施展,水里火里挣出来便不枉此生。因此上一路更不停留,日夜兼程。其时又正当五月下旬,骄阳高照,他干脆命人把车轿上的顶也卸了,门帘窗帘也取了,以符风餐露宿之意。跑快了有时候还站了起来,凭轼而立。车风扑面,衣袂飘飘,悲壮踌躇,总是千古之感!

马队就这样跑着,高翰文也好长一段路程一任颠簸神在身外,突然感觉到车慢了下来,衣袂也就不飘了。定神一看,原来是一处驿站到了。

“歇歇吧。”高翰文吩咐道。

可前驾的四匹马刚走进这个驿站的大门便都停在了那里。

这是个县驿,院子本就不大,这时里面已经散落了十几匹马,一些亲兵正在给那些马喂水添料刷洗皮毛,里面也就没有了空地,高翰文的马队挤不进来了。

“怎么回事?”高翰文的随从走了进来,大声问道。

先前进来的四骑兵也没答话,只是示意他看眼前的情形。

那随从向那些正在忙着的亲兵:“京里来的,你们谁接站?”

那些亲兵该喂水喂料的还在喂水喂料,该刷洗毛皮的还在刷洗毛皮,竟无人理他。

那随从提高了声调:“有人接站吗?”

高翰文这时也走了进来。

见到他,马厩里一个驿卒才苦着脸走了过来:“见过大人。”

高翰文的随从:“我们是京里来的,去杭州赴任,怎么没人接站?”

那驿卒一张脸还是苦着:“大人们都看到了,前拨到的马我们都没有料喂了,这不,连我们的口粮都拿了喂马了。”

高翰文一行朝院子地上的马槽望去,马槽里果然盛着黄豆小米,却又不多,那些马正在抢着嚼吃。

那随从却不管这些:“我们的马总不成饿着赶路。”

那驿卒:“那贵驾就去同他们商量吧,看他们愿不愿让些料。”

高翰文接言了:“他们是谁的马队?”

那驿卒显然有些使坏:“小人哪敢问,看阵势好像比二品还大些。”

那随从一怔:“是不是胡总督的人马?”

那驿卒:“大约是吧。”

“我们走。”高翰文说了这句,转身便走。

“请问是不是高府台高大人?”一个声音这时在后面叫住了他。

高翰文停住了,慢慢又回过身来。

胡宗宪的亲兵队长向他走来了。

亲兵队长:“请问是不是新任杭州知府高大人?”

高翰文望着他,过了一阵才答道:“我就是。”

那亲兵队长:“我们大人在这里等高大人有好一阵子了,请高大人随我来。”说着便摆出一副领路的样子。

高翰文本不想见他,可胡宗宪毕竟是浙直总督,现在公然来请了,犹豫了一下,也只好跟着亲兵队长向里面走去。

驿站的正房里,胡宗宪好像是病了,闭着眼靠躺在椅子上,额头上还敷着一块湿手帕。

亲兵队长快步走了过去,轻轻揭开他额上的手帕,轻声禀道:“部堂,高大人来了。”

胡宗宪慢慢睁开了眼,望着站在门口的高翰文,点了点头,手一伸:“请坐。”

高翰文仍站在那里:“请问是不是胡部堂胡大人?”

胡宗宪:“鄙人就是。”

高翰文立刻深揖了下去:“久仰。属下高翰文。”

胡宗宪:“请坐吧。”

高翰文只得走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胡宗宪望向了他:“我虽然还是浙直总督,但按规制,你归浙江巡抚直管,我们之间没有差使授派。我今天见你,只是为了浙江,为了朝廷。”

高翰文没有看他,低头接道:“部堂大人有话请说。”

胡宗宪这时却望向了亲兵队长:“把我们的马料分一些给高府台的马队。”

“是。”亲兵队长走了出去。

胡宗宪这才又转向高翰文:“高府台知不知道,淳安和建德一共有多少灾民,到今天为止,浙江官仓里还有多少粮,照每人每天四两发赈,还能发多少天?”

高翰文答道:“淳安的灾民是二十九万,建德的灾民是十四万。发灾以前官仓里有二十万石粮。四十三万灾民,每人每天按三两赈灾,每天是七千石。现在二十天过去了,官仓里剩下的粮约有五万石,最多还能发放十天。”

胡宗宪点了点头:“你还是有心人。十天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高翰文慢慢抬起了头,望向胡宗宪:“部堂大人是在指责属下?”

胡宗宪没有接言,只是望着他。

高翰文:“‘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奏议是属下提出来的。十天以后当然是让那些有钱有粮的人拿出粮来买灾民的田,灾情解了,改稻为桑的国策再责成那些买了田的大户去完成,于情于理于势,眼下都只有这样做。”

胡宗宪:“那么高府台准备让那些有钱有粮的人拿多少粮来买百姓的田?”

高翰文一怔,接着答道:“千年田,八百主。买田历来都有公价,这似乎不应该官府过问。”

胡宗宪:“十天过后,赈灾粮断了,灾民没有了饭吃,买田的人压低田价,官府过不过问?”

高翰文先是一愣,接着答道:“天理国法俱在,真要那样,官府当然要过问!”

胡宗宪:“哪个官府?是你杭州知府衙门,还是巡抚衙门,藩臬衙门?”

高翰文慢慢有些明白胡宗宪的话中之意了:“部堂大人的意思是浙江官府会纵容买田的大户趁灾情压低田价?”

胡宗宪深深地望着他:“要真是这样,你怎么办?”

高翰文沉默了,许久才又抬起了头:“属下会据理力争。”

胡宗宪:“怎么争?”

高翰文又被问住了,望着胡宗宪。

胡宗宪:“那时候,你既不能去抄大户的家把他们的粮食拿给灾民,也不能劝说灾民忍痛把田贱卖出去。两边都不能用兵,灾民要是群起闹事,浙江立刻就乱了。你在朝廷提的那个‘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奏议就成了致乱之源!高府台,这恐怕不是你提这个奏议的初衷吧?”

高翰文这才震撼了,问道:“我该怎样去争,请部堂明示。”

胡宗宪:“‘以改兼赈’的方略是你提出来的,你有解释之权。第一,不能让那些大户低于三十石稻谷的价买灾民的田。这样一来,淳安建德两县百姓的田就不会全被他们买去。譬如一个家三兄弟,有一个人卖了田,就可以把卖田的谷子借给另外两个兄弟度过荒年。到了明年,三分有二的百姓还是有田可耕,淳安和建德就不会乱。”

高翰文深深地点了点头,接着问道:“那今年要改三十万匹丝绸的桑田数量便不够。请问部堂,如何解决?”

胡宗宪叹了口气:“这条国策本就是剜肉补疮。可现在不施行也很难了。这就是第二,让那些大户分散到没有受灾的县份去买,按五十石稻谷一亩买。几十万亩桑田尽量分到各县去改,浙江也就不会乱。”

高翰文:“他们不愿呢?”

胡宗宪:“你就可以以钦史的名义上奏!让朝廷拿主意,不要自己拿主意。”

高翰文又怔住了,望着胡宗宪。

胡宗宪:“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争。你去浙江,我会先去苏州,找应天巡抚赵贞吉借粮。十天以内,我会借来粮食,让你去争田价。还有,新任的淳安知县海瑞和建德知县王用汲,这两个人能够帮你,你要重用他们。”

高翰文此时已是心绪纷纭,望着胡宗宪,许久才吐出一句话:“部堂,属下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胡宗宪:“请说。”

高翰文:“这些事部堂为何不跟皇上明言?”

胡宗宪苦笑了一下:“事未经历不知难。有些事以后你会慢慢明白的。”说到这里他望了望门外的天色,扶着躺椅站了起来:“现在是午时末,到下一个驿站还有八十里。赶路吧。”

高翰文一改初见时的戒备,退后一步跪了下去,磕了个头:“部堂保重。”说完站起,大步走了出去。

目送着高翰文出去,胡宗宪突然觉得眼前一黑,便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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