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风流-第3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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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
屏中人掌着屏风缓缓起身,慢慢走向西窗,黑白二色融于夕阳,眸子微垂,看着碧潭畔探首仰望的袁耽,嘴角情不自禁的一弯,低喃:“蔑儿不知也,人生自古是难,篾儿不负郎君,即负于袁君,何其难也。”喃着喃着,眸中泛泪,轻轻一闭眼,待泪回收,徐徐转身,面对愕然的温峤,深深一个万福:“温长吏勿忧,蔑儿自有去处。”
……
城南,刁府。
残阳如血练,烧林似煮海。
刁协端坐于林下,眉正而色危,仿若正奉朝于殿,心中则麻乱不堪,时而,思及郗鉴对嫁女之事,置若罔闻。倏而,复又想起桓温所言,一时间,暗觉眉心胀痛难耐,忍不住的揉了揉,瞅了瞅神情淡然的桓温,沉声道:“桓驸马所言之事,刁协已知。然,此事……”
“此事乃桓温亲目所睹也!”桓温打断刁协,将酒盏重重一搁,激起“碰”的一声响。
刁协心思电转,冷声道:“事关陛下宫闱,不容亵渎。且,此事关乎重大,切切不可轻定!”
桓温冷笑道:“宫闱乃何地也?若无人外窥襄助,小小侍婢岂可来去自如?昔年,刁尚书怒撞大司徒,血谏朱雀桥,何等英豪,实乃名士之楷模,我等难以望背!而今,为何却知而不定,莫非……乃畏惧成都侯乎?”说着,神情懊恼,好似痛心疾首。
“桓驸马!!”
不提昔年方好,一提昔年为刘隗暗携,刁协顿时怒不可遏,满脸涨得通红,狠狠瞪了一眼桓温,心道:‘汝乃何人,提兵不前,坐岸观火者也,安敢戏谑于我!’当即,猛地一甩衣袖,冷然道:“桓驸马知之甚详,理当自诉,何需告知刁某!”言罢,按膝而起,喝道:“来人,送客!”
“刁尚书莫怒,桓温并非此意!”桓温坐不住了,赶紧起身,朝着刁协沉沉一揖:“刁尚书,桓温之心,天日可表也!实乃眼见有人窥帝之室,悲怒满怀,是故,言语有所不当,尚望刁尚书莫怪!”心中却道:‘瞻箦乃何人?陆氏共一体,谢袁如联襟,若桓温可议,何需求请与汝。’思及此地,神情愈发恭敬。
刁协见桓温顺意,心中怒意稍敛,温言道:“桓驸马,此事暂且搁议,若真有其事,刁某定当怒斥于朝。”
“妙哉!!”
桓温一拍大腿,神采飞扬,举起酒盏奉呈刁协,轻声道:“此事,桓温自知轻重,岂敢妄言。且待来日,奉朝前夜,桓温当请南康殿下,入宫面圣。暨时,尚书复议于朝堂,定可复振纲常!”
刁协微微一怔。
半个时辰后,桓温告辞离去,刁协送至前院即止,目送桓温雄阔的背影闪出门外,眉头越锁越紧,继而,慧至心灵,“啪”的一声,拍了一个巴掌,喃喃自语:“然也,然也,陛下极宠此女,若可趁势庭议此事,待得事毕,复再提及后宫无主,当可顺势……”转念又一想,眉宇深重,摇了摇头,捋着短须,叹道:“非也,非也,此事关乎陛下大计与豫州安危,断然不可轻言!唉,理当静观、静观……”既已作决,瞅了眼桓温消失的方向,唾了一口:“竖子,某乃无知小儿乎!汝竟敢妄习刘隗!”
……
新月悄起,冷色凝水,洒得水院影影绰绰。
温泰真已然离去,愿为刘妙光佐证其身。袁耽喜不自胜,邀众人醉酒赋月。其间,小谢安背负双手,对月咏了一首《别眉赋》,深得月色,月魂,月心,引得众人称赞不休。
其后,小谢安偷偷模模躲至一角,将袖中竹简取出,瞅了瞅左右,见无人,徐徐展开,借着月色一观,秀丽的眉紧皱,轻喃:“终风,终风,何人乃终风?”喃着,喃着,心中蓦然一明,悄悄瞥了一眼潭边刘浓,殊不知,成都侯此时正在看他。
“哗啦啦……”竹简坠地,小谢安尴尬不已。
稍徐,谢奕与褚裒行手谈,刘浓旁观,小谢安叠手叠脚的靠过来,把竹简往刘浓怀里一塞,轻声道:“美鹤,谢安无意得见……”
“安石,男儿行事,观者观之,何需愧颜?”刘浓淡然一笑,将竹简合于手中,朝袁耽走去。
潭边有修竹成林,袁耽歪歪的靠着青竹,正行放水,目光却看向小楼,恬静而温柔。
刘浓看了一眼小楼晓灯,以竹简轻轻击掌,状似漫不经心的道:“彦道,若刘小娘子并非刘并州之女,君将何如?”
“娶之于室,临月描月……”袁耽下意识的说着,继而,猛然回神,定定的看着刘浓,颤声道:“瞻,瞻箦,为何言此?”说话之间,水势顿竭。
“无它,仅作戏言尔!”刘浓眯了眯眼。
袁耽神情一松,璇即,继续放水,目光却愈来愈沉,边放边道:“妙光言其乃刘并州之女,即乃刘并州之女!瞻箦,以为然否?”言罢,抖了抖双手,将小衣合上,系着腰带看向刘浓,目亮如海。
“然、也。彦道,用情至深!”刘浓吐字如针。
“瞻箦,瞻箦!”
却与此时,院外传来爽朗的唤声,刘浓神情大喜,渐而,有人顶月而来……
第三百九十二章野寺观画
是夜,寥星伴月。
朱焘与祖盛齐至建康,俩人前往城西别墅寻访刘浓,焉知却扑了个空,是故匆匆奔来城东。
新皇继位,节外诸刺史皆需觐见,祖盛因豫章之乱功勋着著,已被表为五品绥边将军,且深得征南将军陶侃赞赏,复因陶侃心知祖盛与刘浓交好莫逆,二人间隔南北,相见极难,是以便命祖盛一道同赴建康。陶侃位处广州,朱焘身居荆州,按理应当先至,究其原由,乃因王庾擅自裹军南下,致使刘曜帐下尹平驱流骑乘渔舟涌入荆州,王庾降后,朱焘即刻挥军堵流骑,历经十余日,终将胡骑尽数赶入汉水。
至此,昔日草堂诸友,除桥然外,尽聚一堂。思及桥然,刘浓不免内愧于心,深知桥然必然身处华亭刘氏庄园。谢奕等人对桥游思之事,知之甚详,是以刻意未曾提及,朱焘与祖盛不知,一来则问,刘浓怅然。
此时,距五月初十大朝觐尚有数日,朱焘忙毕事务,懒得与人应酬,即与刘浓等人一道,终日游历建康山水。据闻,其父正为其物色娴淑女郎,暨待此番回江南,即行择女、择日完婚。
这一日,众人来到钟山。
“啪!”
一声轻响,木屐落地,小谢安正了正冠,拍了拍手,歪着脑袋看向郁郁青山,回头道:“美鹤,真有枯木逢春乎?”
“然也,山中有寺,寺有枯树,得鸟投籽而生柳。”刘浓撩袍下车,看了一眼巍巍钟山,笑道:“数载前,曾与此地抚琴一曲。”
“钟山,孤寺,枯木逢春……”小谢安下意识的扯着刘浓袖角,黑漆漆的大眼睛转来转去,继而,蓦然一亮,惊呼道:“春画,春画满墙!”说着,抬起头来,定定的看着刘浓,问道:“美鹤,春画便乃描春之画乎?”眼神干净清澈,满含问询。昔年,谢奕曾告诉他,钟山有一绝,乃是春画满墙。在他的心中,此春非彼春。
刘浓怔得一怔。
“然也,然也,即乃描春之画!”谢奕摇着袖子度过来,古里古怪的瞅了一眼刘浓,弯下身子看着小谢安,慎重道:“阿大,此画乃建康一绝,不得不观,观后必咏,稍后,尚请阿大咏而赋之。”
刘浓心中一乐,微笑摇头。
小谢安眼睛一转,辩了辩二人神色,即知阿兄未存好意,挑眉道:“谢安不与无知者言。”说着,心中却愈发好奇,忍不住问刘浓:“美鹤,此画莫非乃曹不兴所作?若是如此,理当观后咏赋。往日,君可曾赋之?”他心知,唯刘浓待他不同,不会戏他。
刘浓默然,但笑不语。
褚裒理着头冠走过来,笑道:“钟山有何画,竟乃建康一绝,吾却不闻。”
谢奕道:“此画,需得秉烛夜观方知其妙,细而察之,动静生辉,引人沉神。妙哉,妙哉,妙不可言……”言至此处,猛然一顿,想起一事,瞅了瞅褚裒,谢真石乃褚裒之妻,打趣褚裒可也,却万万不可打趣小妹,神情顿显尴尬。
“何画,竟然如此微妙?”祖盛撩着袍角,快步走来。袁耽走在他身边,因美事将临,故而眉飞色舞,笑道:“无奕,有何妙,竟妙不可言?”
谢奕未答,神情精彩,眉梢一挑、一挑。小谢安指着山颠,大声道:“山中有寺,寺中有枯木逢春,满墙着色,乃春画!!”
“啊,春,春画……”褚裒与祖盛愕然。
朱焘与莺雪并肩行来,但凡闲游,朱焘皆携莺雪,前者玉冠宽袍,后者素淡萝裙,远而望之,恰若一对神仙眷属。待得近前,朱焘听闻众人正行讨论春画,满脸含笑的斜了一眼莺雪,直直看得莺雪粉脸俏红,瞥过头,暗暗啐了一口,心里却如蜜甜。
遂后,一行八人上山。因值逢五月,初夏方起,山中绿树透青,斑影丛笼,游人三三两两,散落于四方,待见得一干青俊郎君踏山游夏,有那眼尖者细细一辩,神情顿惊。晋室唯十州,此间俊彦即掌五州,半壁天下尽入囊中。
众人漫行漫观,直入山中野寺。
与此同时,山之背面,青树婆娑,青石道匍匐蜿蜒直达山颠,道中行着一群莺红燕绿,无载梳着堕马髻,簪花插两边,身袭宽领华服,手挽绫缨背纱,萝步轻旋,漫行于众女之前,在其身后,远远辍着数十带刀侍卫。
林影投虹,莺声清脆。无载细眉若描云,神情恬静。寻阳公主拽着裙摆,飘冉于林中,时而,捏着团扇扑向林中蝶,倏而,与宫女一道,四下里捕野兔,林中回荡着银铃笑声。
稍徐,寻阳公主玩累了,把团扇一扔,洋着一张红朴朴的小脸蛋奔过来,把合着的手掌摊开,轻轻将掌心蝶吹飞,笑道:“阿姐,为何不捕蝶?”笑靥如花,格外明艳。
无载微微一笑,司马家的女儿即如笼中鸟,雍容华美却深锁禁宫,是以,当寻阳得知自己将嫁人时,欢快的样子即若明媚之月,而此时游历于山中,更是欢呼雀跃。
对此,无载深有体会,眸子却愈发迷离。近几日,司马绍遣人有意无意提及,无载当嫁人了,然其意却非成都侯。若非成都侯,无载不愿嫁,奈何身份虽异,但毕竟身处皇家,三申之后,终有一日,司马绍定会感昭以大义,诏令其嫁人。
“嫁于何人……”无载轻轻喃念了一句。
寻阳扯了扯背后挽纱,笑道:“嫁于荀羡,寻阳即将嫁予。”眸子晶晶亮,转念一黯,轻声问道:“阿姐,那荀羡为何要逃?莫非,真乃情怯皇恩浩荡乎?”睫毛扑扇,将信将疑。
无载看着天真烂漫的寻阳,摘却她头上的树叶,笑道:“然也,皇恩浩荡,寻阳娇美,故而,荀驸马情怯。”
“哦……”寻阳疑色尽去,一把抓住无载的手,欢快道:“阿姐亦嫁吧,早日嫁了,便可每日游山踏水,再不复宫中冷清。南康姐姐回宫时,羡煞寻阳也。”说着,嘟了嘟嘴,继而,想到开心处,又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无载情不自禁的莞尔一笑,继而,眸子扑了两下,想到自己的心愿,心中又微微一酸,暗思:‘今日得以外出,踏游乃是其次,观人则为其真,据闻,镇南将军朱焘,年少有为,飘逸华俊。然,无载之心,何其不甘……’
“阿姐,阿姐……”
凝眉暗思间,寻阳已奔至山颠,朝着无载招手。
红日悬野亭,清风满山颠。
两名僧童一左一右侍立于松林道口,道寺已知镇西将军与众好友将至,即命僧童摒弃来客。时光荏苒,转眼数载,僧童眉目依稀如昨,神情却已改,极尽恭敬。
众人鱼贯而入山寺,松柳缠青冠,青丝拂袍摆。小谢安跑得最快,直直奔至枯松下,仰头打量着枝头上的桂树与翠柳,渐而,背负了双手,眼睛睁得大大的,绕着枯树徘徊来去,转得一阵,把手伸进树中窟窿里,摸了摸焦黑的树壁,咂舌道:“奇哉,奇哉,果乃枯木逢春!”
道寺侍于一侧,合什笑道:“天下之大,却尽在一念之间。一念生桂,一念生柳,此乃佛法无边……”
“休得多言!”小谢安不耐烦的挥着手,转眼见身旁仅余莺雪抬首张望,刘浓等人却不在,当即钻出枯树丛,左右一看,只见一干人等正围着一堵画墙评头论足。
“春画满墙!”小谢安眼睛豁然一亮,甩起袖子朝墙便奔。
道寺皱了皱眉,暗中嗟叹不休,却不得不堆起笑脸,跟在小谢安身后,走向画墙。
“妙哉,妙哉!仰俯乾坤之浩瀚,细察九幽之清澈,唯此一画,着色大胆,笔法新颖,令人叹为观止。”谢奕磨拳擦掌,边看边赞。
“实乃妙物也!”朱焘嘴角微歪,缓缓捋着下巴,眼神如炯。
“渍渍渍……”祖盛浓眉轻跳,搓着手掌,浑身战栗。
袁耽左手负于背后,右手挽于胸前,竭力的仰着头,细细观画,嘴里却喃:“观此神女,眉目纯净,欲语还羞,却与一人相似。”想起了刘妙光,遂后猛然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