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风流-第2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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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
第三百四十二章将之将亡
夕阳如丹,挂于西天。
余辉若桃纱,半掩阳夏城,其薄似雾,流云袅娜,宛似未嫁女郎,端庄而娴雅,羞涩而妩媚。日眼已可直视,非是柔和而乃力尽。
刘浓与骆隆并肩行骑,刘浓着黑甲骑飞雪,骆隆着白衫骑黑牛,正反相衬,极其煞眼。
马蹄中参杂着破车的嘎吱声,余莺不时的挑开帘缝,明眸流转,偷瞧美侯,在其心中,唯美侯可与骆隆一敌,并力压一头。如若不然,为何美侯骑高大骏马,骆隆却骑老牛一头!然也,其人恰若老牛……可怜的余莺暗咬银牙,作如是想。
“鹰!”
苍鹰栖身于城墙箭楼,待见漫漫铁林涌来,好似受惊,重瞳疾转,振翅盘旋,撩风纵云,待至白浪上空,暴起一声长啼,璇即,调转双翼疾斩西天。
刘浓斜斜抬首,目遂苍鹰插翅裂日,迷了迷眼,神情略显怅然,问道:“祖镇西,已然几日未醒?”
骆隆放下搭眉的右手,半眯着眼,耸了耸肩,淡然道:“三日,人事未知。”挑了挑眉,扯嘴一笑:“七日前,将军修缮虎牢,闻建康庭议,勃怒中生,即倒。半日复醒,命驾阳夏,期与君晤!”瞥了瞥身后,歪了歪嘴:“将军自知将亡,豕犬闻之,故而,夹道欲坐烹!”
刘浓未再言语,纵马直入阳夏城。
阳夏城乃陈国郡治,城门老旧,城墙斑驳,城池不大,拢得五里方园,县内余民数万,大多存于坞堡,是以,城中行人寥寥可数。
“蹄它,蹄它……”
马踏烂街,蹄声如滚雷,过往行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待听得马蹄声,纷纷窜入乌黑弄巷中,探着一颗颗脑袋东张西望,眼神茫然,尚且夹杂着莫名的惊惧,状若窜街之鼠。
骆隆瞥了一眼萧索的长街,扬着牛鞭,笑道:“此地,祖延镇之已有数载,何如?”
刘浓眉头紧皱,未答。
骆隆又道:“古今兴废,皆写入眼中矣!牧民于野川,上不知粟季,下不闻民疾,中难镇坞豪,只知暗饱私欲,蓄歌纵舞,如斯郡守,存之何意?”声音渐昂,却低:“君,乃江东之虎、当世英杰,应知,天予弗取,自取其咎!”最后一句,落得极重。
刘浓剑眉一拔,侧首,从盔缝中凝视骆隆,一字字道:“然、也!”
“哈哈……”
骆隆乐了,左右眉毛一挑一挑,高低各呈不同,极其滑稽,其人却半分不觉,伸出三根手指,妖娆的将冠带一撩,瞥了瞥身后牛车,嘴角豁起笑容,在牛背上极力的歪过身子,朝刘浓笑道:“同浮于海,君乃搅风弄云之蜃,吾乃静徐深渊之龟!共游于池,君乃按爪之虎,某乃浮顶之蛙,各尽其长,各取所需。君以为,然否?唉唉唉……”
因其身子拉得过斜,屁股一滑,身子顿时一倾,眼见将栽倒于牛背下,于是乎,一叠连声惊呼,张牙舞爪的扑向刘浓。
“锵!”
刘浓岂会教其沾身,早有所备,当即拔出楚殇,打横剑背,在其腰上一拍,将其拍回牛背,继而,缓缓将剑归鞘,瞥了一眼狼狈不堪的骆隆,冷声道:“行势于背,当知其险!”
“乾在上,坤居下,易数变化,即乃险也!骆隆不才,愿取其中!”
骆隆扬了扬眉,满不在乎的正了正冠,扯了扯胸口袍襟,随后,伸手一捞,从牛腹处摸出一壶酒,滋溜溜一口饮尽,将酒壶往后一抛,恰好落于牛车门棱,正中余莺揭帘缝的手指。
“呀”莲指一缩,伴随着一声轻呼。
骆隆闻声而喜,面显潮红略得意,拍着胸口,哈着酒气,瞅了瞅已落半张脸的彤日,笑道:“日浓,夜必见月!骆隆于城东尚有一窟,待君归来,你我理当共聚皎月,评品美食,纵论天下!”说着,回头道:“爱妻多劳,需备佳肴!”
“诺。”余莺在帘内歪着脑袋,稍稍一想,浅应。
“得妻如此,夫复何憾!”骆隆意气风发,捋了一把光秃秃的下巴,不吝称赞。
当即,骆隆以牛鞭指着长街两侧,为刘浓详解阳夏城诸般典故,阳夏乃夏王旧都,城北有城,即为夏王宫,祖逖现居于宫城中。
屯军于城东空宅民居,刘浓引五十骑,与骆隆一道来到夏王宫前,但见宫城尽废,内中仅余一栋犹自高耸,状若铁剑,直插青冥。
夏王宫建于土坡,层层节节,蜿蜒匍匐,刘浓按剑徐行于青石阶,横目扫过,两侧竖立着根根华柱,经得数百年风雨侵蚀,已然尽作斑驳,雕龙辩之不清,唯余龙头依旧狰狞。
每上十五步即有一台,中戌铁甲士卒,晋室承汉魏,尚红黑,祖氏士卒皆乃黑甲、红巾,五十白氅绵延于其中,恰若一条白龙中贯黑浪。
待至一片平整之地,危楼兀立于眼前,韩潜顶盔贯甲、挺剑雄立,身侧尚有董昭等将。夕阳落下,寒照铁甲,气沉若山。
刘浓与韩潜交谊菲浅,不敢托大,疾走几步,拱手道:“刘浓,见过韩屯骑!”
韩潜半片浓眉一挑,按着剑,点了点头,笑道:“洛阳之战,尽显美侯之威,壮哉!”说着,亦不知想到甚,面色一黯,看着刘浓欲言又止,终是摆了摆手,沉声道:“将军方醒,美侯但且入内!”
刘浓瞅了瞅昏黄的门口,闭了下眼,令五十白骑守候于外,璇即,捧下头盔,抱于怀中,大步若流星,迈向门内,待经过骆隆时,见其嘴角略歪而眼神镇定,心中微微一松,跨入其中。
建筑老旧,青石玉板却打扫得极其干净,几可见影。内中极广,东西二面天窗尽敞,微风徐浸,撩起墙柱上的青铜灵蛇吐信灯,火舌簇簇,宛若百姬起舞。
殿内静澜,唯余火舌声,以及甲叶擦撞声。几名婢女抱着木盆、布巾等物迎面而来,布袜着地,亦不闻声,仿若静物,待见了刘浓,默然不言,浅身万福。
白氅曳地,丝丝有声,刘浓目不斜视,眼角余光却瞅见,水盆中汪着缕缕血迹,湿布半红半白,心中蓦然一沉,脚步随即加快。祖逖血战多年,披创无数,据骆隆言,此番,乃新旧累疾复发,来势极其凶狠。
待入中庭,内中灯火更甚,十余名婢女穿梭于其中,忙碌有序,静默如故。细细一瞅,四处皆燃着沉香,浓烈的香气中参杂着腐味,不嗅则已,一嗅之下,令人欲呕。
刘浓抱着头盔的手一紧,步伐顿得一瞬,两婢浅步而来,万福之后,抬起双手。刘浓将头盔一递,卸下楚殇,递于另一婢,而后,深吸一口浊气,默然穿过中庭。
内庭,帷幄似纱帐,灯火缭人影,隐约见得,尽皆围绕着一方高榻徘徊来去。蓦地,内中传来一阵猛烈的咳嗽声。
“夫君!”
“阿父,阿父……”
惊声不绝,刘浓心中顿惊,疾疾穿过婢女群,待至帷幄前,沉声道:“刘浓,求见镇西公!”
“刘,瞻箦,速,速进!”祖逖的声音响起,已非昔日洪亮,尽作嘶哑。
“刘郎君,且稍待!”一个娇嫩的声音响起。
“勿,勿需,请瞻箦进来!”帷幄中,一支干枯的手臂乱扬,声音急促,隐然含怒!
内中一静!
“诺。”
稍徐,娇声复起,璇即,婉约的身姿嵌入纱幔,螓首微摇,徐徐行来,素手轻卷,一股浓臭扑面而来,女子面色惨白若纸,眼角挂着泪珠,盈盈万福:“祖薤,见过刘郎君,刘郎君请进。”
阵阵腥臭直贯中腹,刘浓面色淡然,朝着祖逖之女拱了拱手。内中犹存一面帷幄,徐进,待见了祖逖之妻许氏,沉沉含了含首。许氏满脸悲伤,却强撑着淡笑,眼睛乱闪,指东点西,想说失礼了,却难以出口。
“瞻箦,瞻箦!”帷幄中伸出一支手,胡乱的一阵刨,枯竭若树枝,形状似鸡爪。
刘浓心中猛然一恸,跨过血盆,踩着满地污秽,挑幔而尽,一眼之下,触目神殇,呆怔当场。此乃,祖逖乎?此乃,英气逼人之雄将乎?
祖逖仰躺于榻中,身材枯瘦,眼眶内陷,脸上爬满褶皱,东一条,西一条,状似蜈蚣;额角、脸颊、下颔,寸寸黄斑密布。嘴角豁扯,似闭不拢,齿间犹沾森森血迹。床上床下,衾内衾外,一滩一滩,血中浓痰!此刻,他正竭力的抬身,挥着干爪,招着刘浓,目光柔和,内含喜意。
“将军!!”
刘浓再也禁不住了,任其淡定从容,见得名将欲亡,心中滚起一道又一道波澜,浑身泛冷,眼底藏酸,眼泪盛眶,即将夺眶而出!当即,一声悲唤,单膝跪于床下。
“瞻箦!!”
祖逖一把抓住刘浓的手臂,欲拦其下跪,奈何力弱,却险些被刘浓拖下了床,刘浓赶紧起身,扶着祖逖躺下,入手极轻,状若纸人。
“瞻箦,瞻箦,勿需如此……”
祖逖拼命挣扎,背抵床栏,斜斜坐了起来,拍了拍刘浓的手,瞥了瞥帷幄内外,豁嘴笑道:“此,此乃夏王之宫,荒弃已久……祖逖居之,实乃僭越。然,祖逖将亡,住上一住,料来无妨!瞻箦……以为然否?”因唇难闭,是以语不成声,其声若金铁互击,极为渗人。
刘浓细细一辩,凝视着祖逖的眼睛,笑道:“何乃僭越?若非将军,此城犹陷于胡酋!将军乃名士俊杰,些许俗礼,不过浮云尔尔,岂可羁得将军!”
“哈……”祖逖扯嘴笑了笑,定定的看着刘浓,但见美侯英姿勃发,恰若年轻时之自己,内心翻起一阵滔涌,紧紧的拽着刘浓的手腕,笑道:“吾乃名士俊杰,瞻箦即乃英姿周郎也。曲有误,周郎故,惜乎,再难得闻瞻箦埙声。”面皱不见色,眼中却一闪一闪,希冀中透,显然想起了昔日,月下闻埙,与郗鉴联剑起舞。
刘浓微笑道:“将军何需言此,若不嫌弃,刘浓现下便可鸣之!”
“妙哉!”
祖逖重重一掌拍向窗栏,却仅闻得轻轻一声啪响。脑袋一歪,摊掌而观,怔了一怔,璇即,目中吐光,愈来愈盛……
第三百四十三章甘为汝师
烛火乱吐,殿中暴起一声大喝。
“祖逖当亡于马上,岂可久困于榻卧,取我甲来!”
祖逖突地坐直了身子,眼中精光暴吐,竟将脸上死气尽掩,继而,眉飞英拔,当即便将衾一推,赤着脚跃下床来,赫得诸女与刘浓齐齐色变。
刘浓拽其手臂,殷切道:“将军莫怒,但且静养!”
祖逖猛力一挣,挥却刘浓的手,回身笑道:“无妨,但见瞻箦,吾心甚慰。埙声浩然,岂可于室中得闻,瞻箦稍待!”说着,回目瞪向许氏,一字字道:“取我甲来!”
许氏惊骇不已,却不知所措,掩嘴泣呼:“夫君,夫君,切切不可妄动?”
“取我甲来!!”
“阿父莫急,女儿这便去取来!”
祖薤秀眉轻颤,瞥了一眼枯瘦如猴、衣衫不整的阿父,再瞅了瞅戎甲英挺的美侯,心中幽幽一叹,提着裙摆掩面而走,不多时,领着几名女婢去而复返,怀中捧着甲胄。
祖逖极喜,抚摸着甲叶上的斑斑痕迹,目光深情而温柔,拾起头盔,欲叩其首。
“阿父,女儿来。”
许氏眼泪婆娑的替祖逖着内衫,几名婢女帮衬着解甲带,祖薤捧着头盔转到祖逖身后,秀眉浅扬,飞快的溜了一眼刘浓,内中蕴含深意。
刘浓呆立于床侧,看着诸女围着祖逖忙碌,心中潮起浪涌,与祖薤眸光一对,顿时回过神来,朝着祖逖笑道:“将军着甲,刘浓不便旁观,先行告辞。”
祖逖瞅了瞅左右,回过头来,裂嘴一笑:“瞻箦乃守礼君子,而今,吾之相确乃不雅,暂且稍待,吾随后便来!”
“诺。”
刘浓抹了抹颤抖的左手,挑开帷幄,接过婢女递来的头盔与剑,快步疾走,待临门口,徐徐吐出一口气,将楚殇挂于腰间,一步踏出。
殿外,落日湮尽,新月悄起,洒落一地悠悠水光,韩潜等将无一人离去,犹自挺立于水月下,影子斜长,微冷中藏着肃杀。
至刘浓入殿已有小半个时辰,细细一辩,诸将立于原地,未曾挪移半分。待见刘浓出来,韩潜好似也吐了一口气,摇了摇肩,按剑徐进,嗡声道:“将军,何如?”
“尚可。”
短短两个字,却仿似吐了经年,言一出口,华亭美侯呆了一呆,继而,缓吸一口气,朝着韩潜笑了笑,快步走到高台边缘,扶着石栏,深深吸气,缓缓放气,足足数十息,神情渐而平静。
台下有林,隐隐绰绰,间或有风,徐徐冉冉。
韩潜注视着林间,半片浓眉时颤、时颤,少倾,俯视城中零星灯火,声音低沉:“自永嘉之乱以来,社稷轰倾,司马南逃,弃北地之民而不顾。唯有将军逆流击揖,厮杀九载,拒胡骑于大河之外!若将军一亡,该当何如?豫州苍生,又当何如?”
当以何如……刘浓暗觉眉心酸痛,使劲捏了捏,将头盔叩于石兽,抬头望天,但见星河飘洒,中有一星,吞月吐光,其芒,令人不可逼视,半晌,徐徐侧首,直视韩潜之目,沉声道:“胡人虎视于侧,豫州之地,恰若大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