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风流-第2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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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徐,荀娘子顾影于水,将嘴边青丝拔至耳后,莞尔一笑:“那人言,宁可战生,而不跪亡。那人言,食人者,斩!乱土者,斩!戮民者,斩!那人擅谈,擅音,擅咏,清冷似松,高洁如竹,魂洁而神清;那人抛却繁华江南,投身于血河,步履依旧从容;那人止杀而不妄杀,非彼游鱼。诸此种种,故而,吾愿追随,终尽此生。呵……吾深信而不疑,有朝一日,那人定可复得旧日山河。”
“那人……”孔蓁嘴角慢慢弯起笑容,勒转马首,回头望向那人。
那人骑着飞雪,缓缓踏蹄于血丛中,洁白的马蹄踩过血滩,溅起血莲朵朵,浑雪的大氅覆盖着马股,中染胜血樱红。待至一境,将楚殇归鞘,翻身落马,“噗”的一声,乌墨铁鞋将血洼踩得四溅而开,璇即,边角纹刺蔷薇的雪氅将野草压弯,拖曳于地,瞬间,血水寸寸渗透白袍。
“呼……”
刘浓重重吐出一口气,慢慢解开颔巾,将牛角盔抱于怀中,默然走向草丛的深处,那里伏着一人,躺着一人。
祖纳亡殁,平静的躺于草丛中,左胸上绽放着一朵血花,染了半个身子,头上的冠不知去向何处,嘴角喷出的浓血已然发青。
李浓以草拭之,却越拭越脏,待见尸身上斜掩一抹黑影,蓦然回首,凝视着刘中郎,半晌,惨然道:“刘中郎,忘忧公虽不知军,却不愧为三军主帅,君以为然否?”
“然也!”
刘浓剑眉紧皱,走到三丈外,拾起一顶青冠,弹尽冠上草絮,扯过背后白袍,抹去冠内血迹,递给李农,淡声道:“身为士者,头可坠,冠不可弃!士言公,魂当归兮!”
李浓竭力的接过头冠,颤抖着双手,徐徐抬起祖纳的头,默然为其着冠,血,汩汩绵涌。
刘浓半眯着眼,问道:“汝,乃何人?”
李浓吐着血,正了正铁盔,拱手道:“雍丘,杞人,李氏,李农!”
“真士矣!”
“多谢,刘中郎!”
李浓从怀中摸出一方黑巾,竭尽全力的缚于面上,而后,低下了头,血水如涓流淌,眼睛慢慢闭上,身子摇摇晃晃,即将仰躺于地时,奋起最后一丝余力,稳住后仰之势,双手按膝,猛地一用力,“扑通”一声,栽伏于血滩中。
风来,静静的拂着,浓绸的血腥味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刘中郎闭上了眼,按着楚殇的手,轻轻战栗。
“郎君!”
曲平提着长刀,从俘虏群走来,待至近前,深深看了一眼血水中的二人,摇了摇头,将长刀归鞘,刀锷滚落血线如珠,沉声道:“郎君,祖纳已亡,军中参军亦亡,五名曲都也亦阵亡,百人长乃是言续。请郎君示下,当以何如?”
刘浓深吸一口气,看着草野中的铁甲残阵,抱着铁盔,朝此风中悍卒点头以示敬意,正色道:“阵亡两成而不败,虎目狼视犹不怯,足堪百战精锐也!如今主将阵亡,敌骑犹窥于侧,但且携入城中,任命言续为都尉,代掌此军,待他日回返轩辕关,交由韩都尉!”
“诺!”
曲平浓眉一挑,面带喜色,又道:“此战,战敌于疲,我军伤亡极微,前后歼敌两千,得马千余,具装五百,因敌乃骑军,是以俘虏甚少,仅三百之数,皆乃胡人。郎君,将以何如?”
将以何如……刘浓回头扫了一眼不远处蹲伏于地的胡人俘虏,眼睛愈眯愈细,冷锋乍起,闭了下眼,开眼之时,淡然道:“命其掩埋胡尸,待其后,挑右腕之筋,断左手两指,驱其北回!”
“郎君,仁者也!”
曲平嘴唇一抖,摸了摸后脑刀伤,按刀而去,心中却道:‘郎君便是郎君,我等追之莫及,如此一来,犹胜于杀戮矣。’
其人方走,荀娘子与孔蓁复来。
荀娘子心细,一眼瞧见刘浓左胸尚有箭簇未拔出,秀眉一颦,当即蓬展披风,旋下马背,虚着眼眸走向刘浓,靠得极近,仔细瞅了瞅,未见染血,应是卡在甲胄中了,随即,后退一步,伸出手,单掌抓住显露于甲外的两寸箭杆,另一支手撑着刘浓胸口,便欲往外拔。
“咳,勿拔!”
刘浓捏拳于唇,一声假咳。
荀娘子秀眉飞挑,冷声道:“当咳不咳,尽作虚伪!汝乃三军主帅,岂可逢战即前!虽有宝甲坚韧,且有亲卫护身,然,擅游者必溺于水,君不见祖纳乎?”说着,“噗”的一声,扯出箭族,箭尖却带出一缕血线。
“呀!”孔蓁掩嘴惊呼。
荀娘子凝视着手中带血箭尖,神情呆了一呆。
叫你别拔,你非要拔……刘浓皱了皱眉,胸口一阵针刺,吸了一口气,压住刺痛,拍了拍胸口,笑道:“无妨,仅乃皮肉之伤也,且待步军前来,即刻入城!”言罢,转首望向西北方。
西北方,二十里外。
呼延谟收笼溃军,共得八千之数,轻骑来去如风,极难追杀,是以虽突遭重击,伤亡却并不大。
待巡示完毕各部,战力尚堪,足可复战。只是,其人身为先锋大将、镇东将军,如今却败于江东之虎,镇东败于江东,内心羞恼难当,细细一思,暗道:‘我正竭力鏖战,敌却蓄势而来,此战之败,非战之罪也!然,刘浓小儿见我溃败而不追,亦不可小觊!若其追来,我当整游骑于四合,绵绵反击!’
这时,降将尹安驰马而来,瞅了瞅呼延谟的神色,惴惴道:“将军,莫若趁敌不备,复卷其尾?”
呼延谟冷冷唰了尹安一眼,唰得尹安如坠冰窖,指着东南方,声音冷透:“刘浓小儿收阵于野,侦骑却直抵我军三里外,但有异动,其人皆可从容应对,得胜而不骄,名将也!”
尹安脑袋垂至胸口,紧紧拽着缰绳,颤声道:“莫若,莫若遣侦骑逐之?奴将,愿携罪立功!”
“罢了!”
呼延谟挥了挥手,淡然道:“敌之侦骑凶悍异常,逐之不退,反失我卒。汝即前往,亦不过徒增伤亡尔!”
言至此处一顿,冷声道:“吾料,刘浓小儿既来洛阳,必引军而入,邀战莫若困敌于瓮。陛下提步、骑两万于后,数日便达!尚有各地驻军受召而来,绵水不断,涌而往之。况且,赵王既邀陛下攻伐洛阳,理当率军团围。届时,洪浪涛天卷覆洛阳,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刘浓小儿,宝甲甚好!”言罢,冷冷一笑,打马回阵,行至一半却回首,斜视尹安:“围伐洛阳,需攻城器械,即日起,汝率汉奴军,伐木造车,不得有误!”
“这……”
尹安汗出如浆,抹了一把又一把,愣愣的瞅了瞅荒凉原野,颤声道:“回禀将军,非是奴将怯难,实乃,实乃,洛阳城佐近,方园二十里内,已无木可伐矣!”
洛阳,哀伤之洛阳,因乃天下雄城、汉民宗庙,故而历经沧桑,十余年来攻伐不断,是以树木被砍伐一空,纵使境内有山,亦是光凸凸的,状若野草堆。
呼延谟愣了一愣,勒转马首,以马鞭挑起尹安的头颅,不屑地道:“方园二十里无木可伐,便至三十里外伐之,造车,推临城下!待入城中,汝之阖族,或可免死!”
“是,是……”
……
河阴县,城西。
落日余光洒向荒野,荡出鳞波如节,一名晋军在血水中匍匐爬行,他不得不爬,因其双腿已断,新血涌出,融汇于老血,更为浓粘,仿似一滩滩的血泥。
“噗!”
一声闷响,锋利的弯刀猛然斩下,正中其脖,头颅当即滚入丛中,脖口喷出血潮,溅了桃豹一脚,挑豹甩了甩脚,狰狞一笑,翻身上马,弯刀指向洛阳,吼道:“随我,入洛阳!莫教石兴世子居功,致使单于元辅受辱!”
“唷嗬,唷嗬!”
近万步、骑轰然而应,纷纷甩却手中头颅。
头,飞满天空。
第三百二十五章兵临城下
荥阳之北,韩王故里。
韩王,韩信是也,战无不胜之韩王,国士亦无双,奈何生死一知已,存亡两妇人,一朝身名尽丧,唯余黄土一杯。
石虎分兵一万取河阴,韩潜提兵战之,石虎不敌,徐撤三十里。
韩潜逐石虎于野,勒马于韩王墓,墓前古祠有联,上书十字,即乃:‘生死一知已,存亡两妇人’。知已者,乃萧何,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之萧何。两妇人者,一者乃漂母,施饭之恩,得以保身;一者乃汉后吕雉,斩名将于钟室。
同韩为姓,却非一宗,韩潜自幼研习兵书,对韩信极其仰慕,途经韩王之墓,自是得下马凭吊一番,奈何戎甲在身,敌虽退却非溃,是以只得摘下头盔,朝着野草丛中的墓碑拱了拱手,沉声道:“潜当习韩王,勤修戈甲,逐暴于野;却不习韩王,良弓当挂壁,何待妇人折!”
“报……”
侦骑北来,背后令旗冽冽作响,待至近前,高声道:“回禀韩屯骑,石虎起锅拔营,辩其方向,欲走洛阳!”
“嘿嘿,洛阳,与我对阵,岂能容你轻易卷营!”
韩潜冷冷一笑,将铁盔叩于其首,虚虚压住半片浓眉,“唰”的一声,拔起竖插于地的长枪,回头复望一眼韩王墓,扬枪道:“传令三军,衔尾追击,若其勒阵,鼓战而前,若其避锐,当斩其尾!待至河阴县,勒马入虎牢!”
“诺!”
……
八千步骑大军,滚滚插向西南。
石虎骑着高头大马,满脸风尘,眉宇铁寒,早闻祖逖帐下韩潜擅战,对阵半月,果不其然,韩潜这贼厮用兵如神矣,不是断粮,便是截道,教人防不胜防,偏又绵似柔布,重拳击之不着力,反受布中针灼。
半月以来,两者交战,石虎兵势若胜,尚可言互有胜负,一旦相差无几,竟然连番战败!
“报……”
侦骑由西南而来,高声叫道:“回禀单于元辅,桃豹将军击李矩帐下骞韬于河阴西,大胜,斩敌两千,溃敌陈野,现奔洛阳,指日可至。”
“妙哉!”
石虎神情大震,提枪转马,大手一挥,高声道:“三军全速,直插洛阳,岂可使不战之人而彰功!”意指石兴,石兴乃是石勒之子,石虎乃是石勒侄子,二人向来不和。
“报……”
将将西行三十余里,侦骑复来,嘶着嗓子叫道:“回禀单于元辅,韩潜率五千骑军衔尾追来,半个时辰,即临我阵!”
“韩潜!!!”
……
“驾,驾!”
石兴率领两万步、骑,由平阳走河内,复自河内奔洛阳,大军一眼望不到边,此乃石勒帐下精锐,曾横扫幽州、疯搅冀州,尽是骄兵悍将,一个个满脸横肉,神情狰狞,逢战即喜。
“唷嗬,唷嗬……”
鬼叫嘶哮,荡涤四野,令落日亦不堪其烦,乌雀亦难耐其扰,扑簌簌飞了满天,而后,盘旋于大军头顶,“呱呱呱”的叫个不停。
夔安乃石勒十八骑之一,幼时曾随异人,习得兵法与相术,此刻见得满天黑雀,眉头紧皱,蒜鼻乱抖,此乃大凶之兆啊!
石兴三十有许,面貌不凡,大嘴方耳,凸眉横骨,额缚金箍,耳坠金环,碧眼若雕,顾盼之时,凛凛生威,见夔安神情有变,勒过马首,问道:“左司马,莫非,有何不妥?”
夔安搭眉看了一眼,但见堆积成群的黑雀已将落日覆盖,黑压压的一片,沉声道:“世子殿下,落日鸣雀,乃是嗜血之兆!”
“铁骑滚洛阳,自乃嗜血之兆!羊奴太多,过则伤人!草原之子,当嗜以羊奴,噬其肉,饮其血,剁其首,躏其身,以羊奴之肉,濯我身壮巍!而此,方可代代兴盛长荣!”石兴右首乃是冀保,其人亦属十八骑之一,好食人,最好食幼女,极其凶横。
石兴裂了裂嘴,猛地一抽马鞭,笑道:“但使夺得洛阳,城中十万汉女,当犒三军,欢祭终月!两位司马,理当先行择之,石兴后随也!”
“报……”
侦骑南来,高耸的令旗上盘旋着数十只低飞的乌雀,待至近前,叫道:“回禀世子殿下,距洛阳城两百三十里!”
两百三十里……石兴想了一想,问道:“单于元辅何在?”
侦骑摇头道:“前侦尚未回,是以未知,三日前,单于元辅尚与韩潜对敌于荥阳!”
冀保道:“世子殿下,两百三十里,全军从速,日半可至,我等已耽搁不少时日,莫若星夜突击,后日晨时,便可抵达洛阳!”他们来时路上,因军粮不足,故而一路袭卷村落,耽搁了两日。
石兴皱眉一思,当即拔出弯刀,高声叫道:“草原之子,随我征战,袭卷洛阳!”
“袭卷洛阳!!!”
……
洛阳。
星辉伴月,柔和的月光,缓缓的拂过千疮百孔的城墙,好似欲安抚那昔日的创伤。
城上火把点点,城门都尉江霸昂立于城头,注视着远处的火光长龙。
“敌袭,敌袭!”
城墙戌卫凄厉的叫声,辗碎了一城的安宁,霎时间,城墙内外活了过来,呼喊声,甲片碰撞声,沉重的步伐声,拔刀声,叫骂声,不绝于耳!
“混账!”
江霸跳下瞭望台,一把将那犹自狂叫不休的戌卫拧向半空,而后,重重的顿下,“啪、啪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