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圣张良-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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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爷在屋前屋后看了看,又叫老头把门关好,然后才将小女子的绳索解开:
“你再来仔细瞧瞧,这个小女子你究竟认不认识?”
老人一看,更惊恐得连嘴都合不上了。
小女子瞪着一双可怜的乞求的大眼睛,又对他喊道:“舅父,你连我都不认识了吗?”
老人痛苦地说道:“你、你好糊涂呀!你怎么能去行刺皇帝呀!这不是要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吗?我们、我们也都跟着活不成了……”
说着老俩口伤心地哭了起来,自己的外甥女犯下了滔天大罪,当然只有引颈就死了。
“舅父舅母,淑子没有连累你们。我一个弱女,哪里敢去行刺皇上?是母亲卧床不起,家已无隔夜之粮,母亲命我前来找舅父求助的。怕路上遇上歹人,母亲才叫我女扮男装的。”
“军爷救命!”老头子一家都向军爷跪下了。
“都请起吧,我带她来对质,真是如此,当然就不追究了。只是皇帝命令大索天下十日,才过了七天,还有三日,明日千万不可沿路回去,躲过这三日再说。在你家中也不可女扮男装,若有军爷上门搜索,就说是你的女儿。”
三人又千恩万谢一番。
老人老妇当即又生火煮饭,过了两三年的太平日子,家里吃的是不成问题了。热热闹闹摆了一桌,别看这位军爷生得眉清目秀、文文静静,食量却大得惊人。只见他狼吞虎咽一般,将一桌饭菜吃得精光。并且还将剩下的馍也要了来捆在包袱里,说是军务在身不敢留宿,再三叮嘱此事不可外传,星夜上马走了。
这位军爷并没有从原路返回。
他骑马跑了一段路,驻马四顾。此刻明月中天,大地沉睡,只见西南边青山苍苍,夜雾茫茫,他策马向山边驰去,很快便隐没在蒙蒙夜色中。
在明亮的月光下,他骑着马来到山下丛林深处,将马系在泉边的一棵小树上,让它自去饮水。他踏着没有路的乱石荒草,劈开荆棘藤萝,在半山的一个洞窟里歇了下来。
从洞中望去,远远的驰道,在月光下如一条白练,不时有一队队骑兵奔驰而过,这么远都听得见那急促的马啼声。
他的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笑意,他知道那位始皇帝激怒了,才使得那些军卒们日夜驰驱,恨不是翻天覆地掘地三尺,四处捉拿他。
七天来他历尽艰险,朝不虑夕,今夜才算吃得饱饱的,找到了这么一个偏远的山洞,疲乏和困倦顿时袭来……
大夜弥天,不见星光。
不管前面吉凶如何,他不顾一切地夺路奔逃。跑了不知有多久,也不知逃到了什么地方,后面已经听不到人喧马嘶的追逐,他绷得快要断裂的弦才松弛了下来。
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一阵,看见前面的荒原上有一堆篝火在熊熊燃烧。他一步一步向篝火走近,到快要走拢的时候,便一头栽倒在地,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苏醒过来。
他发现自己已经躺在篝火旁,烈焰升腾跳荡,使他浑身灼热。
他看到有三位壮士,正围坐在火堆旁饮酒。
“你们看,他醒过来了!”其中一个瘦子说。
“大难不死,他今后还能干一番事业!”
“死里逃生也不容易!”
另外两位身材魁梧的壮汉感叹说。
他连忙使劲翻身起来,纳头便拜:“深谢三位壮士的救命之恩,请问三位壮士尊姓大名!”
那位瘦子笑了一声,端起碗来喝了一口酒,说道:“好吧,说起来我们大家也算得上志同道合,这位姓荆名轲!”
他大吃一惊:“壮士就是名垂青史的高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大名鼎鼎的荆轲?”
“正是,正是!”瘦子继续往下介绍,“这位姓聂名政。”
这个名字使他更为震慑,而且还特别增添了一种他乡逢故旧的亲切感:“原来是聂政壮士,你我均是韩国遗民,共有国破家亡之恨。”
“还是等会儿再叙旧吧!让我来自我介绍一下吧,我便是高渐离。”
“呵,先生便是那位精通音律、击筑刺秦王、双目失明的高渐离!”
他接过一碗酒来一饮而尽。
一见到这三位仰慕已久的壮士,他便油然而生一种知己般的亲近感,如久久不归的游子,突然间意外地遇上了亲朋故旧一般,禁不住大放悲声。号啕拗哭,声震夜空,悲壮惨烈,动地感天。
哭着哭着,又戛然而止。
经过这一番痛哭,他的心里平静多了,有如流火的七月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暴雨。他有些赧颜地说:“大丈夫有泪不轻弹,见着几位前辈实在忍不住了,请勿见笑!逢真人不说假话,我来向三位壮士作个自我介绍,晚辈姓姬……”
荆轲伸手止住他说:“姬公子,不必介绍,我们都早已知道了。”
他大吃一惊:“不,三位壮士一定认错了人!”
“你不是秦始皇大索天下十日,要捉拿的那位刺客吗?”高渐离问道。
“实不相瞒,小人正是在博浪沙行刺始皇帝的人!”
“老弟也堪称一位顶天立地的汉子,一位大智大勇的盖世英豪。我等三人已是世人共知的老刺客,今日能有你这样一位新刺客,身后也不算寂寞了!”
聂政说罢,三人都赞同地仰天大笑。
他感到十分惶恐:“我怎么能和诸位英雄相比呢?各位壮士慷慨悲壮,杀身成仁,舍身取义。我如今落得东躲西藏,十分狼狈,真无颜见天下英雄。”
荆轲对他说:“我虽曾为韩国除奸,后来被暴尸于市,姊弟二人都为韩国而死,其实我并非韩人,而是齐人。听你的话好像你是韩国人?”
他回答道:“我出身韩国公族,祖父开地曾相韩昭侯、宣惠王和襄哀王。我父名平,也曾相厘王与悼惠王,已于悼惠王二十三年病逝,我当时还只有两岁,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父亲死后二十年韩国被强秦所灭。荆轲壮士为齐人,尚且能伸张正义为韩除好。我如今国破家亡,难道还能苟且偷生?”
“不过,”高渐离接过话头,“我们三位刺秦时,列国尚存,今日天下归一,秦王愈加不可一世,没有超人胆识,绝对不敢干这一惊天动地之壮举。只不过,和我们当年相比,更是以卵击石了。”
他抬起头来,用怀疑的眼光望着高渐离:“晚生听先生所言,是否是说我孤身一人不避其锋,好像有些不智?那么我想请教,先生当年双目失明,尚且能于筑中灌铅,用以袭击秦王,这不明明是孤注一掷么?”
“年轻人血气方刚,怎知道高先生当日苦衷!想当初我与高先生在燕国,他以杀狗为业,击筑闻名。我俩饮酒放歌,乐则大笑,悲则大哭,旁若无人,何等豪爽!后来秦始皇召高先生去为他击筑,用药熏瞎了他的双眼,他不甘心这般隐忍苟活,屈辱偷生,虽然最后举筑击秦始皇不中而被诛,但他一身豪气却令秦王丧胆。大丈夫就是应该在关键时刻,无所畏惧地挺身而出!”荆轲一番掷地有声的话,确实不愧为易水悲歌的壮士。
“晚辈在被追捕之中颠沛流离,生死难测。我时时叩问自己,妄图以超人之胆,行突然之举,借瞬间之变,谋暴秦之倾覆,究竟是智还是不智?三位前辈都是大勇过人之盖世英雄,为什么终究不能阻止强秦兼并,不能损秦王毫毛一根?请壮士指教我!”
突然,三位壮士“刷”地一跃而起,只见荆轲怒不可遏地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他的衣襟提了起来:
“小子乳臭未干,竟大胆狂妄地贬损起我等来了!想那秦王尚且被我追赶得在殿前狼狈奔窜,你算什么东西!”
当面一拳向他猛击过来,打得他双眼金星四溅,仰面倒地……
猛然醒来,才觉是一场恶梦,满脸冷汗,心还在狂跳不止。
他向山洞之外望去,晨曦微露,林鸟啁啾,六七天来奔波逃亡,还没有睡过这样一个好觉,此刻觉得浑身轻爽多了。
要不是昨天发现那位信使,独自一人找到那个僻静的水塘边喝水和饮马,他乘机悄悄抱起一块大石头,来到他身后猛砸下去,才改装成了这一身打扮。
他本想借这身护身符,正大光明地沿着驰道东去,仍然逃到东海之滨,去到仓海君那儿寻个落脚之处,再从长计议。谁知半路上遇见那位亭长挡道,他本想逃命要紧,不去管那些事的,但一见淑子姑娘原来是代他受过,又于心不忍,设计救了淑子姑娘。现在他当然不敢东去了,万一在前边地界又碰上那位亭长,岂不自投罗网?
昨夜一顿饱餐,到现在胃里还有饱胀之感,尚不感到饥饿,即使真的饿了,非到万不得已,向老人讨的那一袋馍,是不能轻易食用的。“大索天下十日”还有三天,谁知道气急败坏的秦始皇,还会不会大索天下百日呢?一个人如果真是长期逃亡,整天朝不虑夕、饥不能食、困不能息,再坚强的人也会散架,甚至精神崩溃、发疯失常。好几次走投无路的时刻,他真想一死了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最终还能逃得出秦始皇的掌心么?
不过,他马上又否定了自己怯懦的想法,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要死就大无畏地挺身而出,我就是刺杀秦始皇的刺客,要剐要杀悉听尊便,脑袋落地也要把地上砸它个坑,也要震得天下人心咚咚直跳!
他记起幼时发蒙之时,母亲从箱筐深处,庄重地捧出一个包裹,将包皮一层一层地揭开,露出了一卷竹简,上面用大篆书写着一段文字。母亲命他和弟弟跪在父亲的灵位前,悲戚地对他和弟弟说:
“我儿好生听着,你父亲为韩国两代君王的臣相,归天之时你兄弟俩都还十分年幼,尚不懂事,伏案写下了这一段圣贤之言,为你俩今后立身做人之本。儿今已一天天长大,开始懂事了。今天特别在你父亲的灵位前,将你父的遗简交会你兄弟俩,以慰你父在天之灵。”
他和弟弟双手接过遗简,共同将它展开,只见竹筒上用大篆书写着哲人孟轲的一段格言: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只要那一卷发黄的竹简,那父亲铁铸般的篆书浮现在他眼前,就使他感到汗颜,也感到振奋,再也不敢有任何轻生的念头。他必须活下去,天下之大,何处没有藏身之地?更何况秦始皇并没有点名道姓,画影捉拿,可见还并不知道刺客的真实姓名。只要再熬过三日,等“大索天下十日”的期限一过,他便隐名埋姓潜入民间,如鸟入林,如龙潜渊。你秦始皇再一手遮天,又其奈我何?人生一世,路途漫漫,岂能遇穷途而轻生!命运多舛,起起落落,经历上“大索天下十日”的困境和磨难,我岂能知难而退?
想当年母亲曾抚着他暗自饮泣,长吁短叹,他抬起一双不懂事的眼睛,望着母亲悲戚的容颜,不解地问:
“母亲为何抚着儿长吁短叹,悲伤落泪?”
母亲道:“看你兄弟俩同为一母所生,兄却像弟,弟却像兄。特别是你,生得身体单薄,貌女相,外人常误以为我生有一男一女,弟为兄你为妹。我家虽为相府,怎奈你父早亡,而你又年幼,又如此孱弱,身为长子,今后如何支撑门庭?”
是的,长大之后,他也曾经常窥镜自视,扶颊长叹,我为何不能生得更孔武霸悍一些?今天下分裂,列国争霸,更是各种人杰叱咤风云之时,我却貌如优伶、纤弱文静,怎么能混迹江湖、号令天下?
想到这里,自己也不禁豁然开朗、哑然失笑。
呵,原来如此!
七天前在博浪沙与义兄行刺秦始皇之后,各自分手,仓惶逃遁,在一山道上曾被一位亭长追赶过。幸好他健步如飞,把那位亭长甩掉了。肯定是那位亭长在他身后追赶时,看见他的身形容貌,误以为他是一个女子,女扮男装行刺始皇帝。所以才下令“大索天下十日”,追捕一位女扮男装的刺客!
好一位精明过人的秦始皇,也有糊涂的时候!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天下三十六郡,各郡县出动大军,层层设卡,家家搜查,弄得鸡飞狗跳,人人自危,却是在搜捕一位子虚乌有之人。大索天下十日,岂不滑天下之大稽?
没想到他这般令母亲忧伤、让自己烦恼的长相,反而成了逢凶化吉的护身符。天意乎,命运乎?
欣慰只在一瞬间掠过,他立即又陷入了深深的忧思。
他无时无刻不牵挂着那位和他结为刎颈之交的义兄田仲,那位将百多斤铁锥挥舞得水泼不进的大力士。他能逃出天罗地网吗?如果他有幸死里逃生,如今又在何处藏身?如果被捉住了,这位铮铮铁汉,决不会卖友求荣、苟且偷生,可是他不就为自己舍身取义了么?万一真是如此,不,很大的可能就是如此,那我将无地自容,终生难安!
他背靠着石窟冰凉的岩壁,望着山下远处那如带的驰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