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局中局4-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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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咣咣拍了几下门,门里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别敲了,家里没人!”我扯着脖子喊道:“我许愿!”对方沉默片刻,然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大门打开半扇,探出一个几何图形。
图书馆这个家伙,脸长得特别标准,圆脸,三角眼,梯形鼻,还有两条波浪线的嘴唇。
他看到我,没什么好面色,劈头就问:“你把郑教授咋啦?”我没料到他第一句话居然是问这个,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图书馆又道:“他欠了我好几百块书款,现在玩失踪去了。我知道肯定跟你小子有关。”
我苦笑一声,该怎么跟他解释呢?图书馆一见我面露苦笑,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甭跟我诉苦啊,你今天要不替他还上钱,我可什么书都找不到。”
图书馆抬起一条胳膊,挡在门边,做出随时关门的架势。这家伙除了钱,从来六亲不认。我只好掏出钱包,先把郑教授的书钱给还上——你说这叫什么事儿,他都叛逃到老朝奉那儿去了,我还得替他还账。
图书馆接过那沓钱,往大拇指上吐了口唾沫,数了起来。木户加奈挪到我身后,生怕被他的口水溅到。数完了,他满意地把钱一卷,塞进腰包,然后打开门说进来吧。
他这个小院的布局,我怀疑从来没变过。从来都是铺天盖地的旧书,里三层,外三层,花坛上,平板车里,窗台边,铺天盖地全是书,也不知道如果下起雨来,他怎么搬到屋里去。我来过好几次,对这番奇景早看习惯了。木户加奈没料到小院里别有洞天,有这许多书,不由得双目放光,想俯身去翻看。
图书馆瞥了她一眼:“阅览也是要收费的。”木户加奈吓得把手缩了回去。我拍拍她肩膀,示意甭跟这家伙一般见识。图书馆拎起一摞用麻线捆着的书,丢到我面前:“这是郑教授订的书。”
我吓了一跳:“你给我干吗,我也不知道他失踪去哪儿了啊!”图书馆一瞪眼:“反正你钱给了,书就得给你。至于你怎么给他,我不管。一直在我这儿搁着,也得收保管费。”
“好吧好吧。”我无奈地把书接过去,让木户加奈拿好。图书馆交割清楚了,这才看向我:“这回你想怎么照顾我生意?”
“我想找一句话。”
图书馆一听眉头就皱了起来:“原先你就找几本书,现在更出息了啊,找话?我怎么给你找,一本本翻吗?”我生怕他开出个天价,连忙解释说,是凭着一句话找相关的书。不一定严格按照那句话,只要是类似的感觉就好。
图书馆对这个要求迷惑不解,要求先看看是什么话。我给了他一句:“鸡笼开洋用甲卯针六更”。图书馆看着这十个字,直嘬牙花子。看来这玩意儿把他也给难住了,真是够冷僻的。
图书馆闷着头琢磨了一阵,然后抬头问:“你的意思是,不一定一样,只要感觉接近就成,对吧?”我一点头。图书馆说这个不太好找,得多点钱才成。我说不是刚刚给你钱了吗,图书馆说那是郑教授的书钱,跟这个不是一码事。面对这个钻钱眼儿里的家伙,我只能无奈地苦笑说好吧。
图书馆倒是个有信誉的人,谈好了协议,立刻说你们等会儿,然后回身进屋。屋子里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可真是下了力气。
木户加奈好奇地左顾右盼:“这都是他的藏书吗?为什么不好好地保存起来?”我摇摇头:“他可不藏书,他是个二手书贩子,到处收书来卖。书籍对他来说,就是商品。”
“居然还有这样的人。”木户加奈出身学术世家,书籍对她来说无比神圣,无法想象还有这种做法。我感叹道:“其实不只是书籍,古董也一样。有人深爱至极,为之发痴发狂;有人却纯当成买卖,皆以价格论断。前者是收藏家,后者是古董贩子。最讽刺的是,后者靠着前者才有生财之道,前者靠后者才能起流转之功。”
然后我给她讲了郑教授一家的遭遇。郑安国就是一个典型的爱物之人,为了古玩,连全家老小性命都不要了。相比之下,药来更像是一个生意人。木户加奈听完这个故事,感慨万分。她说日本有个差不多的故事:江户时代有一位画师,为了描绘出真正恐怖的地狱图景,不惜把自己最心爱的女儿烧死。
画师和郑安国都是一类人,为了自己心中的美学和痴迷,世间的亲情根本不重要。这种到了极致的爱,到底是好是坏,已经没法用常理去评判。古董也罢,绘画也罢,它们就像是一面诚实的镜子,照出每个人心中最真实的贪婪和疯狂。
人鉴古物,古物亦可鉴人。
“那么郑教授和他父亲一样吗?”木户加奈问。
如果是原来,我会立刻回答说不一样。可是自从在塘王庙看见他的精神状态后,我还真有点拿不准了。郑家那种对一件东西痴迷到极致的基因,说不定一直潜伏在他体内,当碰到特定情况时,就会爆发出来。至少在塘王庙时的郑教授,行为举止简直就和邪教徒差不多了,连药不然都有点受不了。
所以我只能苦笑回答不知道。木户加奈垂下头去,把注意力放在手里那一摞郑教授的书上:“不知道这样一个人,喜欢看的是什么书。”
反正图书馆还在折腾,等着也没什么事儿。我和木户加奈凑过去,看郑教授在发疯前到底在找什么书。
这一摞大概是十来本书,厚薄不等,大多是古代典籍的影印本。有茅元仪的《武备志》、李淳风的《乙巳占》、王希明的《步天歌》、南怀仁的《灵台仪象志》,甚至还有一本康有为的《诸天讲》,似乎和天文相关的比较多。
我还真不知道,郑教授对天文学还有这么浓厚的兴趣,有三分之二都是古代天文历法专著。木户加奈忽然指着其中一本道:“这本书,看起来和其他书有些不协调。”
我凑近一看,她的手指滑过茅元仪的《武备志》书脊上。这本书我知道,茅元仪是明末一位学者,喜好军事,对大明日渐废弛的武备痛心疾首,于是把历代军事资料合辑成了一本书,起名《武备志》,希望能为朝廷所用,重振兵威。
当然,我只是知道个书名,没看过,所以不知道这本书哪里不协调。
木户加奈盯着书脊的名字,微微有些困惑:“《武备志》在日本的名声也不小。宽文年间,就已经被一个叫须原屋茂兵卫的人译成日文,广为流传。我曾经看过相关研究论文,所以有印象。我记得《武备志》是一部非常厚的书,一共有两百多卷,汉字的字数有两百多万,且还配了七百多张图,怎么可能只有这么薄的一本?”
经她这么一提醒,我反应过来了。《武备志》不是一本原创书籍,而是资料汇编,里面广泛收录了古代的许多军事资料,从兵法、战例到行军设营、战火器装备、地理形势、天文状况,一应俱全,几乎可以称为是军事百科全书。
眼前这一本,可实在是太薄了点。
“也许是其中一个分册吧。”我漫不经心地回答,然后又看向屋子里。图书馆还在折腾,看来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有结果了。
木户加奈却有一股认真劲儿,她蹲下身子,双手拢住捆书的绳结,问可以拆开吗。我随意说拆吧,郑教授肯定不会追究的。木户加奈便小心翼翼地把绳子解开,搬开上面的书,把那一册《武备志》拿出来。
她先看封面,不由得“哦”了一声。这是商务印书馆在五六年出版的,封面非常朴素,只写着书名和作者,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占度分册。她翻开序言,朗读给我听。原来占是占星,度是度量,《武备志》里专门编了一卷占度部,讲天文星辰和山川形势的。
这就对了。郑教授订的这一摞书都是天文学相关的,于是《武备志》里的占度分册也被单独抽出来,归在一堆里。
“古人天文和航海息息相关。郑教授搜集这些资料,也许和福公船有密切联系呢。”木户加奈对我说道。然后她捧起书,认真地读了起来。我想反正也是等着,左右无事,于是也随手拿起康有为的《诸天讲》闲翻。
我们两个埋头翻书,图书馆在屋子里继续翻腾。一时之间,整个小院里特别安静,只有书页翻动的哗哗声。我坐在花坛上,背靠大树,眼睛不由得眯了起来,这感觉就像是回到了当年中学图书馆前的草坪。小风吹过,绿叶沙沙作响,书页散发着油墨的香味。
“哎?许君,你快来看。”木户加奈的声音打断了我的遐想。我把书合上,赶紧凑过去。她整个人很激动,声音都在微微发颤,她的手指指向了《武备志》摊开的一页。
这是一张图。正中是一条明代福船,船正上方画着北斗七星。四周都写满了字。船右侧写着“东北织女星十一指平水”,下方是“南门双星平十五指平水”和“灯笼骨星正十四指平水”,左侧写着“西北布司星四指平水”,上方是“北辰星正八指平水”一共五句。在最右侧还有一排文字,标题是:《锡兰山回苏门答腊过洋牵星图》。
听这个标题,似乎说的是从锡兰山到苏门答腊的路线,可图上并没有路线。真正让我在意的,是这周围写的文字。虽然它们和我掌握的三句话文字不一样,但格式和行文风格非常接近,尤其是结尾,都是××指平水云云。
“你看的是哪一部分?”我呼吸不由得粗重起来。
木户加奈朝前翻动几页,然后说这是一系列地图,统称叫作《自宝船厂开船从龙江关出水直抵外国诸番图》,据说是郑和下西洋时留下来的珍贵航海资料。我前后翻了一下,类似这样的图还有好几张,词语风格如出一辙。
终于找到那几句怪话的根儿了!什么“平水”啊、“几指”啊之类的,大概是某种航海术语。可有一个根本问题还没得到解决——那几句话如果是指示方位的,那么到底是什么意思?
“有没有什么路线图之类的?”我追问。
木户加奈翻动数页,里面有一个折叠的长幅,展开来看是一个地图长卷,从地势和地名看应该是从南京到东南亚的水路航线图,上面有密密麻麻的标记,沿途标了十几条航线和一百个地名,航道走向、水沉、洋流、礁石和天文方位,全都标记得一清二楚,极为详尽,简直不敢相信古人的航海技术已经精密到了这程度。
地图上的文字细如蚊蝇,我没任何航海基础,看了没多久便头晕眼花,赶紧闭上眼睛,放弃了寻找线索的打算。
这事啊,还真得靠专业人士来干才行啊。
过了好一阵,图书馆从屋子里出来,一头灰尘,气喘吁吁:“没找着你们想要的,今天不成了,你们回去吧,赶明儿我慢慢翻。”
“不必了,我们已经找到了。”我抬起头来,把《武备志》递给他。图书馆愣了一下,接过书快速翻了几页,狠狠地拍了一下大腿:“对呀,我早该想到这本上面有,怎么就给忘了呢?”
他眼神突然一凛,严肃地对我说道:“就算是你们自己找的,钱也得付一半,我没功劳也有苦劳。”
我“扑哧”一声乐了,我认识的人里,也只有图书馆能厚颜无耻地说出这样的话。我笑着说:“好,好,我付给你一半辛苦费,不过你得帮我们认认,这是什么来路。”
图书馆没回答,右手拇指和食指飞快搓动。我闻弦歌知雅意,赶紧递过钱去。他接过钱去,大嘴一咧,拍着《武备志》的书皮儿说:“郑和七次下西洋的事儿你们知道吧。那是多牛的一次航海壮举。后来到了成化年间,皇帝希望再搞一次下西洋的壮举,郑和不是太监吗,所以这事又交给太监们去办了。你们也知道,明朝太监没几个好东西,有一位叫刘大夏的官员担心阉党因此势大,畏惧后患,居然将郑和积攒下来的资料档案付之一炬。从此之后,七跨重洋的第一手资料,就只剩下《武备志》里残留的这么几页地图,别的什么都没剩下。中国打那以后哇,就再没这么辉煌的航海记录,技术也从此失传。”
“那你看看这张图是什么意思。”我翻到《锡兰山回苏门答腊过洋牵星图》那一页。
图书馆琢磨了一下,难得地表示了一下谦虚:“这事儿我不是特了解,只能简单说说啊。比如说吧,你现在要去天安门看升旗,不知道怎么走,来问我。我告诉你,什么时候看见一座城门楼子,对面是个纪念碑,纪念碑两旁是国博和人民大会堂,就到了。城门楼子、纪念碑、国博和大会堂,就是四个定坐标,你只要瞅见这四个,就肯定在天安门广场。”
他说得唾沫横飞:“这个图啊,他不是航线图,而是坐标图。你看到图边那五句话没有?那是五个坐标,代表了五处星辰。古人航海,没法像现在这样靠卫星定位,也不具备经纬度的概念。大海茫茫,没有山川树木可以定位,唯一能依靠的,就是头顶的星空。古人先在锡兰和苏门答腊之间的水域测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