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局中局4-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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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太奇怪了。如果尹鸿说的没错,那么尹念旧和黄克武、刘一鸣、药来、沈云琛四人同辈,而我父亲许和平,也是这一辈才对。以此类推,药不然、烟烟他们,岂不是我的侄子侄女吗?
之前烟烟给我讲许一城的故事时,我就隐隐觉得不妥,现在从尹鸿这得到确证,更是一脑门子糨糊。
这事若是真的,麻烦可就大了——我可是跟我侄女谈恋爱呢!
尹鸿可不知道我脑子里的纷乱思绪。他叹了口气,重新恢复到祷告的姿势,闭上眼:“我能说的,都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这时我才想起来,正事还没办呢。我晃晃脑袋,把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暂时甩开,从怀里拿出那一片“三顾茅庐”的瓷片,递给他。
“你帮我看看,这枚碎片有什么说法没有。”我的语气很强硬,不容推辞。
尹鸿知道这事若不遂了我心意,我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他只得转过身来,把瓷片接过去,细细看了起来。
“这是明青花吧?是个人物罐?”他一边看一边判断,基本上都猜对了。一接触到自己的专业,尹鸿的说话神气就完全不一样了。
焗瓷之人,对瓷器有着相当深刻的理解,有时候甚至还在瓷家之上。瓷器玩家,往往关注的是器形、釉色、历史传承等方面,侧重于美学鉴赏和分类,而在焗瓷匠眼中,这是一件有毛病的器物,釉滴如何堆积,纹路如何开片,看的是物性,研究的是成分——这就有点像是选美评委和医生之间的区别。
“主要请你看看这一条白口。”我特意提醒了一句。
尹鸿手里一转,视线就移到了诸葛亮袖子上的那道白口。他唯恐看不清,托到眼前,借着外头射进来的光线端详了许久。
他忽然起身,我以为他要跑,没想到他快步走到布道台前,旁边有一个小屋,是神父休息准备的地方。小屋没锁,尹鸿进去,从里面拿出一个搪瓷缸子来,缸子上还写着某某单位三八红旗手奖励云云,和教堂的气氛充满了不协调感。
尹鸿晃了晃缸子,里面还有喝剩下的茶水。他把瓷片浸泡进去,约莫两分钟后拿出来看了一眼,然后又泡回去,再拿出来。如是三次,他才微微点了一下头,眼神似乎找到了答案。
“看出东西来了?”我问。
尹鸿让我看那道白口的边缘,手指抠住。我瞪大了眼睛,视线顺着他的指尖移动,却没看出什么端倪。尹鸿道:“瓷器的釉面叫作玻璃相,一般经久不变。不过若是环境太差,釉面就会发生沁蚀,个别部位变得松软,拿锐物一抠,会有粉末下来,俗称酥骨,科学名叫作钙化。”
银匠一般小拇指都留着长指甲,便于掐银做记号。他用小指甲往白口底部一刮,我清晰地看到指甲缝里嵌入一星白色微颗粒。
“焗瓷工匠在修补瓷器时,最头疼的就是碰到酥骨,无论钻孔还是向前,釉色往往一碰就掉一大片,让局面难以收拾。”
“这么说,这白口也是个酥骨的痕迹?”
尹鸿的语气里略带困惑:“是酥骨没错,可却像是故意弄出来的。你看白口周围的釉面,似乎有星星点点的钙化斑点,浮于表面,这是用银粉撒上去的。你敲一下会发现,其实质地并未软化,硬实得很。民国有一种造假手法,即故意伪造酥骨痕迹,以新瓷冒充旧瓷。”
我瓷器水平太差,理解起来有点吃力,不过大概能捕捉到尹鸿的意思。酥骨钙化发生的区域,边缘通常是个渐进过渡,有个半软半硬的中间地带——就像从森林地带到草原地带,中间必有过渡的平原。
这片瓷器上的白口,边缘非常硬实,没呈现出过渡带的特征,但却被特意撒上银粉,伪装成有过渡的样子。
“这个碎片的边缘,很像是被人切出来的啊……”尹银匠自己念叨。
“不可能,我亲眼看到罐子摔碎,然后从中拣出来的。”
尹鸿不再纠缠这个话题:“你见过其他罐子上的白口吗?位置一样吗?”
我想了想,现在一共只见过“三顾茅庐”人物罐和“鬼谷子下山”人物罐的仿品,两件罐子的白口,开在了诸葛亮和鬼谷子的衣襟处。
“这就对了。为了处理衣襟层叠的效果,这里施釉往往比较重,堆叠厚积,手摸上去会微微拱起。像同治粉彩器里有一种叫波浪釉,跟这个差不多。利用这个厚度,里面的空间是可以藏东西的,称之为釉囊衣。”
“啊?这怎么可能?”我忍不住脱口而出。瓷器是要上窑里烧成的,几千度的高温,里面藏什么东西也都化了。我前两天看《倚天屠龙记》,里面说倚天剑、屠龙刀里藏着《武穆遗书》和《九阴真经》,这怎么可能嘛,炼起铁来,啥书也都烧光了,跟这个情况一样一样的。
尹鸿慢悠悠道:“没说一定是书。如果是在素胎上刻几个字,还是能够保留下来的。明代有过一个故事,讲一个瓷匠染了重病,他担心自己死后,小儿子要被女婿侵夺家产,遂精心烧制了一个瓷瓶。瓷匠死后,儿子被姐姐和姐夫收养,家产也被移并过去,只有瓷瓶还留在身边。他儿子长到十五岁,把釉囊衣刮开,胎体里面刻着家父遗嘱。他拿这个印记去见官,终于把自己的家产拿了回来。”
“你的意思是,这个瓷罐的釉底囊衣里也藏了什么信息?”
尹鸿他手一翻,把瓷片的白口亮出来:“藏着什么,我不知道,但很显然里面的东西已被人取走了。这白口,就是刮开釉囊衣残留的痕迹。为防止别人发现,那个人对白口进行了精心修补和伪装,使之看上去只是一道酥骨浅沟。”
“这怎么可能?我看过白口边缘,很平滑,和周围瓷面是一体的。刮开后的瓷面,怎么可能会补成这样?”
补釉这种事,并不算罕见。用调好的釉汁涂抹在器物表面缺损处,入窑焙烧,出来便能补好,甚至开片纹路都能模仿出来。但是这种手艺,只适用于单色瓷,而且无法抹平釉面衔接的痕迹,总会留一道伤疤。像青花瓷的釉面,若是被刮开,绝不可能恢复如新。
尹鸿颇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说绝对可未必。这世间尚有一种焗瓷手艺,能够做到打开釉囊衣,再天衣无缝地修补回去,那就是‘飞桥登仙’。”
“啊?”我一愣,“飞桥登仙”不是用金银补瓷的手艺吗?
既然说开了,尹鸿也就不再忌讳,给我作了解释。原来这“飞桥登仙”,指的并非是具体的工艺,而是一种手法。让焗匠靠腕力控制釉浆或金银液走向,在极短的时间内精确覆盖到指定位置,既能镶金嵌银,也能开釉补釉,补起来不留痕迹。
这道理,就像是给一面墙刷漆,你一刷子一刷子地涂,再如何均匀也能看出刷痕。但如果你直接把一桶漆泼上去,又能控制油漆恰好盖住全部墙面,便能光滑如镜了。
讲完这个,尹鸿拿起瓷片,又说道:“‘飞桥登仙’只有一个缺憾,它必须要用到一种料引。而这种料引,与茶碱接触,就会泛黄。所以这个手法唯独不能用来补茶具。你看看?”
说完他把瓷片递给我,用眼神示意。我记得他刚才把瓷片泡在茶水里,赶紧接过去看,果然在白口沟底微微泛起陈黄色。
一看到这个,我心头剧震。这确凿的黄痕,说明那五个罐子确实是被人用“飞桥登仙”的手法打开,然后又近乎完美地修补起来。之所以说近乎完美,是因为还有一道白口无法遮掩。所以他们还费了心思在附近撒了银粉,伪装成酥骨钙化的表皮。
“这绝活除了尹家和药慎行之外,还有人会用吗?”
“不可能,这是尹家不传之秘。”
我闭上眼睛,靠在长椅上思索了一阵。莫非……药慎行最后一次离奇北上,就与这个瓷罐有关?他人没回来,却送回了本属于许一城的海底针,这件事又是在玉佛头案后不久。那么我爷爷和五罐之间,是不是也有关系?
最重要的是,老朝奉如此急切地派遣柳成绦,来绍兴寻找“飞桥登仙”的传人,说明他很看重五罐里隐藏的秘密。他知道,如今整个中国只有尹鸿懂得这手绝活,他是打开这个秘密唯一的一把钥匙。
一点击破,全局通明。一个一个碎片,被我逐渐拼了起来,在我面前的迷雾中点亮了一条明晰的小路,图景越发清楚。药不是说得对,只有自己挖掘出的线索,才真正值得信赖。老朝奉恐怕也没想到,我会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一寸寸地敲碎他的城墙,攻入他的城堡。
接下来要做的事,很明白了。敌人急欲得到的,就是我必须极力阻挠的。只要我抢先一步控制了尹鸿,便能从极度劣势中扳回一点。
现在,终于到了扭转战局的节点,我要开始反攻了!
我从尹鸿手中拿回碎片,从教堂长椅上霍然起身,浑身战意凛然。尹鸿半靠在椅子上,疲惫不堪:“我知道的,都已经跟你说了,你可以走了吧?”
“莫许愿还在柳成绦的手里,我不能让更多无辜的人受牵连。你得帮我把她救出来。”
“这跟我无关。”尹鸿断然拒绝。
我背着手,悠悠走到布道台前,仰望十字架,转头对他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就算我现在走了,难道他们就会放过你?从他们踏入你店铺的那一刻,你就注定没有安宁日子,除非他们得逞,或者把他们击败。”
“他们……不知道我在这里……”尹鸿变了变脸色。
我笑道:“要不要赌一赌?一刻钟内,如果他们找到这间教堂,就算我赢,你得跟着我走;若是无人上门,算是你赢,我自己去救人。”
尹鸿思索了半天,觉得赢面比较大,遂答应下来。我一扯他的袖子,躲入布道台后。这里的木台既高且宽,足够我们两个蹲下身子藏身其内,把厚绒布帘子一放,几乎看不出来。
没过多久,外面传来门被推开的吱呀声,随即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重重踏在木地板上。脚步声在整个教堂转了一圈,正要跳上圣餐桌时,另外一个惊恐的声音传来:“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那个声音应该是这间教堂的神父。脚步声立刻停住了,来人用凶恶的口气问道:“刚才有人来过这里没有?”我分辨出他的声音,应该是柳成绦的另外一个手下。神父气愤地斥道:“这里是圣洁之地,你们快离开,不然我报警了。”
这时柳成绦的声音响起,依然那么文质彬彬:“请神父恕罪,我等只是来寻两位朋友,有些急了。并非有意亵渎。《马太福音》有云:你们饶恕人的过犯,你们的天父也必饶恕你们的过犯。还请见谅。”神父听他引用了一句圣经,态度相对好了一些:“我并没看到有人进来,就算有,你们也需去外面解决,莫在教堂胡闹。”
柳成绦声音略提高了几分:“若神父您看到尹银匠,不妨转告一声,我们在沈园闲云亭设宴款待,莫姑娘作陪,不要耽误了时辰,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他也不多留,立刻转身离去。神父向十字架祈祷了几句,忽然发现自己的茶杯居然摆在长椅上。他有些莫名其妙,难道是自己老糊涂忘记放回准备室了?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也没什么异状,摇摇头,握着走了出去。
我们两个从布道台里钻出来,我看了他一眼,意思很明确,你赌输了。
尹鸿说不出的沮丧,问我是怎么知道他们会来的。我耸耸肩:“玩古董的人,眼力都非常尖。我一进屋就发现了,你厅里挂着一个十字架,还有圣母像,无论是兰稽斋老板还是柳成绦,都不会忽略这个细节。刚才柳成绦站在八字桥顶,不为别的,是在凭高眺望,寻找附近的教堂尖顶——他若连这点都做不到,怎么当老朝奉的尖刀?”
尹鸿一听,这才恍然大悟。我看看门口,忽然叹了口气:“而且我怀疑,他早已经发现我们了。只是碍于有神父在,不便动手。”我指了指过道上的水渍,那是进门时湿衣服滴下来的痕迹。
“他刚才那一番话,表面上是说给神父,其实是故意说给我们听的。让我们知道,莫许愿在他们手里,不去赴宴的话,恐怕她会有性命之虞。”
尹鸿一听,不住地唉声叹气。他不过是一个胆小的小市民,却被我硬拖着要面对这么可怕的敌人,实在是百般不情愿。我一把抓住他的双肩,声色俱厉:“老尹,你们两代人在绍兴隐居坚守,我很钦佩,也不想打扰你的生活。但你懂得‘飞桥登仙’的绝活,这就是怀璧其罪,敌人可不会体谅你的苦衷。现在战争已经开始了,你若不奋起反击,就只能被他们吃下去连骨头都不剩。”
“可……可他们是谁呀?”
“五脉的敌人,我爷爷许一城和你爷爷药慎行的敌人。”我只能说到这里,如果说是全国假古董幕后的总黑手老朝奉,恐怕尹银匠早就吓跑了。
一提到药慎行,尹鸿总算恢复了一点勇气。
“所以事到如今,你不能退缩,你得跟我联手,才有活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