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梅-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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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到第三日,上司已行文到县,县尊持帖着吏房来催促领凭。王公只得先去拜了本县,定于本月初十日赴省院领凭,恳其起文书,由府申司呈院。这领凭之事,经由衙门俱有规礼,此番王公赴省,往返也花费了二百余金。回到家中,已是闰十月下旬。因是没海地方,凭限紧急,因与岑公子部署起身之事。此时两亲家母早已商量明白,将岑夫人那边箱笼细软已搬过这边西院安放,惟家庙并家什等物仍着岑忠在那边居住看守。岑夫人意欲就在这边西院住下,王夫人道:“西院邻着花园未免空阔,又照管不着,这边只好暂住几天。我们起了身,姆姆就好在上房东外间做房,里间我们安放箱笼在内。这西上房西间原是他姊妹住的,他小夫妻好在里边做房,内外都好照料。”商量已定。
自从王公从省领凭回来,这些城乡亲友都来送礼恭贺,家中设席,翁婿二人应酬接待,忙乱了几天。祭祖后,择定十一月初三日起程。雇下两号大船,由水路至台庄起陆。所有一应田租簿籍、内外锁钥,俱交岑公子点收,格外交出三百两银子,以备不时紧用。各处所收房租,尽够逐日零星之费。家中留下老家人王朴夫妇一房人口并一个小丫头,自己只带了王诚、王谨两房家人,一个大丫头、一个小厮赴任。村中只严公内外设席饯行,外席是王公翁婿,内席是王夫人母女、岑夫人婆媳。
起程前一日,岑公子梯已饯行,合家团聚,难免有许多惜别之情。岑公子原要送出京口,王公道:“家务也是要紧的,不必远送。贤婿若有佳音,倘要远出,务须斟酌周到,勿使我有内顾之忧。”岑公子道:“岳父只顾放心,小婿即有远行,家母与媳妇自能主持,不必岳父母远虑。”王公不觉伤感道:“我若无贤婿可托,也断断不肯去做这官了。”翁婿二人饮酒叙话直到二更时候才罢,就同在书房安歇。里边两亲家母也叙话到更余方寝。惟他姐妹二人依依不舍,月娥小姐不知掉了多少泪珠,小梅娘子虽有定见,到此际也不禁感情泪落,因再三慰劝月娥道:“父亲上任喜事,姐姐不要如此悲戚。言犹在耳,只要保重身体为要。还有一句要紧说话,姐姐切记在心:两年之内即劝父亲告休力要;倘有意外之事,务劝他两大人不须忧恐,凶中自能化吉。姐姐只安心宁耐。切记!切记!”月娥见妹子话多应验,敢不深信?惟垂泪点首而已。这夜也就不曾安寝。
家人们已将一应行李搬起上船。次早,王公知有许多送行的亲友邻里在码头上,内眷们起身不便,因命岑公子拨一只坐船,由湖汊转到后墙门外,照管家眷上船,仍到湖口取齐,自己从码头下船。诸亲友邻里俱设酒盒公饯,王公立领三杯,拜辞上船,鸣金而去。岑公子家眷船只已先往湖口等候,又叫了一只小船同行。不一日官船已到。两船相并,铺好跳板,打了扶手,王夫人、小姐带了大丫头同过官船。老家人王诚夫妇也在官船伺候,那边船上是王谨夫妇看守箱箧等物。王夫人过船来,因与岑公子道:“贤婿回去拜上姆姆,家中事务,一应重托。”王公道:“倘有紧要之事,便可专差寄信。”岑公子道:“岳父母请放心,小婿必不有负重托。”当下即拜辞,过了小舟,大家不禁落了几点别泪。
看着两船鸣金扬帆,岑公子只得回舟,仍从后墙门到家。因将家中各处器具什物逐一杆点,细细造了一簿清册,存贮仓中粮食,严查出入,逐日一应进出用度俱条条登记。且大娘子尽知细底,管理精明,也不须岑公子费心。这日母子夫妻在房中闲叙。大娘子道:“事有定数,明年秋冬间务必专差人去劝继父告休回来才好。”岑公子道:“这却为何?”大娘子道:“父亲到五九之交恐有大厄,母亲也要受些挫折,不如早些告归的好。虽然命不由人,也须尽了人事。”岑公子道:“你直相得如此精妙,果然有些仙气。”岑夫人道:“他说的话却多应验。前日你岳父未报到时,他曾说不出一月必有远行官禄之事,如今果然应验了。”岑公子笑道:“你看我将来如何?”大娘子道:“你这顶纱帽此时虽然不大,却也体面,行期也在目前不远了。”岑公子笑道:“果然应验,当拜你为师,习学相法。”
大家正在说笑,只见岑忠进来报道:“郑老爷来了!”岑公子一时不省,急问道:“那个郑老爷?”岑忠道:“就是郑大相公。”岑公子笑道:“原来是郑家表弟来了。”急迎出来,早听得郑公子一路喊着进来了,见了岑公子只叫了一声:“哥哥。”看见岑夫人站在上房门首,即跑将进来,一把拉岑夫人坐在椅上扑地就拜,拜罢起来叫道:“我的姆姆,甥儿哪一日不想你老人家!我娘、我媳妇都叫拜上,还叫我带了两匹绸子来送你老人家,说务必要请你老人家去住几时。”岑夫人道:“多谢你母亲,他如今康健么?”郑公子道:“同你老人家一般健。”岑夫人道:“恭喜你如今是贵人了。”郑公子道:“姆姆又当面笑我了。甚么贵人?这个举人谁不知道是哥哥作成的。”说话时,一眼看见了大娘子,便问道:“里边这个齐整娘子是谁?”岑夫人笑道:“你还不知,这是你哥哥新娶的嫂嫂,你们都还没有见礼哩!”郑公子大喜道:“原来哥哥也娶了这样一个齐整嫂嫂,请出来待我一同拜见了罢!”当下郑公子一定要让哥嫂两个在上,大家平拜见了起来。岑公子因问:“兄弟此来,必有事故?”郑公子瞪着眼道:“怎么哥哥这里还不知道?你的卷子呈了皇上,皇上看了大加称赏,说这是无心错误,既不曾中式,钦赐你做了内阁制诰中书。前月底有文书到学里,催你即速起身领咨进京,你道好不好?那真铁口的话如今都应验了。”岑公子听了这话,也觉笑逐颜开。正是:
虽无姓氏登金榜,却也声名满帝都。
不知岑公子如何起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34回 报喜信呆叔认重亲 问病源慈帏失二竖
却说岑公子听了表弟的话,因问:“徐老师那边可知道兄弟来么?”郑公子道:“怎么不知?这日我正在学里打听,得了这信我就说要亲自来报你。老师见说,就叫一个门斗同我第二日就起身来了,如今现在船里;还有老师一封书。”因在鞭筒内摸将出来。岑公子拆开观看,却与表弟听说一般:催促赴院领咨,进京受职的话。因对娘子道:“你竟是神仙了。”郑公子不知其中原委,因笑道:“哥哥离不得神仙,就同了嫂嫂一齐进京也好。”岑公子笑道:“不是这等说。兄弟不知,你嫂嫂看得好相,方才正在这里说我要得官远出,不想贤弟就来到了,因此说他是神仙。”郑璞道:“妙极!妙极!嫂嫂且与我相一相,日后也有个官做么?”大娘子笑道:“叔叔不要信他,我也是一时猜着,哪里会看相?”岑夫人道:“你就与他看一看,日后官禄如何?”大娘子道:“叔叔只是禀性诚厚,一生常得贵人扶助,纱帽是有得戴的,只是不十分显达。倒是晚年要享侄儿们的大福了。”郑公子笑道:“真相看得着,正与真铁口所说一般。”因大娘子深深的谢了一揖。
这里说话,岑忠已叫人到码头,同门斗将行李取来,船价已是开发去了。岑夫人因吩咐厨下快些收拾便饭,因对郑公子道:“前日又要姑姑费心,送我许多东西,你又暗地里送盘缠,太费心了。”郑公子道:“这是我恐怕哥哥不肯收,因此私下放在包袱里的。”坐话了一回,忽然又想起道:“还有一桩喜事告与哥哥,昨日在老师那里,看见报上你的那对头内转了太仆寺少卿,大约嫌衙门冷淡,不知怎样弄手脚,又外调了山东登莱兵备道。你如今进京省得与他会面。”岑公子听了失惊道:“如今岳父偏偏又在他的属于,这厮无恶不作,却是怎好?”郑公子即问缘由,岑公子一一与他说知细底。郑璞笑得只是打跌道:“原来有这等奇遇,嫂嫂是亲上做亲,姆姆真真是两重大喜。”因对岑公子道:“如今你丈人虽做他的属员,只要不坏事,怕他怎么?”
说话之间,已是晌午,这同来的门斗是有岑忠在外管待。里边添了两样嘎饭,岑夫人就叫端在上房同吃,因对大娘子道:“这是我自小抱大来的小叔儿,同桌不妨。”大娘子也识得郑璞是个诚朴的人,因就坐在岑夫人肩下,他两弟兄却南北相向,同吃毕饭。郑公子便往东西两边上房看了一个遍,因道:“他家这个房子造得甚好,前后有山有水,又幽静又雅致,怪不得姆姆不肯回去住了。”岑公子道:“后边还有一个花园,我与兄弟去看看。”因一同转过西院到花园里来。此时是仲冬时候,草枯叶落,未免冷淡,又开出后门观看,见道场山一带山紫潭清,枫红柏赤,颇悦心目。郑公子道:“果然好个去处,我明朝也搬到这里来住罢!”岑公子道:“论住家此间甚好,不比南都一片繁华热闹。”
两弟兄看了一回,仍到后边。郑璞道:“哥哥须上紧料理行装,我们明后日就好动身,老师在那里盼望得紧,我也要回去打点打点,好与哥哥一同进京去会试。前日京报下来,我已与哥哥打发去了。”岑公子道:“兄弟与我用了几两银子?”郑公子道:“几两银子,说他怎的?”岑公子因对母亲道:“这是皇上特恩,不敢迟延,须要及早起身。到省还要赴院拜谢领咨,房师成公蒙他一力举荐,此去又是便道,正好去拜谢他,算来也得半个多月的耽搁。再此番经过山东还要绕道去望望蒋叔,不知他曾进京会试不曾?约计到得都中也是腊尽春初的时候了。”大娘子道:“蒋伯伯那边必定是要去的。我自小承他老奶奶与大姆姆十分爱惜,父亲自病起到临终,全亏蒋伯父请医制药,备办棺椁,朝夕照料,许多恩义。明日去与他说知,也叫他们欢喜。那苏家姐姐也与我最好,还要捎点土宜东西送送才好。”岑夫人道:“这是应该的。我母子在那里住了三年,说起你来大家无不感叹,那时只为你蒋伯远出,以致被那族恶谋骗,如今看来倒反是他的作成了。只是你蒋伯谢也谢他不尽,只好略尽一点心罢了。”大娘子道:“我看那蒋伯伯也是个富贵双全的相貌,他是施恩不望报的人,我们只好尽个敬心。”岑公子道:“虽然如此说,也要成个局面,不致轻亵才好。”岑夫人道:“这却赁你斟酌。家中事务我与媳妇料理,不须你挂心,再通个信与你岳父母才好。”岑公子道:“这件事已上了省报,天下皆知,不消报信。”这边母子说话,这郑公子却拿着一本通书在那里翻着,笑道:“这十一月十一日却是个天恩上吉日,正好起身。”大家商议已定,却叫岑忠把郑公子行李搬在大厅后内书房里安顿。晚间弟兄们又吃酒叙谈,一宿已过。
次日,设了一席款待表弟,却好严先生到来,因是他大相公在城中见报,特着人回来通知,因此过来道喜。岑公子就留住,引表弟到外书房相见,因对严先生道:“这个表弟却是个真诚朴实之人,并无一点繁文虚理。”严公道:“坦易直率,却是本来面目,其实可敬。”因问:“岑兄几时荣行?”岑公子道:“却也不敢迟延,已择定十一日起身。”严公道:“昨日小儿字中说,此缺是个清华而兼显要的缺,日与阁臣相处,制书诰敕俱出其手。若非圣恩特放,是最难得的。”岑公子道:“只恐才学疏浅不称其职。”严公道:“以兄之高才博学,何必过谦?”因问:“郑兄进京会试,正好作伴同行?”郑璞笑道:“不过到京走走,担个会试的虚名,却也不作指望的了。”严公道:“功名之事,岂能递科?”三人叙话良久,严公欲去,岑公子挽留道:“今日聊备一杯与表弟接风山,难得老先生到此,正好同领教益。”严公道:“只是叨扰不当。”大家又叙了一回都中之事,已是晌午。席已端正,就在书房摆桌,再三让严公坐了首席,郑公子对面,岑公子主位相陪。郑璞一连吃了十数杯后,却手舞足蹈高谈阔论起来,将岑公子替他删改文字的话都一齐说将出来,岑公子也遮掩不住。严公见他一片天真烂漫,并无一点渣滓,心下倒十分欢喜敬爱,因此三人传杯递盏直饮到黄昏方散。郑公子吃得畅快,进来对岑夫人道:“这个老人家不像徐老师古板,叫人同席酒也吃不下。今日与这个老者吃了许多酒,倒还不曾醉。”岑夫人道:“酒逢知已,自然吃不醉了。”大娘子见他有些蹭蹬,因叫丫头烹了一壶好浓茶,与他吃了几杯,就去书房安歇。
次日岑公子起来就料理行装,因与母亲商量:“此番必须多带盘费,恐到都中制办冠带、袍服,以及衙门用度,人路生疏一时无处挪借。”岑夫人道:“家中用度尽够,不须你记念。我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