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传-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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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
二
“逍遥游“与“齐物论”两篇写完之后,庄周决定暂时停止著书,到梓庆家去一趟。他想征求一下梓庆的意见。梓庆虽然是一个木匠,文化程度不高,但是,他的雕刻技艺之中却蕴藏着深刻的哲理,是位了不起的同道。
梓庆已经退休在家了,由他的儿子顶替他的工作。他虽然比庄周大十几岁,但是看上去只象个六十多岁的人,精神矍铄。他斟上两杯美酒,以欢迎老友的来访。
庄周喝了一口,道:“好酒!好酒!就象我的书!”
“你的书?”梓庆诧异地问。
“是的。我最近写了两篇文章,想听听您的意见。”说着,从怀中掏出“逍遥游”与“齐物论”递给梓庆。
梓庆一气读完,拍案而叫:“好书!好书!就象我的酒!”
“不过,我觉得意犹未尽,想继续写下去。”
“应该!我虽然是个粗人,但是,觉得你写的这些比起孔墨的言论来,不仅意思深远,而且文采飞扬,真乃天下之至文!”
“过奖。但是,我眼下还难以另辟蹊径。”
“依我之见,应该从养生的角度专写一篇。”
“高见!高见!先生真我师也”。
第二天,庄周从梓庆家回来的路上,脑子里一直在翻腾着这么几个名词:“养生——技艺——道。”工匠们的技艺之中包含着丰富的养生之理,梓庆说得好:“以天合天。”以我之天合物之天,就可以在人世的大海之中自由自在地游泳。
一进家门,庄周也顾不上与颜玉打招呼,便伏案疾书,惟恐心中的那个寓言故事跑掉: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文惠君曰:“譆,善哉!技盖至此乎?”
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枝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牛不知其死也,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
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庖丁为文惠君宰牛,手所触及的,肩所倚着的,足所踩着的,膝所抵住的,刬然响然,奏刀之声騞然。他手、肩、足、膝并用,配合默契,犹如桑林之舞姿那样协调优美;牛肉分解的声音,就象经首之乐曲那样富于节奏感。
文惠君看呆了,赞叹道:“噫嘻!真妙!宰牛之技艺怎么如此高超呢?”
庖丁放下手中的刀,回答说:“我所喜欢的,是道的境界,这比技艺本身重要。刚开始我学宰牛的时候,见到的牛,都是浑全不分的牛。三年之后,一眼望去,牛的骨节肉理了然于心,就看不到完整的牛了。现在,我只用意念去感受而不用眼睛去看,感官已经停止,而精神自然运行。顺着牛身上自然的纹理,劈开筋肉的间隙,导向骨节的空缝,顺着牛的本来结构去用刀,即使经络交错的地方都不会碰着刀,何况那大骨头呢!好厨子一年一换刀,因为他们用刀割肉;普通的厨子一月一换刀,因为他们用刀砍骨。我的这把刀到现在已经用了十九年了,所解之牛已逾数千,可刀刃就象刚在磨刀石上磨过一样。牛骨之间是有空隙的,而刀刃则没有厚度。用没有厚度的刀刃切入有空隙的骨节,当然是空空旷旷、游刃有余了。因此,我的刀虽然用了十九年,却象刚磨过的一样。虽然如此,每当碰到筋骨盘结的地方,我还是小心谨慎,目光专注,手脚缓慢地行动。然后,手中之刀微微一动,牛便哗哗啦啦解体了,如同泥土散落,而牛还不知他已经死了。这时候,我提刀站立起来,张望四方,感觉到一种自由的快适,觉得心满意足,悠然自得。我把刀子揩干净收藏起来,便离开了牛肉。”
文惠君说:“真妙!听了你的话,我得到了养生之理。”
写着写着,庄周手中的笔好象变成了庖丁手中的刀,在三尺绢帛上游刃有余。他放下笔,离案而起,四面张望,踌躇满志,大有自得之感。是啊,世人总是看不起那些工匠们,认为他们是社会的下等公民,但是,他们的劳动之中却可以获得美的享受,他们可以在各种技艺中悟到心手合一、物我两忘的境界。比起那些整天大谈养生之道却毫无体验的人来,他们更有资格做道的承担者。
他呷了一口酒,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这则寓言,又抬起头来凝视着梓庆送给他的那只飞龙,心潮起伏。
自古以来的哲人们,都将眼光投向朝代的更换、国家的兴衰,他们哪里知道,真理其实很简单,它就在人们日常生活的一举一动之中。只要能抛开那些身外之物,老老实实去干自己应该干的事,专心致志,投身于其中,物我不分,物我合一,你就可以获得养生之理。象梓庆,年过七旬,却鹤发童颜,毫无衰老之态。人的知识越多,追求越多,失望也就越多,疑问也就越多,这是养生的大敌啊!无知无欲,清静淡泊,就能活得轻松自在。“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知识与欲望是无限的。以有限的生命去追求无限的知识与欲望,是多么危险!
然后,庄周才给这篇文章加了个题目:养生主。养生的根本在于精神的宁静,并不在于地位的高贵。文惠王这样的一国之主,也要向庖丁学习养生之理。世人啊,看看那些村野农夫,看看那些市井工匠,他们没有读过多少书,有些人根本就不识字,但是,他们却活得悠然自得,无忧无虑。
放弃对名利的追求吧!放弃对知识的追求吧!保持你们平静的天性,守住你们自然的元气。生命是宝贵的,此生只有一次。体验每一刻,抓住每一刻,享受每一刻!
这天,庄周正在修改润色“养生主”这篇文章,一个从魏国来的生意人捎来了惠施的一封书信。他展绢一读,上面写道:
弟自归魏以来,未见襄王重用。遥忆濠梁之游,真有归欤之感!然壮志未酬,民生涂炭,不忍就此罢休。寄书一通,稍释忧虑,吾兄当知!
唉!我早就知道有今天,你不听我的话,害得自己好苦啊!
他离案而起,在屋中来回踱步。他深为惠施的勇气而赞叹,同时也为惠施的遭遇而难过,但是,他更为惠施的固执而惋惜。
当今的国君,就象虎豹那样残暴无情,天下之士,纷纷助纣为虐,以求富贵名利。而象惠施这样正直、善良的人却总是受到冷遇、排挤。
象惠施这样抱着改良社会的愿望而主动出仕的人恐怕还不少。要说服这些人退隐江湖,也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有坚定的信念,有超人的毅力,他们不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是不会放弃自己的追求的。
但是,总不能让这些善良的人白白送命啊!一向厌恶官吏、厌恶入仕的庄周,不禁对这些人发出了深深的同情。我要专门为这些人写一篇文章,让他们虽然身在仕途,却能保全性命。于是,他写下了第四篇的题目:“人间世。”蔺且一看,说:“先生,‘人间世’写的是处世之方吧?”
“是,又不是。”庄周凝视着惠施的信,缓缓答道。
“此言何谓?”
“‘人间世’的处世之方,是为身在仕宦的人而写。”
“怎么,先生也主张出仕吗?”
“这不是我主张不主张的问题。我著书,是为天下之人指出一条光明之路。世上确实存在那么一些人,他们是为了天下百姓的幸福才去谋仕的。要说服他们弃世是不可能的。因此,我想对这些人敲敲警钟,让他们也学一些处世之法,免得将性命也送掉。”
“先生,您可真是大慈大悲啊!”
“但愿今世后世之人,都能理解我的这番苦心!”庄周仰视着碧蓝的天空,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向上苍祈祷。
庄周首先写了一个游说的寓言。因为要出仁,首先就要游说,游说若不谨慎,就会送命。
颜回跟随孔子学习了几年之后,想到卫国去游说。这天,他来与孔子辞行。孔子问道:“你到卫国去想干什么?”
颜回回答说:“我听说卫国的君主,正当少壮之年,他独断专行,残暴无度,驱使一国之民与别国打仗,死者相枕于野,百姓已无法忍受了。您经常教育我们‘治国去之,乱国就之’,我想去劝说卫君,阻止他的残暴之举。”
孔子说:“危险啊!你这样去,只能成为他的刀下鬼。你有思想准备吗?”
颜回说:“我打算内直而外曲”
“什么意思?”
“内直者,保持我本来的思想。天子是老天的儿子,我也是老天的儿子,我们是完全平等的,我何必低声下气来求你呢?外曲者,暂时拳曲自己,执人臣之礼,曲意逢迎,获得他的信任。”
“不行啊!颜回。你这样做,连保全自己都很难,何谈感化卫君呢?”
“那该怎么办?”
“我教你心斋之法。专注你的心志,不要用耳目感官,也不用耍心智思虑,让你的胸中只剩下虚静之气。感官只能视听,心智只能思考,而虚静之气,却可以得到道的光明。”
“实行心斋之后,我连自己也忘记了。”
“好!真不愧为我的高足。守住这虚静之气,神灵就会保祐你。能言则言,不能言则退。处心至一之道,不得已而后动,就差不多了。”
然后,庄周又写了一个出使的寓言,当今天下诸国争雄,为人臣者,主要的工作就是出使别国,完成外交使命。稍有不慎,就会葬身网罗。
叶公子高奉楚王之命,将要出使齐国。他临行之前,对孔子说:“楚王派我去,寄予了很大的期望,也给予我很大的压力。但是,齐国人对待我,肯定是很有礼貌,却迟迟不肯解决问题,因为我知道,楚王的要求太高了。我确实很害怕,还没有出发,就已得了内热之病,每天吃很多冰块,还是心神不宁。我该怎么办?”
“知道事情肯定办不成,就象对待天命那样平静地对待它,是最高贵的德性。你不要过分地忧虑,任事情自然地发展,为人臣者,办不到的事情太多了。寄托于外物,以使自己的精神达到自由自在的境地,任所有无可奈何的事如过耳微风,保养自己的天性,就可以了。”
接着,庄周又讲了第三个寓言。这个寓言是为太子傅的故事。
颜阖即将当卫灵公太子的师傅,来请教蘧伯玉,说:“太子其人,品德败坏,天性喜欢杀人。我若放任其流,则国家人民危险;我若以法度制之,则先害己身。我该怎么办?”
蘧伯玉回答说:“你问得真好!戒备啊!谨慎啊!首先求无害己身。表面上要亲近他,内心里要保持距离。亲近不能同流合污,保持距离不能独出心裁。同流合污,则与其一同灭亡;独出心裁,则招来祸害。
伴君如伴虎啊!你难道没有见过养虎的人吗?从来不敢把活着的动物让它吃,怕的是激起它的杀气;从来不敢把完整的动物让它吃,怕的是激起它的怒气。
“你若想用自己的言行劝说太子,就象螳螂用它的臂阻挡车轮一样,是绝对不可能的。”
苏玉正好在一旁,他看完这三个故事后,对庄周说:
“先生,您对君主的描写真是入木三分。比如宋君吧,反复无常,喜怒不定。他的残暴有过于虎啊!”
“是的。可惜那些汲汲奔走的士,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他们都被君主们爱士的表面现象迷惑了。爱士者,杀士者也!”
于是,庄周又想起了几年前在伐木场碰见的那些不材之木。天下之臣,若能将仕宦只作为一种寄托,作为保护自己的一种手段,就不至于丧身其间。想到这儿,一个寓言已经形成了:
有一个名叫匠石的木匠,要到齐国去,路过曲辕这个地方时,见到一棵栎树,植于村社之中,被村民们当作社树。社树高大无比,其荫可遮蔽数千头牛。树干有百围之粗,高达十仞之上,才有小枝。这棵树的树干若用来作舟,可以够十多个舟的木料。树旁边围观的人就象集市上的人那么多。
匠石扫了一眼,继续赶路。他的弟子却贪婪地欣赏着这棵高大的树,驻足其下,赞叹不已。饱看之后,弟子追上匠石,问道:
“师傅,自从我拿起斧斤跟随您以来,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材的树。而您却不正眼看它,为何?”
匠石回答说:“不要再提它了。不过是纹理散乱的无用之树。以其造舟则沉于水下,以其为棺则很快就腐烂,没有一点用处,所以才一直长在那儿,没人愿意砍伐它。”
当天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