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传-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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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周摇了摇头,说:“大王,我可不想跟你在一起,染上这种消耗生命的病症。我要回到山野去,过那无拘无束的生活。告辞了。”
言毕转身就走。魏王的一脸喜色当下凝固了。惠施小心翼翼地叩道:“臣子告罪。”魏王摆摆袍袖,“罢了,罢了。”惠施急忙退出来。
坐车回相府的路上,两人先都不说话,后来庄周说:
“原来这些王侯们也是这般愚蠢,让我三言两语就逗得手舞足蹈起来了。”
惠施叹口气:“庄周,别怪我直言,你也过于恃才傲物了。我平时与他交谈,不是诗书礼乐,就是金板、六彛椅椅汗⒌墓σ膊簧倭耍星也桓仪嵋锥プ灿谒憔谷坏碧酶虏焕刺ā!弊疤庥炙担骸澳愀詹诺钠┯骰姑凰低辏以敢饧绦惶!
“你难道没有见过流落他乡的难民吗?离开自己的故乡故国数天之后,在路上偶尔碰见一个老熟人,他该多么高兴啊!离开故乡故国数月之后,能够见到一个曾经在家乡见过面而不认识的人,他也会高兴。等到他背井离乡数年之后,居住在深山老林之中,他只要老远看到一个有点人形的影子,也会高兴得手舞足蹈。为什么呢?还不是因为他离开人时间越长,就越想念人吗?还有那为了逃避兵役而躲藏在荒无人烟的丛林中的人,整天在藜藿之间与鼪鼬为伍,一听到人的脚步声,他就会高兴得跑过去,更何况听到亲戚朋友在他的旁边咳嗽呢?”
“魏王离开真人的生活时间太长了,他今天听我讲了什么才是真人的生活,就象离乡背井的难民碰到了过去的朋友,他能不高兴吗?但他虽由衷地高兴,他又怎能抛弃既得的糜乐,转而追求真人的生活呢?”
三
庄周廷对魏王之后,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快感。我庄周虽然是一介布衣,但是,也可以在大殿上戏弄他万乘之主。他魏王拥有百万之兵,万乘之车,也奈何不得我。这是为什么呢?还不是因为我捅到了他的痛处。我所讲述的那种任其自然之情的生活,魏王虽然做不到,但是,还是心向往之的。这件事,加深了庄周对自己所追求的理想的信心,同时也使他相信,他的道是可以向别人传播的。
再说魏王自从见过庄周之后,总是想念着那个穿着破烂,但是逍遥自得的怪人。在物质生活上,我确实是应有尽有,但是在精神上,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空虚感在缠绕着。从来也没有哪个大臣或学者能够将我的这种空虚感说出来。他对庄周真是又恨又爱。他决定再一次请庄周来,让庄周详细地讲一讲养生的哲学。
不久,庄周又受到了魏王的邀请。这一次,魏王没有将他请到大殿上,而是请庄周直接来到后宫。
庄周来到后宫。这儿,溪水潺潺,鸟语花香,廊腰曼回,屋檐交错,十分优美。这儿的空气中充满了一股刺鼻的香水味,这是从那些漂亮的宫女们身上发出的。宫女们三三两两地进进出出,她们看到内侍带着这个穿着粗布衣服而又相貌丑陋的人进来,都驻足观望,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庄周心想,君主的后宫可真是女人的世界啊!他不禁想起了从宋国到楚国去的路上看见的那些骷髅,还有从宋国到魏国来时路上看见的那些逃荒的农夫。君主的后宫与天下真是两个世界。贫者愈贫,富者愈富。贫者因贫而痛苦,富者因富而痛苦。若天下之人无贫无富,无贵无贱,无忧无虑,就象那些南蛮们,过着一种与世无争的生活,该多好啊!
他穿过了一道门又一道门,翻过了好几座假山,渡过了好几条小溪,才来到魏王的住所。魏王早就站在门口等待着他,一见庄周到来,便热情地牵着庄周的手,来到内室。
二人分宾主坐定,魏王迫不急待地说:
“先生,您今天给我好好讲一讲养生的哲学。”
庄周说:“这养生的学说没什么好讲的,关键在于身体力行。您只要能够将荣华富贵、土地、人民统统抛弃,就可以得到精神愉快。”
“可是,我的这些荣华富贵、土地人民是先君遗留给我的,我怎么能抛弃呢?”
“天地生出的人都是平等的,不能因为一个人站在山顶就说他高贵,也不能因为一个人站在谷底就说他下贱。你作为一个万乘之主,住在风景秀丽、美女无数的后宫之中,就象站在山顶的人。但是,你也不过是一个人。那些流离失所、忍饥挨饿的百姓,也是人。为了你的耳目之欲,就强迫百姓到异国他乡去打仗,这不仅是苦了百姓,也是苦了你自己。”
“先生,战争确实是苦了我自己,但是,十几年前齐国把我打得也太惨了,我怎么也忘不了这个教训。现在,我只想着要报仇。大臣们有的建议我派人暗杀田侯,有的主张竭魏之民皆编于军,与齐决一死战,而你的朋友惠施则主张爱民罢兵。我真不知道怎么才好。”
“大王,您见过蜗牛吗?”
“见过。”
“刚才我在您的花园中,看见有一个蜗牛,在它的左角上,有一个国家,名叫触氏,在它的右角上,也有一个国家,名叫蛮氏。触氏与蛮氏为了争夺一块土地,发生了旷日持久的战争。有一天,他们约好作最后的决战。这一次,触氏大获全胜,他们杀死了数以万计的敌人,并且追入蛮氏的国境,整整走了十五天才开始撤退。”
魏王听了庄周的这个故事,觉得很可笑,他将信将疑地说:“先生,您是在骗我吧。那小小的蜗牛角,哪儿有什么国家啊!更何况还能伏尸数万、追逐旬有五日。再说,那么一点土地,还值得去争夺吗?”
“大王,我可以给您确证,这完全是事实。我先问你几个问题:你认为四方上下是有穷的,还是无穷的?”
“无穷。”
“如果让你的精神在这无穷之中漫游,然后回过头来看一看我们常人所说的天下,是不是就觉得若有若无了?”
“是这样。”
“无穷之中有天下,天下之中有魏国,魏国之中有大梁,大梁之中有你,这样层层相映,大王与那蜗牛之角的蛮触之国还有区别吗?”
“没有。”
“既然没有区别,那么魏国与齐国的战争还值得吗?”
“不值得。”
魏王在不知不觉之中上了庄周的圈套。他想,我如果真能够做到游心于无穷也就好了。问题是,我是一个人,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而且是一个有特殊权力的人,我怎么能够游心于无穷呢?我不可能象对待蜗牛之角的蛮国那样来对待齐国。但是,他又不得不承认庄周说的这些很有道理。如果将魏国与齐国放在无穷的宇宙之中,确实就象把一粒米放在大海中那样渺小。而我,也就只不过是拥有一粒米的一个可怜的小虫。这么一想,他又觉得若有所失,怏怏不乐。
庄周微笑地看着魏王陷入了沉思。这些专横自负的君主们,总以为他们拥有的土地越多越好,拥有的人民越多越好。今天,我也让你知道一下,你所拥有的这些土地人民,在无穷的宇宙中,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
魏王又说:“先生,这么一比,魏国与齐国的战争确实是不值得的。但是,我们魏国不去打他,他也会来打我。因此,我现在已接受你的朋友惠施的意见:爱护百姓,不去打进攻性的战争,只保留维护自己的和平部队,如何?”
庄周说:“这也不行。爱民,是害民的开始。为什么呢?百姓们本来过着男耕女织的安宁的日子,没有必要让君主去爱他们,君主对百姓的爱往往只是在‘仁’的名义之下搜刮他们的财富,扰乱他们的生活。所谓的和平部队,也只不过是战争的另一种形式。你如果要这样去做的话,根本无法达到养生的目的。”
“那怎么办?”
“你首先要忘记你是一个万乘之主,只记住你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忘掉你的那些士兵,忘掉你的那些战车,忘掉你的宫殿,忘掉你的金银。不要想着以巧胜人,不要想着以谋胜人,不要想着以战胜人。杀了别国的人民,吞并别国的土地,来满足你的欲望,这才是战争的实质。现在诸国之间的战争,没有善恶之分,没有正义与非正义之分。大王,您若要养生,就必须放弃战争。保养你胸中的自然之气,从而与天地之气相合,保持宁静而无欲的境界,不要让任何东西来打扰。这样,才可以养生。”
送走庄周之后,魏王总觉得好象失掉了什么似的。山珍海味,他不想吃;轻歌曼舞,他不想听;月貌花容的妃子,他不想见。他忘不了庄周,忘不了庄周给他讲的那个故事。但是,他又无法象庄周所说的那样保养自己胸中的自然之气,因为他割舍不了荣誉、地位的束缚。
这天,魏王在退朝时让惠施留下。他对惠施说:“你的那位朋友庄周可真是一位大人物。他对人生的体验,可不是一般人所能达到的。人们所说的‘圣人’,象尧、舜、孔、墨之类,根本无法与他相比。”
惠施说:“人们去吹管箫,还会发出‘嗃、嗃’的声音,而去吹剑柄上的圆环,却除了自己出气的声音,什么也听不到。人们所称道的尧舜,到了庄周的学说面前,就象是对着剑柄上的圆环吹气,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魏王感慨地说:“可惜的是,庄先生的学说很难做到,就象挂在天上的太阳,可望而不可及。庄周先生的为人,又是那样高傲,我想聘请他在魏国就任,可是他不愿意。这一盒黄金请你转交给他,以表示我对他的钦佩之情。”
惠施笑了一下,说:“大王,您这可就想错了,庄周从来都不接受不义之财。”
魏王说:“这我知道,所以我没有当面交给他。”
惠施说:“我看就免了吧,我去转交,他也不会接受的。”
魏王只好作罢。
转眼之间,庄周已在惠施的相府住了三个月了。这天,庄周对惠施说:
“我要走了。”
“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走?”
“这儿不是我的久留之地,我还要去漫游。”
“到哪儿去?”
“走着看吧。人生在世,本来就象一颗断了根的蓬草,随风飘荡,何必久居一地呢?”
“你真要去漫游,还是稍微等上几天。魏国正好有个使团,要到鲁国、赵国去办理外交事务,我给你弄个坐位。”
“如此,就多谢了。”
四
鲁国是周朝开国大臣周公旦的封地。周礼就是由周公制定的,因此,鲁国在所有的诸侯国之中,是保存周礼最为完好的国家,所谓“周礼尽在鲁矣。”被天下之人尊为圣人的孔子就是鲁国人。而庄周最反感的就是由周公制定、由孔子维护的那套虚伪的周礼。一到鲁国境内,就可以看到,洙泗河畔人们的衣食住行都按照礼仪的规范,但是,人们的精神面貌却死气沉沉,毫无奋发向上的意气。
庄周随着魏国使团的车队,一路朝东行来。这天,他们来到鲁国的首都曲阜。
自从魏王两次召见应周,庄周讲了机趣横生、思想深刻的故事之后,庄周的名声就越传越大了。他那任其自然、虚静无为、无功无名的学说也逐渐被人们知道了。鲁侯听说魏国的使团中,还有这么一位提倡养生的大学者,就非常急切地想见到他。
庄周与魏国的使民一起下榻于鲁国的宾馆中。次日一早,鲁侯就亲自到馆中看望庄周。鲁侯兴奋地对庄周说:
“先生,我早就仰慕您的大名,您能到鲁国来,可真是我们鲁国人民的福气啊!”
“大王,言重了。我到鲁国来,只不过是漫游而已。”
“先生,您的学说实在太高妙了。寡人以前只是道听途说,今日得见先生,望先生不吝赐教。”
“我倒要问问大王,您需要我讲些什么?”
鲁侯面带忧色说道:
“先生,我从小就在宫廷里学会了仁义礼智的圣人之道,后来继承了先君遗业,我更是敬奉鬼神,尊重贤能,许多国事都亲自过问,从来都没有三心二意过,但是,我的内心总是有一种莫名的烦恼,我确实不知怎么才能消除这种烦恼。”
庄周笑道:
“大王,您消除忧患的手段根本就是错误的,甚至完全相反。一个人要追求的目标在东边,却朝着西边奔跑,他跑得越远,离目标也就越远。”
鲁侯不解地问道:
“先生,作为一个国君,祭祀祖先,爱护百姓,修仁义之道,重贤能之才是天经地义的,怎么能说是错误的呢?”
“您不是要消除忧患与烦恼吗?您知道您的烦恼是从哪里来的吗?您的烦恼就来源于您所拥有的鲁国。大王,您难道没有见过美丽的狐狸与文彩的豹子吗?它们居住于深山野林之中,躲藏在岩洞穴窟之内,不能说不爱静;它们昼伏夜出,不能说不小心谨慎;它们虽然迫于饥渴,但是还是要到远离人烟的江湖之滨去求食,不能说不保险。但是,他们还是无法逃避猎人的网罗机辟。为什么呢?就是因为它们身上的皮毛太美丽了,招来了杀身之祸。
“大王,鲁国就是您招来忧患的皮毛啊!周围的邻国,手下的家臣,都在图谋这块地方。您把鲁国治理得再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