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痕-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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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云忘挟带着昏迷的杨真也走出了塔,轻轻将小徒弟倚置在冰凉的塔身上,再缓拍了他额头一掌,借此送入一道丰沛的灵力。
杨真昏昏醒了过来,茫然望了望四周,最后目光定在一旁扶他的师父身上,劈头就问:「怎样了?」
萧云忘没有说话,收回了手,缓步走下塔下的台阶,跟院中的一群长老一般,仰天接受风雨的洗礼。
杨真瞬间已经明白了过来,师父黯淡的眼神,场中所有未曾离去长老的异常举动,无不告诉他,早间送他法宝的,那个和蔼的老人,失败了。
失败的命运,就是魂飞魄散。他忽然发觉那块诛魔牌依旧在右手心牢牢攥着,莫名的战栗从他心府遍及到他全身每一个角落,他浑身不可自持地颤抖起来。
是因为他的缘故吗?令他窒息的负罪感,像那天劫神罚之力一般重重地压在他身上,他心里。杨真木然地一步一步,走下塔阶,任那风雨洒在身上。
「嗒嗒嗒……铿!」七宝玲珑塔通体流转过一道蓝色幽光,旋即恢复了平静,看上去与寻常石塔无异。
长老院大长老一闲最后一个走了出来,几乎同时,院落里所有人都回头望向他,望向他单手托在掌心的一团荧荧白色光球。那光团不过夜明珠大小,散发着嬴弱的毫光,彷若风中之烛,随时会破灭。一闲长老颤颤悠悠地捧着,缓走几步,站定台阶高处。
精神极好的他,彷彿一夜老了百十岁,无比悲怆,木然的面色中,沉淀着浓重的悲哀,不仅是对故友的悲哀,也是同道之哀。
天道殇殇,竟是这般难走。千百年苦苦求索,竟是守候到这么一个结果。
「一泰师弟,千世轮回,万世沉沦,你可会后悔?五百年前,你我一同上山学道,修身立志,弹指一世间,小道童转眼成真人,一同游历天下,沧海临碣,壁立万仞,走遍神州亿万里,斩妖除魔,纵横八荒,何等快意……师兄就送你最后一程吧。」
彷彿感应到了什么,随着一闲长老掌心的抬高,那光团渐渐崩散,化作无数萤光,飘飞而起,越飞越高,很快没入风雨中不见。
众人久久望着漆黑的天穹深处,沐雨和风。
片刻后,一阵沙哑的狂笑轰传木府山巅。
「谁与老夫同饮?老夫琼浆玉液就没有,一甲子百日烧还是有几十罈的,那老鬼生平最爱喝酒,我们就去他剑池峰酒送一程,要来的,就跟我来,哈哈哈……」一闲长老一改往日闲雅,纵声狂放。
一道白光闪过,声势浩荡地飞空沖霄而起。
「我来。」
「算我一个。」
……
紧随着上百道各色光华破虚跟上,若七彩流星雨划过天际。
山院内,只剩下寥寥几人,几名紫袍真人并未随长老们离去,萧云忘与他们相互照面苦笑,各自打个招呼,也飞身自去。场中只留下萧云忘师徒两人。
「回山吧。」
「师父,我……」
萧云忘自是明白弟子的心情,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未祭仙剑,直接腾云而起,悬在半空等候着杨真。
「师父,等我。」
杨真大声叫着,祭起久违的天诛剑,搠空而上,直追师父的仙云,师徒俩彷彿较劲儿一般,并排飞驰在天际,往西北而去。
剑池峰,昆仑剑池宗一脉所在。
这是昆仑派内一个悠久的宗府,自昆仑开山之始就有了。不过,其人脉却一直最是单薄,最少的时期宗内上下只有三两人。
原因不外乎与其选材苛刻有关,修炼剑池宗心法,非先天水元或火德之身不可,炼器须先天真火和先天葵水相辅相成,五行水火相济才能炼制出品质上乘的法宝。
即便如今,剑池宗上下也不过十数人。然而在昆仑派内,地位却不容小觑,原因乃两位威名赫赫的长老,一阳真人和一泰长老。
一阳真人在昆仑一字辈中,天资绝世,与一元真人和一德真人并称昆仑仙府三绝才。他身为上任剑池宗宗主,以剑池宗历代离火真经为蓝本,大胆另闢蹊径,结合道法两宗的《原始天章》和丹阳宗的《太上丹经》,创出水火同极的不世奇功《水火同极道》。
令人扼腕的是,百年前一阳渡劫之时适遇千年难逢的四九魔劫,功亏一篑,不得已兵解走上散修之路,如今传言去了海外仙山,不复再现。
一泰长老,为人豪爽,凡事义字为先,在修真界无人不称道,令昆仑剑池宗声名远扬,也是功不可没,其修为在昆仑长老院中也是足排前三之位。此番渡劫,为人一致看好,却临劫出了意外,天意难测……
剑池宗百年就痛失了两位不世之才,昆仑仙府内各宗同气连枝,无不痛心疾首。
受打击最大的人,莫过出自道宗的一闲长老为甚,他与一泰两人同时上山,一去道宗,一入剑池宗,彼此脾性大异,平素却最为交好,来来往往就是几百年。
他身绶长老院大长老一职,修为精深自不必多言,为避天劫,修炼了道宗密法《乾元密藏》,以延劫期,力图悟得太上天心,以就通天天仙之道,甚至大乘金仙之道,与一泰力图精进迥然有异,一守一进,道行倒是难分轩桎。
然则挚友却先行一步,这一步却迈的太大,大到永世不得重逢。怎能不伤,不痛?
昆仑派修道人步入长老院之后,再不受昆仑各宗各脉的节制,逍遥物外,醉心天道,再无他物。只是,不论是无情道,还是有情法,到了尽头,终归是一个终点。
纵然一个个长老大都接近或抵达虚极道心永固之境,却依旧逃不开生死离别的沉痛。
今夜,是他们难得的放纵之夜。
剑池峰,这个常年青烟笼罩的山头,一改往日冷清,喧闹非凡。
在危崖高耸的山巅,刀劈斧削的裂崖下,水青色氤氲蒸腾的剑池周围,乱石、崖池上下,上百个横躺竖站、酒醉不倒翁等等各异奇趣的老道,喝酒猜拳,打闹嬉戏,甚有人引吭高歌。
彷彿一个个回到了往昔年少之时,纵然他日有所隔阂与嫌隙,此时,却忘却了一切,只有酒和故人。
「一闲,来,乾!」
「饮胜!」
「这里。」
「一闲,这儿……」一闲长老抱着酒罈跌跌撞撞,穿插在众多东倒西歪的长老间,轮流相陪。
剑池内,云蒸霞蔚,浓郁的灵气活泼异常,深池中剑气蛰伏,不时朝天飞射一道异彩霞光,天空的雨粉丝毫影响不到这里。
一轮又一轮后,一闲长老终於不支,倒在了一块灰岩下,与另一位长老撞成一堆,两人好不容易重新坐直,彼此思觉朦胧,胡话开场。
「一闲,一阳兵解,一泰轮回,估计你也不远了。」
「去,一阳天运太衰;一泰是无妄之灾,上意难违。老道一生平淡,与世无争,功德也积得不比谁少,定能过这一关,效法一元、一德两个老儿,勘破虚境,逍遥於世。」
「一元,若是一元他肯出手,这天劫还抵挡不来么?」
那长老斜撑起身子,挥手指天,说话间,怨气外露,语意很是不尊。
「大乘之体出手,有违天律,定遭天谴,师兄他,也是莫可奈何啊,昆仑上古祖师爷们不是警示过后人么?莫怪,莫怪……」
「算是吧,当年一阳又怎么说?这千年以来,整个修真界算上他仅有五人修至大乘期引动金仙劫,余者我等能撑到通天期就不错了,以他之能,哪里不如一元了?更不用说一德,当年重劫来的怕有蹊跷吧,嘿。」
一闲长老闻言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探头抓住另一长老的衣襟道:「此话何意?说清楚……」
那长老一把甩开一闲的手,歪头凑近道:「还记得那年么,海外那边来了几个傢伙,他们有过什么动作不清楚。总之上古传闻中,有引动四九大天劫的密法,我看一阳是着了人家道儿。」最后一句说的大声无比,周围的一堆人都听见了,纷纷探头叫嚷,要闹个明白。
一闲长老环顾大声叱喝道:「没事,没事,这傢伙喝多了,你们都一边去。」
「我看他们是死心不息,心有余孽吧。」那长老又低声凑过道。
「人已去,万事皆休,这些事不该我们这些老东西插手了,该放手年轻人了。」一闲摇头垂歎。
「是啊,紫字辈比我们这一代只强不弱,玄字辈更是人才辈出,我昆仑坐定这修真界的龙座了。」
「休提,休提,再来喝。」
两人随手摔掉空空如也的酒罈,变法再各自弄出一罈,破开封泥,举罈再邀。
四周乱石飞崖上下,已经遍地都是空罈酒罐,躺倒了一地的道人。
人已醉,夜更浓,雨还下。
玉霄峰上。
暗夜朦胧,细雨潇潇,水榭游廊上,碧池前,站了一个孤冷寂寥的身影,久久不动,彷彿要融到朦胧的夜色中去。
杨真巍然伫立,心却踯躅在茫茫天地中,神念若游丝,遍及整个玉霄峰头一草一木,一山一石,感受着风雨的凉意和冷酷,浑不顾一身湿透。
历身天劫,短短的几个时辰,让他醒觉到了很多平常忽略的事物。
上山以来,他一直只有一个目标,就是飞的更高,变的更强,可以追上师兄师姐他们的步伐,却忘了为什么要飞的更高,变的更强。
为此,他一直漂移流落在仙府各个角落,苦心竭力,克情忘我。
亲眼看着一个俯视苍生的老人陨落於世,不禁想问一问:那就是他要追求的目标吗?
想及,心头又被莫名的罪责感漫涌而过,惆怅不已。尽管师父明白无误的告诉他,一泰长老渡劫失败,与他无关,毋须挂怀。然而,他却难过得了自己心中一关。
从认识到终结,区区几个时辰,一泰长老对杨真来说,依旧是陌生的,哪怕有那么一点点共鸣或感激的成分,可为什么还是会难受?就仅仅因为那枚诛魔牌的缘故吗?
心中有个声音告诉他,不仅仅如此。
那又是为何呢?追索中,他的神念依旧在峰上一个个角落中溜达。
东阁一间雅致的卧房内,六耳正蜷缩成一团,睡在榻下;白狐却幸福的多,正躺在女主人的香榻上,枕头旁;房梁上的竹笼中,那精力旺盛,且多舌的鹦鹉嘴上被贴了道禁符,垂头丧气地打着瞌睡。
那条紫貂呢?顺着神念钻到了隔临的萧清儿的香闺,却是空空如也,佳人不知去向,貂儿正享受着女主人的被窝。
心绪失衡的杨真,一时抛却了所有禁忌,什么也不去想,只欲在心念的天地中肆意而为。溜达了一圈,又回到了周身,顺着睁开的眼睛落到玉霄池的碧波上,不知何时多出的睡莲上。
不是有言,丹气一动,万物萌动吗?杨真神念内照,紫府内,金光灿烂的金色元丹倘佯氤氲星河中,斗转生息,与百脉府窍相互构成无法言喻的天道元力循环。
一念起,灵神动,紫府金丹丹气蓦然爆发了出来,无形有质的混沌丹气笼罩了杨真周身十丈。在微波荡漾的水池上,浮萍中一只只紧闭的莲朵,看得见地长大,张开,盛放,化作一朵朵紫红、雪白、金色的斗大莲花,雨珠跳动滑跃其上,晶莹非常。
一阵轻盈地脚步声,由远至近,停在了杨真身左不远的亭子里。
「师弟,怎么淋在雨里,不去休息?」
无比熟悉的甜美声音召回了杨真的魂魄,转首就看见萧清儿婀娜的绿色身影,那张清丽的娇靥益发明艳,一双翦水双瞳清幽地望着他,带了几分疑惑。
「不知道。」杨真若然失神地瞧了她片刻,似是梦呓道:「今夜的雨,我很喜欢,我喜欢这样遗世独立的感觉,就想这样站到永远,不去想过去,也不想将来,什么也不想。」
「师弟,你变了好多。」萧清儿漫步走了出来,学着杨真立在霏雨中。
「师姐不也变了很多吗?」杨真尚未从无畏的道心境界中醒来。
「有吗?」萧清儿显然不适应杨真言谈口吻的变化,转开话题道:「师弟修为大进,可喜可贺啊。」说话间,她已经走到了杨真身畔,一起看着粼波微澜中的睡莲美景。
「只是修行旅途中微不足道一步罢了,比起师姐和师兄还差的远……就算一泰师叔祖那样的道行修为,依旧不堪天罚一击。」杨真无限寥落道。
萧清儿怔了怔,柔声一歎,无言以对。
「很小的时候,最怕打雷下雨,那时候总要躲在娘的怀里。后来,娘不在了,白天客栈里忙完工,晚上回到镇外小屋里,又黑又冷,常常要半夜才能睡着……每当孤零零一个人,看见别人家的孩子待在娘亲怀里撒娇,就想哭,就在快坚持不下去的时候,遇到了大师兄……幸好有了师父和师兄,还有师姐,你们的恩情,我杨真这一生一世都还不清……」萧清儿久未说话,杨真却一个人说开了去。
「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