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青霍桑探案-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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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匪徒已经逃走了,你们姑且定一定神。”
“你可曾瞧见那发枪的人?”
“瞧见的。我明明看见两个人向东西两面飞奔过去。我防别的树背后也许另有埋伏,我故而不敢深追。”他忽回头瞧高佩雄。“铭文弟,你不是说要回学校去吗?”
佩雄应道:“是。”
“稳妥些,你不如在这里住一夜,等明天再走。”
“不能。我明天一早就有课。”
霍桑略一思索,点点头。“那末不如趁早就走。否则他们如果再来,你出门去,就很危险。”
佩雄疑迟道:“现在就走不会有危险吗?”
霍桑皱皱眉头,答道:“这也难说。晤!我有一个法子。你若是能改装一下,也许可以避免危险。”
“怎么样改装?”
“那只有委屈你一下。”
“晤?”
“把你身上的一套漂亮的西装脱下来,我可以叫施桂借一件旧竹布长衫给你,装做我的仆人模样,他们就不会和你为难。俗语说,‘冤有头,债有主。’他们要向我报复,决不会寻到仆人们身上去。”
佩雄向我瞧瞧,似乎还犹豫不决。我没有表示,心中在责他无事生事,自寻烦恼,但也不便当场斥责他。
霍桑又说:“铭文弟,你如果愿意屈一屈身分,尽管放心出去,我担保你没有危险。但是你得立刻就行,再迟我也保不住。”
局势压迫佩雄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心虽不愿,却势在必行。五分钟后,他穿上了施挂的一件褪了色的旧竹布长衫,偷偷掩掩地走出去。
霍桑目送他走出了大门、回到室中,重新烧了一只纸烟,默默地坐着吸烟,似乎他正在寻思什么抵敌的方法。我想起了佩雄所说的弄假成真的话。
我说:“霍桑,这件事真可算得再凑巧没有。你还不知道我和佩雄袋中的两枚断指就是他”
霍桑突然大声道:“包朗,你今天喝了多少酒?可是还没有醒透?”
我怔了一怔,呆瞧着他,一时竟不知怎样回答。
霍桑继续道:“你自己上了这孩子的当,难道想连我也睡在鼓中?”
我惊喜道:“喔,你早已瞧破了他的把戏?”
霍桑吐一口烟。“自然。你想他的故事既然如此诡诞不经,说话时的状态又明明带着假面,他又是个善于和人家开玩笑的孩子。你实在太糊涂哩!”
我涨红了脸,答道:“我起先本也有些疑心,可是他的表演工夫真不坏,不知怎的,我竞被他诱进了迷阵。”
霍桑笑一笑。“晤,我知道的。你的观察力虽不见得十二分高妙,但今天你若不是多喝几杯酒,那也决不会轻轻地被他瞒过。”
“那末你在什么时候才瞧破的?”
“当他进这里来时,我恰巧回来,就在他的后面。我见了他的鬼鬼祟祟的状态,就不禁引起疑心。后来你和他的谈话,我完全听得。我知道他的玩笑的对象不单是你,连我也在内。所以我就利用他的方法,依样葫芦地和他了一下子。谁知他太不中用,不耐玩,几乎要哭出哩。”
我坐直了些,张目道:“什么?后来的事是你假意播弄的?”
霍桑努力呼吸了几口烟,点点头。“包朗,你真太老实哩。你看见了我刚才的说话和举动,难道还辨不出真假?”
我的颊上有些发热,答道:“虽然,但是你的衣袋中的那枚手指,还有窗外的三次枪声”
霍桑忽把书桌上的小铃按一按。施桂应声走进来。他的脸上带着笑容,手中执着两支打火药纸的假手枪,走过来把枪放在书桌上。
霍桑含笑说:“施桂,今天你扮演一个配角,着实玩得不错。……喂,你把桌上的一枚大拇指重新放到化验室的仿墨林瓶里去。这是我们那年从南京带回来的纪念品,不能失掉。……慢,还有两枚手指,你也一起保存了,免得丢在外面,再引起人家的惊疑。”
施桂答应了,取了三枚断指退出去。他正走到门口,霍桑又叫住他。
“施桂,等一会你把这一身衣服送到肋板广桥上海医专去。”
施桂退出去后,霍桑丢了烟尾,开了抽屉,取出一套信笺信封。他先开了信封,又在信笺上写了几句。
他向我说:“这孩子虽喜欢胡闹,胆子究竟还小。要是我不马上说明白,他今夜里一定睡不着。如果让尊夫人知道了,伊疼惜弟弟,不免要说我恶作剧了。”
他格格地笑了一笑,随手将写好的信笺递给我。我接过来默念。
那短信道:“小孩子:今天的事大概足够给你上一课吧?你若要打破这小小的疑团,不妨就问问这送衣的人。
古钢表
一、酒能误事
在一般人的眼中,霍桑的性情要被看做是相当古怪的。他最厌憎无聊的应酬。
他常说我国的有闲阶级里面,有一种专门应酬不作别用的人才。他们靠着祖先的余荫,无所事事,生活的方式只限于今天李家请客,后天张家答席;或是王某三十大庆应当去应酬几副扑克,赵家如夫人开吊,又得去敷衍几圈麻将。“不作无益事,怎遣有涯生?”便是他们的人生哲学。结果影响了那些意志薄弱的后辈,弄得社会的风尚奢靡好闲,正当的社交反不容易推行开来。所以凡是什么具庆、弥月一类的会集,霍桑不顾人家的“矫情”“古怪”的批评,总是一概谢绝。
但是那一天他和我一同到仓桥路米振愚家里去赴他们的水晶婚宴,情形却彼此不同。
米振愚是我们的中华大学时的老同学。他服务于教育界,所结交的都是些美术家、著作家和有新知识的商人们。那天他请的客人只限于少数知己朋友。他拿出了几册:他亲自摄取的照片簿和几本图画的册页,给来客们欣赏消遣了好久。
家中的布置也比众不同,不但那些繁文缛节一概免除,就是坐席的时候只听客人们的自由,彼此选择相识的人同席。有不相识的,主人才按照来客的职业和年龄,介绍他们合在一起,绝没有一毫“假谦让虚恭敬”的麻烦。他在席间的谈话也是非常坦直率真而不用客套的。他把霍桑介绍来宾们时,着实称颂过几句,说他不但思想敏锐,而且正直无私,极富责任心,在同辈中实在少见。霍桑本来不喜欢人家当面谈赞,但此刻都是几个知识分子,主人所下的评语又不虚不滥,比不得那些虚伪的恭维或笼统的誉扬,所以他也觉得十分开怀。人类的心理,凡有一技一艺的长处,对于知音的赏识,除了少数矫俗逃名的高士,总是愿意接受的。霍桑既不是矫俗的高士,当然不能例外。
在那许多赏识的人中间,有一个人的天真无邪的称赏,霍桑最喜欢领受。这人就是主人米振愚的公子,名唤慧生。这孩子生得面清目秀,活泼伶俐,穿一套灰布学生装,今年才十五岁,在中学二年级读书。慧生在空闲的时候,最喜欢读我所纪述的霍桑探案,所以当众人从人的行为转到纪录的作品一致称赞霍桑的时候,慧生也随声附和。
他笑着说:“霍叔叔,你真是了不得:”
霍桑也笑着问道:“慧生,你也懂得我的好处?我的好处在刀口里?”
慧生应道:“霍叔叔的探案的好处是思想周密,绝没有疏漏的地方。是不是?”
霍桑的嘴角上露着微笑,向我瞧了一眼;似乎说这孩子会有这样的批评,有些出乎意外。
他又向慧生说:“慧生,你是自己瞧出来的?还是”
慧生忙答道:“不,这是我爸爸说的。爸爸常说侦探小说,应当选择思想镇密可以助长想象和养成精细的观察力的读。我起先只喜读惊奇的东西,但听了爸爸的话以后,果然渐渐地觉得惊奇的东西有头无尾,远不及霍叔叔的探案有趣味。”
霍桑不禁连连点头,向振愚说:“这孩子真是不凡,我很愿意认他做一个小朋友。”
我也笑道:“他将来长成的时候,也许可以传你的衣钵罢?”
那晚上因着谈得投机,大家不觉多饮了几杯,我和霍桑都有些醉意。酒席罢后,主人又留住谈天,有些唱歌弹琴,有些拍球游戏,因而又耽搁了几个钟头。
等到众客散时,天忽然下起雨来。米振愚因说我们的寓所在爱文路,距离最远,不如就在他家里权宿一宵,免得冒雨夜行。霍桑踌躇了一下,便应允了。他就打了一个电话给施桂,叫他不要等候。于是我们就在楼下的左厢房里设榻安宿。
那时正交五月,天气已有些热。米振愚上楼之后,卸了他的外褂,重新下楼来和我们闲谈,直到时钟打了一下,彼此才道别安睡。这一晚我睡得很熟,一则夜深,二则有些醉意,所以头一着枕,便呼呼地睡去。睡梦中恍榴有一种怪物压在我的胸口,耳朵中又听得荷荷的怪声。我进了一口气,把身子一挣,张开眼来,忽然看见慧生立在我的榻前。
这时候天已破晓,淡淡的曙光,随着清凉的晓风,从窗口中悄然地透进来。
我看见慧生的面色惊慌,不觉大吃一惊。
慧生开口道:“包叔叔,你醒了?很好!很好!我方才叫霍叔叔不醒,叫你又不答应。我正是着急呢!”
我从榻上坐起来,问道:“你为什么要叫醒我们?”
慧生低声道:“包叔叔,轻声些。我家已出了盗案!”
“当真?盗失了什么?”我有些惊异。
“一只表一只古表。”
“晤?”
“那是我爸爸的表,价值很贵。这件事现在还没有让仆人们知道。爸爸的意思,叫我来请两位先生上楼去看一看。”
事情正凑巧。昨晚我们正谈论探案,不料今天果真发生了盗案,霍桑又有工作做了。但是他今天怎么会这样子酣睡?难道昨晚的酒力实在太厉害,至今还控制着他,就使他的官觉的敏锐失了常度?我略一转念,正待喊他,忽然看见霍桑已经从床上直坐起来。
他骇异地问道:“可不是发生了盗案吗?”
我才知道他的官觉的敏锐到底不曾减失,忙应道:“是。振愚兄在楼上等我们,不如先上去瞧一下子。”
霍桑问慧生道:“你不是说被盗的是一只古表?”
“是。”
“在哪里盗去的?”
“就在我们的卧房里。”
霍桑点了点头,急忙套了一件衬衫,又穿上了国产白哔叽的裤子,立起来揩一揩眼睛,预备上楼。我也不穿外褂,一同跟着慧生上去。慧生是和他的父母同房间的,就在右厢的楼上。我们进房的时候,米振愚的夫人已避往中楼的米老太房里去,振愚自己早候在卧室门口。
他一见我们,便低着声音说:“二位请见谅。我这样惊扰你们的清梦,很不安。
但这件事既然不幸突然发生,二位又恰巧在舍间,不得不烦劳一下。“
霍桑笑道:“振愚兄,何必客气?我们进房后再说。”
这卧房本是侧厢连次间,非常宽敞。房的东南向都有窗子南向的窗临街,东向的窗就是天井,这时候都开着。米振愚夫妇的铜床向南而设,位置在次间的尽端。近床放着一只红木镜台。台上摆列着一封银质花瓶,一只小瓷钟,几种化妆品和一副珠耳环。靠南窗的东向另有一张小铁床,就是那孩子慧生睡的。
米振愚指着那临街的南窗,说:“这窗本来是关着的。因为我们为谨慎起见,睡时只开东窗,把南窗关住。方才慧生起来小遗,忽然看见南窗开着。他觉得有异,急忙向镜台上一瞧,那只我所最心爱的古式钢表果然已经不翼而飞了。”
霍桑道:“是一只钢表吗?”
“是。表壳虽是钢质的,机器却是瑞士的手工做的,非常准确坚固。我当初向一个朋友买来,出价一百五十元,用了九年,从不曾修理过一次,因此我非常心爱它。”
“除了这表以外,可还有什么别的损失?”
米振愚摇头道:“没有。我们已约略查过,镜台和抽屉中都一切如旧。”
霍桑沉吟了一下,才说:“这样还好,幸亏只有百多元的损失。”
米振愚着急道:“霍桑兄。这不是钱的问题。表的价值虽然不大,但那是我一刻不离的心爱东西,总望你费一些心。”
霍桑向四周瞧了一瞧,目光终于停住在镜台面上,问道:“那末你可是确实把表放在镜台上的?”
“是。白天我总带在身上,晚上睡时才取出来放在镜台上,天天如此。”
“昨天也是如此?”
“当然。”
“你可记得昨晚放表的时候,在客散之前,还是在客散之后?”
米振愚低头想了一想,答道:“大概在客散以后。”
霍桑点点头,就走向南窗口去。我也跟着去视察。窗外就是静修路,夜间当然是很冷静的。窗口离街面约有一丈多高,街边的墙跟还长着细草和蒲公英一类的野花。我又细察窗口,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