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春秋-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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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栽几棵树是下意识里为自己的人格自由竖起了物化标识。但这种独立人格又往往同现实剧烈冲撞,甚至同自己的言行也相矛盾。所以中国自古以来,越是传统文化品格卓异者,在仕途上越是艰难,命运也越是不好。关隐达把自己这种分析同陶凡一对照有时觉得铆合,有时觉得疏离。
过了几天,关隐达一家三口回到再也没有一株桃树的桃岭。柑桔树还没有栽上,山上光秃秃的。进了屋,关隐达马上注意到壁上新挂了一幅《桃咏》的画,旁书“桃花依旧笑春风”。这让关隐达感到突兀。他知道陶凡喜欢桃树,却从来不画桃花。因花鸟鱼虫不是他的长处。琢磨那诗句,竟是言男欢女爱的,自然也不是陶凡的风格。思忖半天,才恍然大悟。原来陶凡是苦心孤诣,反其意而用之。潜台词是“人面不知何处去。”人面都哪里去了?都向着新的权贵们去了。而他陶凡却“依旧笑春风”,这画也只有关隐达能够破译得了。望着壁上这些画,关隐达难免不生感慨。在他看来,《孤帆图》和《秋风庭院》因其孤高和凄美,还有些美学力量,而《桃咏》则只剩下浅薄的阿Q精神了。关隐达想自己将来的结局也不可能好到哪里去。他并不留恋官场。官场上人们之间只剩下苍白的笑脸和空洞的寒暄了。他考虑过下海,生意场上的朋友也鼓动他下海去。但他顾虑重重。他知道,自己一旦真的下海了,也将是“人面不知何处去”了。有些朋友将不再是朋友,还得经常同公安、税务、工商等等部门的人去陪笑脸,用自己的血汗钱去喂肥他们。这是他接受不了的。没有办法,只有这么走下去了。他已不只一次想到自己走的是一条没有退路的路。李白“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不知这位清仙人吃什么?
关隐达他们住了一晚又回县里去了。屋里热闹了一天又冷清下来。陶凡简直不敢把目光投向窗外。风姿绰约的桃岭消失了。没有桃树的映衬,屋前小院的石墙顿失灵气成了废墟一般。在这里住下去将度日如年啊!
他最近有些厌烦写写画画了。把爱好看作工作,最终会成为负累;而把爱好当作唯一的慰藉,最终会沦作枷锁。百无聊赖,反复翻着那几份报纸。偶尔看到一则某地厅级干部逝世的讣告,仅仅火柴盒大小的篇幅,挤在热热闹闹的新闻稿件的一角。这是几天前的旧报纸,翻来翻去多少遍了,都不曾注意到,一个生命的消逝,竟是这般,如秋叶一片,悄然飘落。陶凡细细读了那几十个字的讣告,看不出任何东西,是不是人的生命本来就太抽象?他不认识此人,但他默想,人的生命,不论何其恢宏,或者何其委琐,都不是简简单单几十个字可以交割清楚的啊!而按规定,还只有地厅以上干部逝世才有资格享受那火柴盒讣告。陶凡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悲枪。他对夫人说,我若先你而去,千万要阻止人家去报纸上登讣告。那寥寥几十个字,本身就是对神圣生命的嘲弄。我不怕被人遗忘。圣贤有言,“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我陶凡又算得上何等人物?不如一个人安安静静地上路了,就像回家一样,不惊动任何人。
夫人神色戚戚地望着陶凡。你今天怎么了老陶?好好地讲起这些话来。夫人说了几句就故作欢愉,尽讲些开心的话。其实她内心惶惶的。据说老年人常把后事挂在嘴边,不是个好兆头。
陶凡终日为这里的环境烦躁。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年老了,本来就有一种飘泊感。这里既不是陶凡的家乡,也不是夫人的家乡。两人偶尔有些乡愁,但几十年工作在外,家乡已没有一寸土可以接纳他们,同家乡的人也已隔膜。思乡起来,那情绪都很抽象,很缥缈。唉,英雄一世,到头来连一块满意的安身之地都找不到了!陶凡拍拍自己的脑门,责备自己,不能这么想,不能这么想啊!
《天气不好》
小刘是县长的右手,但不是左臂右膀的右手。只有几位副县长才有资格被叫做县长的左臂右膀,小刘只是一般干部。这地方老百姓在一旁叫领导为舞左手的,那么当兵的自然就是动右手的了。小刘是政府办写材料的,县长大会小会上的同志们加冒号多出自他的手,小刘就是名副其实的右手了。尽管小刘起草的稿子还需政府办向主任把关才算数,但谁都知道这几年李县长真正的右手是小刘。替县长捉刀本是件值得荣耀的事,可右手毕竟只是当兵儿的,所以听别人说他是李县长的右手,他心里的味道也说不清楚。
李县长对小刘好像也还满意,但李县长马上要调到别的县任县委书记去了。今天,政府办向主任同几位副主任设宴为李县长送行。小刘给李县长写了几年报告,劳苦功高,也被破格邀请了,这是一种殊荣。气氛自然热烈,大家轮番给李县长敬酒。李县长海量,有敬必喝。况且今天又是什么日子?大家共事几年,不容易啊。李县长不论接受谁的敬酒,都要说几句热乎话,算是对下级的临别寄语。敬酒也有个次序,向主任打头,接着是几位副主任,小刘当然到最后才有资格敬酒。李县长客气了几句,说,小刘工作态度认真,文字仍须提高。这话听起来像中山先生遗嘱: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领导同志肯定一个下级,不能讲过头话,那样不利于同志进步,对下级文字功夫的评价更要留有余地。文章这玩意儿本来就难有一个标准,天下没有一个天才的语文教师敢斗胆给学生的作文打满分。领导同志更应注意,若是讲下级的文章很不错,那他自己就不行了。领导哪有不行的呢?不行还要管你?小刘想想这些道理,便觉得李县长对自己的评价是不错的,心里也就高兴。一高兴,就多喝了几杯酒。晚上回家,妻子小文见他红光满面,问他有什么好事这么高兴,小刘很满足地靠在沙发上,双手摊开,自得地敲着沙发靠背,半晌才慢悠悠地说,李县长说话很贴心,对我的评价不错哩。便把李县长在酒席上说的原话告诉了小文。小文听了却风凉起来,说,你就受宠若惊了?他讲你不错,这几年给你提过一级半级没有?你没日没夜地为他爬格子,最后就得这么一句话,就这句话都还是一分为二,功过各半。他一拍屁股走了,你再激动也是枉自多情!
小文这些话听起来也很有道理,就是太伤小刘面子了。夫妻间有时是无道理可言的,小刘明知不该发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乱嚷了一通。小刘一嚷,小文就笑,说,好了好了,大人息怒。你为人民忙碌了一天,很辛苦的,我侍候你洗澡休息吧。你为人民服务,我也是人民的一员啊,现在我就来为你服务吧。小刘轻轻拧了小文的脸蛋儿,说,就奈何不了你这张嘴!说着,便满怀了爱意,伸手揽过小文就要亲热。小文嘴巴努向里屋,就挣脱了。保姆红妹子正在里屋哄儿子刚儿睡觉。
小文清了衣服出来,附在男人耳边说,我也洗个澡算了,我俩一起洗。小刘听了就咬着嘴唇儿笑。
卫生间连着厨房。厨房门一关,小文就扑向男人,轻轻一跳,双腿夹在男人腰间。小刘就这么搂着女人,进了卫生间,将衣服放好,再关了门,打火开水。试试水温可以了,再把女人送到莲蓬头下。小文闭着眼睛舒舒服服地淋了一会儿,双脚才滑到地上来。
小文身子依着男人,替男人搓背。搓着搓着,小刘就来事了,非就地解决不可。小文咯咯地笑,任男人搂了起来。
水龙头仍开着。两人疯过之后,发现壁上挂的衣服全弄湿了。小文怪小刘,你呀,一来了就什么都不管了。小刘说,管什么?别人是阅尽人间春色,我跟自己女人怎么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上床之后,小文柔柔地偎着男人,说,我也并不想你当什么官。我们文家祖祖辈辈是皮鞋匠,不照样过日子?轮到我当了教师,家里人认为我为他们争了大光。小刘说,我也不是有官瘾的人。我家世代务农,爷爷活到九十五岁,爸爸今年七十岁了,力气比我还足。小文说,是嘛,人要随遇而安才好。只是那些当官的,把你们当马骑,他们哪管你?你也真是一个好人,别人一句漂亮话就把你感动了。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在外混得再好,到底还要我俩自己过得好才是。说着就抱着男人温存起来。小刘想天下所有女人都指望夫贵妻荣,只有自己女人看淡世间浮华。修得这样的女人为妻,想必自己早做过三辈子的善人了。小刘便回报女人深长的亲吻,恨刚才疯劲儿不用在浴室就好了。这会儿不疯一回真对不起小文,就又去撩女人。小文却双腿夹住了男人,说,不准来,不准来,你不要命了?今后不准你随行就市了,仍旧搞计划经济。小刘像小孩子吵奶吃似的,磨了一会儿,也不再油了。
过了几天,新任县长到了,姓张,外县调来的。张县长在向主任的陪同下与政府办的同志一一见面。向主任介绍一位,张县长就同一位握手,说声哦哦,好!同小刘握手时,哦哦好之后多说了句笔杆子,好,并拍了小刘的肩膀。似乎张县长这一拍有舒经活络之效,小刘顿时浑身爽快异常。直到整个会见结束,小刘才有暇细细琢磨刚才同张县长握手时的情景。张县长特别地叫他笔杆子,还很亲切地拍了他的肩膀,看来自己给张县长的第一印象不错。这第一印象可是太重要了。
下班回家,两口子一起忙做晚饭,红妹子带着刚儿玩。小文问,听说新来的张县长上班了?小刘说,是的,今天到办公室同大家见了面,人还不错。小文笑了笑,说,你真有味道,说什么人还不错。这算什么评价?评价领导吗,调子太低了。把他当普通人评价吧,结论又下早了。小刘叹服小文的精明,说,唉,在外面别人都说我聪明,写文章来得快。怎么一到你面前我就觉得自己比你少长了三张嘴。小刘本意是不想在小文面前流露白天同张县长握手之后的感受,只想表现得平淡一些。可这个女人呀!小刘觉得自己真的愚笨可笑。小刘并不在乎自己在小文面前的鲁钝,反觉得这样很有意思的。
小刘越来越感激小文的开朗和淡泊,这让他回到家里心情更加轻松。如今哪,不怕老婆看不起,也许是男子汉最幸福的事了。小刘在家解了领带,趿着拖鞋,松松垮垮,在小文面前甚至有点儿想撒娇的味道。这也满足了小文的爱心,她是一位母欲极强的女人,在她的怀里,丈夫和刚儿都是孩子。
可是奇怪,小刘一旦跨出家门,立即绷直了腰板,左腋下的公文包夹得紧紧的,右手摆得很风度,见人打那种很官味儿的招呼。自然天天要见到张县长,笑着喊声张县长好。张县长也亲和,回声好,或应声哦。
今天召开县长办公会,重点研究财政问题。这样的会议,小刘都被叫去听听,掌握掌握情况。这是张县长到任后第一次主持县长办公会,参加会议的同志都很严肃认真。财政、税务等部门负责人发了言,几位副县长也发表了意见。张县长最后讲,原则同意大家的意见,将同志们的意见归纳成几条,算是拍板。张县长着重讲到个体税收和其他零散税收的征收问题,说这是过去一段多有忽视的一大财源,一定要抓紧。聚少成多,滴水成河嘛!
谁知小刘一听到滴水成河,猛然想起了一个笑话,忍不住想笑。这场面是万万不可笑的啊,一失笑便成千古恨!小刘紧抿着嘴,用力咬住自己的舌头。记得心理学老师说过,这样可以止住笑。可是不奏效,他感觉出自己的脸在慢慢作莲花状,急中生智,忙低头端起茶杯喝茶,一来借来掩饰,二来想用茶将这即将脱口而出的笑冲落肚子去。这该死的笑呀,宁可让它通过肛门化作臭屁放出来,也切切不可从嘴巴里吐出来!
真是背时,茶刚进口,却被一阵爆发性的笑喷了出来。这下不好了,小刘不敢抬头,只觉得会议室顿时鸦雀无声。好像挨过了一个世纪,才听到张县长继续讲下去。这时,小刘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叫茶水弄湿了,样子极狼狈,身子却在冒汗。
散会后,小刘隐约听见张县长轻声问向主任,穿蓝西服那个小伙子是谁?向主任告诉他,是小刘,办公室搞综合的,这几年县长报告都是他执笔。
小刘身子更加冒汗了。自从上次握手起,他一直以为张县长对自己第一印象不错,每天碰见都热情地打招呼。哪知道县长大人根本就不认识他,自己一直在自作多情。今天可好,却叫张县长这样认识了,而且印象一定很深刻!
小刘准备下班回家,向主任叫住了他。他知道为什么了,就坐在了向主任办公桌对面。向主任脸色不好,问,你在会上笑什么?小刘说,不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