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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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巾青年仍然不解:“那,黑斑脎脎,秦地古典方言,读上声,至今关中方言仍将头叫做“脎”。呢?莫非头上生了黑斑?”
后生使劲憋住笑点头:“差不多,就是说这人背运倒霉。他呀,原先是官奴,你没看见他脸上那块烙疤么?你不懂秦人土话?哪国人?”
白巾青年却笑指田野道:“快看,敬天了。”
精瘦黝黑的黑老六和挎竹篮子的女人,已经跪在了地头石刻下,身后还并排跪着两男一女三个少年。粗壮的女人从竹篮子里拿出两碗红色方肉和两碗染红了的鸡蛋,递给黑六。男人恭敬地捧着粗糙的陶碗,轻轻放到石前松软的土地上,又接过女人递过来的三支香点燃,小心翼翼地插到松土里,而后抱拳向天高声呐喊般道:“上天哪,上天,黑家九代为奴,给人当了三百年牛马。今日,我黑六有自己的地了,五百亩!天哪,天,你老人家有好生之德,差遣左庶长秦国变法,奴人有了自由身,穷人可吃饱穿暖咧。求上天赐福左庶长大人寿比南山,永作农人的守护大神哪!”一番嘶喊,黑六泪流满面了。女人颤声高喊:“磕头!拜地!地神呀,年年保佑好庄稼!”一家五口连连叩头。田中农人们感慨唏嘘,喜极而泣,哭成了一片。
白巾青年神色肃然,两行热泪涌出,滴落在脚下松软的黄土中。
一个老人高声道:“今日乃我里大喜之日,晚来行社火大礼!县吏王大人和这两位小哥,乃逢喜贵客,务请到里社同喜!”说完,向三人深深一躬。
众人齐喊:“大喜同喜!来者有席!大喜同喜!来者有席!”
白巾青年深深一躬:“天地翻覆,理当与父老共庆。”身后少年皱着眉头,却也忙跟着深深一躬。
秋夜,山脚下的一座茅亭边燃起了几堆熊熊篝火。
这是新建的望华里,十个“井”的农户搬进了这座新村庄,八十户人家,腾出了井田中的六百多亩耕地,新居占用的土地是山脚下新开垦的荒地。那时候的亩分为大亩和小亩,大亩二百四十方步,大约相当于后来的九分地左右;小亩一百方步,大约相当于后来的半亩地左右。秦国商鞅变法开始时,采用的是东方诸侯传统的百步亩,直到定都咸阳后,才改制为二百四十步大亩。这是后话。这个新村的东南就是险峻的华山,白日里华山的巍峨青峰清晰可见,所以被命名为望华里。村中的十井八十户农人,都是原来孟西白三族的隶农。新法规定:隶农除籍分地成为新自由民后,须得与原先的宗主户分开,各自集中建里。其所以如此,是为了尽可能地避免无谓的歧视偏见与冲突,尽可能地消灭村族械斗的根源。这些昔日的隶农除去了隶籍,有了自己安身立命的土地财富,又和宗主户分开村落居住,身心在陡然间完全摆脱了束缚,获得了自由,第一次尝到了挺直腰杆做人的味道,其兴奋激动之情自然要狂放地发泄出来。
篝火周围摆了十多张长大木几,没有油漆,还是粗糙的木质本色。几前坐着村中的老人、县吏和作为贵客的白巾青年,以及那位始终拿着马鞭的少年。木几上摆着装酒的大陶罐,一碗方肉,一碗苦菜。木几外围,层层叠叠坐着望华里的男女老幼三百余口,十多人一圈,每圈中间有两碗菜一罐酒,总角小儿们在篝火间窜来窜去地嬉闹着。精瘦的黑六坐在长大木几的最边缘,显得很是局促。
木几中间的一个白发老人向县吏、贵客和黑六点点头,拍拍手,全场顿时安静下来。老人苍老沙哑的声音在夜空回旋:“父老兄弟姐妹们,今日变法三喜:望华新里落成,土地重新分过,我等成了自由民!来,我等为此三桩大喜,先干这一碗了!”说着端起面前的陶碗和邻座白巾青年“当”地一碰。
“干!”全场轰然笑叫,叮叮当当碰起来喝下去。
老人一抹白须,慨然道:“这社火大会,一来为了庆贺,二来为了交代一下公事。新法按一里一治,不再是一族一治。同里可以多姓杂居,族长不再是官府认可的吏员。村社公务今后就由里正办理了。我这族长从今日起,也就退隐了。王大人,请你委任里正吧。”
黑衣县吏站起来高声道:“奉下邽县令之命,委任黑六为望华里里正,推行官府新法,依法治理民事!”
“彩!”全场拍掌欢呼,“黑六万岁!”
黑六满脸通红,站起来连连向场中抱拳打躬,使劲清清嗓子道:“黑六蠢才,以往是个黑斑脎,斗大字不识半升。官府抬举,赶我这黑斑脎上阵,只好奉命。我望华里分为八甲连保,每甲十户。日后八个甲长要多操心,村人须得严守新法,不然,官府要连坐治罪哩。我望华里是新民里,大伙都是刚刚脱籍的泥猴黑斑脎,一定要争光!”
一个老人高声道:“里正放心,左庶长法令严明,孟西白三族族长都被处了斩刑,谁还敢以身试法?”
一个女人大声说:“只要日子好,犯法吃撑啦!”
众人大笑,乱纷纷喊彩喊好。黑六长胳膊一抡:
“好,舞社火了!”
“舞社火了——”众人一片欢呼,年青的姑娘后生们笑着跳着;在篝火上点燃了事先准备好的松木火把,高高举着成群结队地跑向村边,小儿们也笑闹着窜前窜后,一片童声嚷叫,围绕新村的小道顿时成了一条火龙,一条欢笑的河流。很快;所有女人和壮年男子也都加入了社火行列,漫山遍野地挥舞着火把,手舞足蹈,粗犷热烈地跳了起来,放开嗓子满喉而吼,山野间充满了狂野的呐喊。
留在篝火边的老人们则点起了三炷香,各自拿出乐器,凝神地奏起村社歌谣。那乐器只是最简单的陶埙和竹篪,也是民间最基本的两样乐器。然而在月色清冷的秋夜旷野,却显得饱满而激烈,凄婉而悠长。《诗经》云“如埙如篪”,说的就是埙篪合奏的音乐境界。陶埙呜咽低沉,如泣如诉。竹篪清亮悲怆,如慷如慨。埙篪合奏,刚柔相济,将秦人秦风那种酸楚激昂的愤激情怀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乐声中一个老人敲着瓦片,席地高歌:
皇天后土育我子民
狐兔硕鼠咥我苦心
背卧黄土求我天神
灭却狐鼠富我大秦
农人们深沉地唱和着:“灭却狐鼠,富我大秦……”
白巾青年听得泪光莹然,慨然长叹:“入得秦地,方知埙篪之个中三昧也!”主持社火开场的老人不禁问道:“后生呵,看你是个山东读书人。你说,魏国变法几十年了,庶民百姓有秦国这光景么?”白巾青年摇摇头:“老人家,魏国是蛇蜕之变,秦国可是龙腾之变,不能比也。”老人哈哈大笑:“说得好!秦国这龙头,就是左庶长!”白巾青年不禁摇头低声笑道:“老人家,可不敢这样说,犯忌也。”老人倔强地梗着脖子:“咋?犯甚忌?那是你们山东六国人的小肚鸡肠。我大秦左庶长说了,秦法诛行不诛心。懂么?年轻人。”白巾青年一怔,喃喃自语:“诛行不诛心。好,说得好,有长进。”又抬头笑道,“老人家,左庶长对老百姓好,老百姓也要对左庶长好,是么?”
“那还用说?”
“既然如此,不能给左庶长帮倒忙也。”
“帮倒忙?别急,我想想……你这后生想得蛮深,可是要去栎阳?”
“想去看看。”
“可是要去求官?”
白巾青年一笑:“做不了官,做生意。”
“做生意好啊。我秦人眼看日子就要好起来了,你等就将山东的好东西多运过来些。针头线脑呵,桑麻粗布呵,盐呵铁呵的。老秦人实诚,不会亏生意人。”
白巾青年大笑起来:“好啊老爹,我记住了,一定给你送来!”
次日清晨,那辆篷车离开了望华里。一上官道,少年甩响了马鞭,两马展蹄车行辚辚,向西疾驰而来。暮色时分,行至骊山脚下,西北方向的栎阳城已经遥遥在望。这时,骑马少年笑道:“公子快看,那是秦国骑兵么?好怪!”
车篷布掀开,白巾青年向骊山看去,只见大约一里之外一支马队从南边的山塬上飞下,马上骑士背负短剑身姿矫健,骑术显然十分高超,只是没有头盔铁甲,而且都是黑白两色的布衣,在秋日暮色中显得很是怪异。眼见马队倏忽间飞进了骊山谷中,白巾青年大皱眉头:“这不像军中骑兵,倒像游侠一般。然则,哪有结队成行的游侠?”说话间已经跳下车来,“莫慌,稍微等等看。”少年笑道:“晓得了。”便将内侧马匹的肚带解下来,做出修理的样子摆弄着。白巾青年则悠闲地踱步,眼睛却没有离开那道山谷。
片刻之后,只见山谷中断断续续地走出来二三十个挑担之人,最后是一辆咣哩咣当的牛车。一出山谷,这些人便分散到不同的田野小道,从不同方向朝官道走来。白巾青年目光闪烁着低声道:“沉住气,照旧。”挑担者们陆续走上了官道,有人挑着干柴,有人挑着草药,有人挑着兽皮。他们都穿着黑粗布衣,擦着汗光着脚各自从篷车旁匆匆走过,没有一个人看白巾青年和少年一眼。
最后那辆牛车咣咣当当驶来时,赶车者拱手笑问:“先生何故停车?可否要我帮忙?”白巾青年连忙拱手回答:“马肚带断了,足下可修得?”黝黑的赶车人笑道:“常年赶车,小事一桩。小哥,我来看看。”走到少年面前,拿过马具肚带一打量笑道:“这八成新的肚带,如何能断?小哥会不会驾车?”少年低头:“刚学会。”“难怪。”黝黑汉子利落地从怀中摸出四根铁钉在口中抿抿,又从随身皮袋中摸出一个小铁锤和一块牛皮,将肚带在路边一块青石上铺平,用牛皮包住断口,当当当将四根铁钉钉实打平,递到少年手里:“好了。我走了。”白巾青年拱手笑道:“看足下做工,如同工师般神妙,佩服佩服。”黝黑汉子笑道:“多承褒奖,我本来就是铁工。好。你们走。”白巾青年问:“足下可是到栎阳做农具生意?不妨同行。”黝黑汉子道:“我是受雇给人送货。牛车忒慢,先生自管走了。”说罢,牛鞭一扬“得”的一声吆喝,牛车咣当咣当地走了。白巾青年望着牛车汉子的背影沉思有顷,说声:“走。”便上了车。少年上马一扬马鞭,车马辚辚而行,直到栎阳城外才赶上牛车和挑担者们。
白巾青年向车篷外一瞄,脚下一跺,篷车进了栎阳东门,直奔渭风客栈。
侯嬴正在焦急不安。五天前,安邑捎来书信,说白雪姑娘马上要到栎阳,一是先不要告诉卫鞅,二是就住在渭风客栈。侯嬴知道白雪办事向来准点准时,便准备好房间等候。按照路程,昨日就该到达,何以今日天色已黑还不见踪迹?侯嬴本想到左庶长府告知卫鞅,想了想,决定还是等等再说,今夜要是不到,那便一定要去找卫鞅。正在庭院愣怔沉思间,猛然听得门外车轮之声,大步走出,却见一辆篷车已经停在门口,马上少年笑盈盈问:“足下可是侯嬴大哥?”有此一问,车中不是少主白姑娘还能有谁?侯嬴连忙拱手答道:“在下正是侯嬴。白姑娘,请。”
车中走下白巾青年:“侯兄,别来无恙?”侯嬴笑道:“一切尚好。白姑娘真教我认不出来了。请。”白巾青年笑道:“路途方便,岂有他哉。”便跨进了高高的青石门槛。
侯嬴领着白雪穿过两排宽敞整齐的客房,来到后院,又拐进一个圆门,来到一座僻静的跨院。但见小小庭院,三间精舍掩在黄叶萧疏的树木之中,石墙石门,坚固隐蔽,幽静非常。侯嬴拱手道:“白姑娘,栎阳不比安邑,只有这处小地方了。”白雪笑道:“多好啊!我还想不到你有如此幽雅的小院。他在这里也住过么?”侯嬴道:“正是,卫鞅兄在此住过三个月。河丫,快来见过白姐姐。”
“哎,来了。”精舍中一声清脆的答应,一个干净整齐的布衣村姑跑了出来,手中还拿着抹布,脸上红扑扑两团红晕,没说话先甜甜地一笑:“大哥,白姐姐是哪个?”侯嬴指着白雪道:“这位是白姐姐。”村姑天真地笑道:“哟,好漂亮的大哥哥,是姐姐么?”说着一躬到底,却是男子礼法。白雪、侯嬴与少年一齐大笑起来。白雪笑道:“这位是梅姑姐姐,也见过了。”村姑嗤地一笑:“梅姑姐姐?这是甚叫法?”又是一躬到底。白雪梅姑被村姑的天真憨漫逗得乐不可支,白雪笑问:“她是侯兄雇用的丫头?”侯嬴笑道:“不是。她是卫鞅兄访秦时带回来的一个小村姑,家穷养不起,刚来时和泥猴一般,名字也是卫鞅兄取的,叫陈河丫。”白雪感动得眼眶一红,抚摩着小河丫的头发:“河丫,跟着大姐。大姐教你不再受苦。”河丫咯咯笑道:“我要回去了。老爹捎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