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第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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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子没有父亲,母亲是遥远北方的大山里的一个女人。在墨子的记忆中,母亲独居大山,一生都没有见过一个男人。有一年春天,女人到山中砍柴,累倒在清泉边的山石上,梦见一只黑色的大鸟飞入怀中,醒来时已经生下了一个男孩儿。母亲给他取名“乌”,因为他是黑鸟的儿子。母亲说他生下来就是只有一圈头发的秃头,脚很大,脚茧厚得教人吃惊,就像一个沧桑跋涉的老头儿。墨子记得自己长得惊人地快,六岁时已经成了一个身高五尺的少年。幼小的他,内心总是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应当离开大山,应当向南边去,竟整天怔怔地望着南天发呆。八岁时,健壮的母亲竟然莫名其妙地死了,无疾而终,仿佛到人世来就是为了生下这个儿子。墨子在山腰密林挖了一个土坑,埋葬了母亲,就漫无目标地向南方流浪。记不清走了几年,墨子终于到了繁华富庶的华夏中原。
在大河南岸的宋国,一个小吏收留了这个怪异的小流浪者,让他做家里的仆人。
小仆人在收拾书房竹简时,竟觉自己对竹简上的字似乎隐隐约约都认识,等主人回来一问,竟然念得大体都对!小吏大惊,视为天人,立即举荐给宋国君主。于是,小仆人“乌”就做了宋国的太庙小吏。“乌”觉得自己的名字不好叫,自己给自己改名,将“乌”变做“墨”为姓,取名为“翟”,意思是深山里飞出的一个长尾巴的野鸡。从此以后,中原就有了墨翟这个人。三年以后,墨翟辞官挂冠,出游鲁国,在孔子的后辈儒家门下求学。那时候,墨翟才十八岁。可是这个秃顶赤脚高鼻深目的青年,却惊动了所有的儒家弟子。他好像延续了一种未知的智慧,对艰深博大的儒家学问过目不忘,一通百通。一年之后,墨翟开始向儒家挑战,驳斥儒家学派的荒谬虚伪守旧迂阔。儒家子弟轮番上阵,却不能抵挡。即使孔子的孙子子思,在与墨翟的论战中也败下阵来。天下学子闻名而来,大会鲁国,却都尽在听墨翟论学,使儒家丢尽了脸面。儒家子弟群起声讨,墨翟愤而离开儒家,到处讲学,几年内便创立了自己的一套墨家学说。
天下名士无不惊异,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后生学子,如何竟能提出非饱经人生忧患而不能提出的许多高深命题和主张?更重要的是,墨翟提出的这些主张,个个击中人世苦难的要害,每一个命题都焕发出绚烂的光芒,给劳苦庶民和饱受蹂躏的人世,活生生呈现出一张救世的风帆。更令天下学子汗颜者,墨子非但言论惊人,行动更是惊人。他是天下学派宗师中唯一拒绝入仕而苦行救世的一个。布衣粗食,扶危济困,诛杀酷吏,消灭暴政,使兼爱的光芒普照苦难的人生——这种境界,这种精神,这种意志,这种品性,这种力量,是天下任何学派都不能望其项背的。
天下名士尊墨翟为墨子,推墨家为天下显学。
当然,墨子也不是没有敌人。除了儒家处处刻薄恶毒的咒骂——墨子对那些刻薄言辞从来报以轻蔑的大笑——也还有稳健有力的正面敌人,这就是法家。法家是战国时代一支最有实力的正面力量。他们认为,墨子的主张与行为乖张偏激,只能拯救人世的小苦小难,而无法使庶民实实在在的富裕,无法使国家实实在在的强大。与其竭尽心力帮助弱国防止侵略,何如法家全心全意地使弱国强大?与其一点一滴地扶危救困,何如法家推行变法而使国富民强?墨家是扬汤止沸,而法家是釜底抽薪。这是法家最有力的驳斥。更重要的是,法家反对墨家无视国家法制的侠义行为,认为墨家对变法潮流是一种悖逆,是一种褊狭的扰乱,根本上与儒家的迂阔倒退没有两样!
墨子可以轻视儒家,但是不能轻视法家。法家学子素来敬重墨子,从来没有一个法家名士对墨子进行过人身攻击。法家讲得是理,儒家骂得是人。假若墨子不是一个超凡的哲人,他也许会在法家的变法潮流和宏大立论面前自甘隐退。然则墨子不是这样,法家的发难,丝毫没有动摇墨子。从心底说,墨子也认为法家是匡正乱世的支柱,但是墨家守定的是人世间另一道警戒线,要“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弊”,要诛灭的是一切邪恶残暴,包括法家变法中出现的邪恶和残暴。人的恶性会从所有的竞争缝隙挤出来,自然包括法家变法这样的潮流。早期的李悝变法和吴起变法,都在邪恶的鲜血中失败,李悝退隐,吴起惨死。能因为魏国楚国变法,就抹煞两国变法中的残暴么?近几年韩国的申不害变法、齐国的齐威王变法、秦国的卫鞅变法,都充满了杀戮。韩国杀了几乎所有的权臣,齐国更是用大鼎烹煮官吏;秦国最甚,竟大肆杀戮平民农夫甚至最为苦难的奴隶!如此暴行,能因为他们是变法而一笔勾销么?天下没有变法固然不行,然则没有抑制变法暴行的霹雳力量更不行。没有墨家,没有墨子,天下暴君酷吏岂非要甚嚣尘上?
老墨子没有糊涂。他静观变法三十年没有出山,在于他期望天下变法能够以兼爱天下的博大胸怀去做,能够给天下带来平和康宁。可是,他最终失望了。且不说变法中的血腥暴行,就是变法后的强国,也没有变成温和自重的国家,他们依然在穷兵黩武,在频频用兵,在吞灭一个又一个小国弱国!假如变法不能给天下播撒爱的种子,反而使刀兵争夺更为穷凶极恶,变法之正义何在?如今,秦国这样一个具有好战之风的国家,又开始了杀人变法,即或他强大了,也只会给天下带来更多的灾难。
对于这样的残酷变法,墨家不应该给予惩戒么?
往远处说,墨家和秦国还是有些渊源的。在春秋诸侯蔑视秦国的年代里,只有道家墨家不将秦国做另类看待,照样入秦游学。尤其是墨子将根基扎在神农大山中时,曾经从秦国的南山商道运输了许多砖石、铁器与粮食进山。当时秦国虽然很穷,但对于墨家还是很敬重的,只要墨家有要求,秦国关卡从来都是顺利放行。秦国虽然不够强大,但是山东诸侯也奈何不了秦国。所以墨家也没有将秦国作为必须援助的小国弱国对待,长期以来,双方都保持着一种和谐的相处,井水不犯河水,谁也没有给谁带来过麻烦与不快。
老墨子的愤怒,在于他感到,秦国变法似乎完全忘记了墨家铲除暴政的力量,竟然敢如此大规模地严刑杀戮!是可忍,孰不可忍?骨干弟子们的反应也似乎太迟钝了一些。
老墨子本来在一个月前就看到了秘密弟子单独给他送来的密报,他没有动作,就是在等待禽滑釐他们的反应,想考校一下骨干弟子们对这件大事的反应能力。结果差强人意,老墨子老大不高兴。尤其是他最钟爱的女弟子玄奇,竟然为秦国暴行辩护,匪夷所思也。
老墨子站在小竹楼上,仰望中天圆月,不禁浩叹一声。
第八章政侠发难(3)
三、黑篷车主与神秘的工匠
函谷关东来的官道上,一辆两马驾拉的黑布篷车不紧不慢地辚辚行进着。
这辆车没有驾车的驭手。车旁一个俊秀少年,骑着一匹神骏的红马,手中一条马鞭,偶然在岔道口指点一下驾车的白马,并不时笑着对车中说几句话,显得兴奋而好奇。看看前面左手就是华山,少年笑道:“公子,前面就是华山了。快看,好高吔!”车中一阵笑声:“往前走,南山更高了。”少年笑道:“如此平展展的田野,怎的都是荒地?”车中一声叹息:“这是魏国的客地,来来往往都是打仗,谁愿来种田?”少年问:“客地?如何叫客地?”车中人回答:“就是占别人的土地,自己顾不上治理。”少年笑道:“呀,明白了。这莫非就是秦国的河西之地?”车中人笑道:“你个小丫头,还有明白的时候?”少年嘘了一声笑道:“哎,姐姐,可不敢叫我丫头,小心人家听见。看,前边有人了。”只见车篷布中间稍稍张开,车中人显然向外望了一眼:“谁是姐姐?自己小心。奇怪,好热闹。”少年道:“狩猎?不像。耕田?也不像。秋收都完了,这么多人在田野里吵吵嚷嚷做甚?”车中人道:“打马,到前边看看。”少年噘着嘴:“算了,还是赶路要紧,你不着急了?”车中人拍拍车厢板:“已经到了秦国地界,如何不看?急甚?”少年做个鬼脸笑道:“好。主人不急,我急甚来?”说完一扬手中马鞭,少年坐下红马与两匹驾车骏马大跑起来。
片刻之间,已经到了纷纷攘攘的地头。马车停稳,少年下马,警惕地四周张望,不断下意识地碰碰腰间的短剑。车中走下一个俊拔的布衣青年,一方白巾挽着长发,站在地头饶有兴致地打量起来。
时已秋日黄昏,收割干净的田野极目无垠。原先井田里星星点点的民居竟然神奇地消失了,唯有残留的庄园杨柳,使人想到这里昔日的炊烟。井田之间又宽又高的“封疆”(田界)也没有了。更令人惊奇的是,田野中纵横交错的“阡陌”全部消失,都被开垦成了耕田,新翻的黄土踏上去特别松软。这种田间小道,纵的叫“阡”,横的叫“陌”,是专门用来供战车通行的。春秋以来,刀兵连绵,几乎没有不打仗的国家,所以这兵车阡陌是官府最看重的。农人要不留,战车来了横行田野,庄稼种了也是白种,所以无论多么需要土地,兵车阡陌是任谁也不敢动的。车道交错,占田极多。后来的《商君书》中有一篇《算地》,说田间道路加上星罗棋布的民居,占去了十分之四左右的耕地。虽然如此,谁也不能动,虽然车战已经被淘汰,但那些纵横交错荒草摇摇的车道却依然盘踞在田畴之中,将珍贵的土地分割成无数零零碎碎的小块。即或是最发达文明的魏国,也还保留着田畴中的废弃车道。如今在秦国,没有了封疆阡陌,平展展的良田一望无际,岂能不令人惊奇?
白巾青年大感新鲜,索性走到田野去看。身后少年紧张得一溜碎步跟了上来。
田野中散布着布衣褴褛的男女老幼。精壮男人们大多围在一名黑衣小吏周围,女人们则或聚或散地啧啧议论,总角小儿们则在松软的新土中追逐嬉闹。白巾青年走到青壮男子们聚拢的地方,只见那个黑衣小吏对着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高声道:“记准了,六尺一步,百步一亩,不准丝毫有差!左庶长新法:步过六尺者罚,亩过百步者刑!诸位都是族中长老,素有公平人望,若有虚假,新法不容!”
一个老人拱手高声道:“我等晓得,左庶长执法如山,谁敢触法?”
一个青年男子高声问:“敢问王夫,每个户主可是五百亩?”
“对。”黑衣小吏王夫颇为矜持地一挥手,“开始,分地!”
人群一片欢呼雀跃,小儿们赶来围住一个老人拍手齐喊:“走啊!走——”老人神色肃然地整整衣襟,双手抱拳向上天深深一躬,挺直身板,右手“啪啪”敲了两下膝盖,终于抬起了右脚。随着老人的右脚起落,小儿们高兴地数起来:“一,二,三……”大人们则屏着呼吸跟着老人往前走。白巾青年也随着人们一步一步地向田野深处走去。人群后边,两名壮汉手扯麻绳拉成一条直线跟在老人身后,另有十几个青壮年手执铁铲沿麻绳堆起一道长长的田埂,算是新的“封疆”。终于到了地头,又有一群男人女人在田埂顶端立起了一方大石。
步丈土地的老人对着石碑高声念道:“地主——黑老六!地数——五百亩!”黑衣吏一挥手:“记定了,五百亩!黑老六!”人群哗然拍掌高喊:“自家的地!老六万岁!”一个粗黑的壮年人向人群后兴奋招手:“暮旦妈,快点拿来啊!”一个浑身补丁的女人挎着一个竹篮子从人群后挤出来嚷道:“谁能想到,咱这黑斑脎,还占了个鳌头!”众人不禁轰声大笑。
白巾青年注意到粗黑的黑六额角有一块肉红色的大伤疤,心念一闪,笑着问身旁一个后生:“敢问,这‘黑斑脎’为何物?”
青年笑得直流眼泪:“这黑斑脎么——何物?就是这,看见了么?”使劲地拍拍脑袋。
白巾青年疑惑道:“脎,就是头?”
后生摇头晃脑地学着斯文口气:“然也。”
白巾青年仍然不解:“那,黑斑脎脎,秦地古典方言,读上声,至今关中方言仍将头叫做“脎”。呢?莫非头上生了黑斑?”
后生使劲憋住笑点头:“差不多,就是说这人背运倒霉。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