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第7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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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国如何?”
“经勘字署详查:自商君变法之后,秦字亦渐渐增多,常用字增至一千三百五十个上下,总共有字一万一千六百六十二个。”
“秦无他有之新字,大体几多?”
“合六国新字,总计一万三千八百六十余个。”
“两方互补,华夏文字总计近三万!”博士夏黄公慨然补充。
“书文表意,足堪天地四海之宏论也!”博士李克也奋然呼应。
“好!以秦补新,而成天下一统文字,不失为既承文明大统,又保文明创新之最佳应对!”皇帝拍案决断,显然很是高兴,“然则,秦字形制繁复,六国文字简约。繁简失衡,必不能流传久远。此间要害,是要创制出一种新书体,不致多生歧义。否则,依然无法通用。”
“陛下明断!”胡毋敬与博士们异口同声。
文字基准一定,程邈顿时吃重了。
所谓文字改制,要害是书同文。何谓书同文?就是要给所有的字一个统一明确的写法,以利辨认。程邈在狱中十年,潜心于写字,消磨之余也从自身坎坷中悟透了其中奥秘。大凡天下文字,难写不打紧,关键是要好认,好认的关键,则是要有统一的公认的写法。只要写法有公认法度,再难认的字,也会有确定不移的所指。届时,除非你不认识那个字,便只有写错的字,而没有认错的字。譬如那个“南阳”与“宜阳”,假如有官定写法,何至于将军错认?自春秋战国以来,天下书写形式各以方便为要,已经生成了八种写法:一曰大篆,这是秦国的史籀文的正统写法;二曰小篆,这是秦国官府在战国时期对史籀文的实用写法,相对简约;三曰刻符,这是刀刻竹简的书法;四曰虫书,也便是鸟书,是诸多好古文士书写传信喜欢用的一种书法,字头多为虫鸟状,是名;五曰摹印,是各国用于官印的一种刻划书法;六曰署书,这是各国官府相对通行的一种公文书法,相对规整,并得配以特殊印记;七日殳书,殳者,兵器也,殳书便是刻在兵器上的文字书法,笔画相对简约;八日隶书,是胥吏(官府办理文书之吏员)为书写快捷而创出的一种书法,因有“佐隶(吏)之书”的效用,被天下称为隶书。
反复思谋,程邈确定了一个书同文方略,呈给了李斯。
程邈的方略是:小篆为本,隶书为辅;其余各书,民人自便。程邈对李斯的说明是:“小篆为公文,为书文,为契约文,效用在便于确认。隶书为辅,效用在快捷便事。至于民人士子人各互书,则听任自便。”
列位看官留意,因小篆距离今世已经非常遥远,故云小篆利于确认,寻常人很难理解。列位看官只以后世之文字比照揣摩,便即豁然:以宋体为根基的印刷体书法,写起来很费力,然因其标准规正,读起来却很轻松;若书报皆以自由体手写,无疑大大地不利于阅读。是故,小篆如同后世之印刷体,它以牺牲书法艺术的丰富变化为代价,成就了文明传播的最强大载体。此,秦篆之历史效用也。
“好!老夫认同!”李斯欣然拍案了。
三日之后,程邈的方略呈到了皇帝案头。由于始皇帝对书法不甚了了,李斯亲自带着程邈觐见了皇帝,分别做了一番备细说明。皇帝听得兴致勃勃,问程邈何以实施?程邈禀报说:“小篆乃官制文字,非功力深厚者不能成其章法。臣拟请丞相、奉常、太仆三人大笔,各作一篇颁行天下,以为规范,如同度量衡之法定器量,可否陛下定夺。”始皇帝立即欣然拍案:“好!届时多刻一幅,朕挂在书房好好揣摩,也学他一手书法!”李斯与程邈不禁大笑起来。程邈又禀报说,隶书创制,他要特请一人襄助,敢请陛下允准。始皇帝笑云:“延揽书家本是御史职责所在,要朕说话么?”程邈说:“此人才具赫赫,只秉性乖张,对秦政多有非议,故此先行禀报。”始皇帝一阵大笑:“骂几句秦政有何要紧,只要他愿为天下做事,朕亲自见他听他骂又有何妨!”
红日升上了涿鹿山峰峦,王次仲师徒开始了一如既往的晨书。
山崖下,一个壮实的少年一边费力地搅和着石坑里的红色物事,一边高喊着:“老师,朱墨好了——”喊声回荡山谷,山崖旁的小道上走来了一个须发雪白的老人,布衣竹杖步履轻健。老人大步走到石坑前,竹杖在大石啪嗒一磕,手中的竹杖陡然一变,杖头鬃毛劲直飘飞,几类长大的马尾散开空中。看了看石坑中亮汪汪的汁液,老人嘉许地一点头:“小子有长进,墨色正了。”又抬头看了看颇为光洁的玉白石崖,“小子石工本事尚可,没白费工夫,这石崖打磨得好。”少年高声笑道:“老师要奇文留天下,能没有一方好山么!”一边说一边搬来一只陶盆,利落地用大木勺将石坑中的物事舀满了一盆,快步端到了山崖旁边的木架下,又摇晃敲打了一阵丈余高的木架,转身一拱手道:“老师,梯架稳当无误!”老人一点头,杖头伸入石坑,那劲直飘飞的一大片散乱鬃毛立即团成了一个油亮鼓荡的红包。趁势一提一甩,石坑中一片涟漪荡开,老人也大步走到了山崖下。少年兴冲冲道:“老师,今日写甚?”老人道:“小子想学甚?”“八分书!”少年毫不犹豫地回答。老人悠然一笑:“也好,今日八分书,留给天下一篇檄文。”
少年顶起了陶盆。老人走上了梯架。长大沉重的竹杖大笔伸出,却平稳得没有一丝晃动。老人大笔在玉白石崖上横空一划,一道平直舒展的朱红色立即在石崖展开。崖下少年一声高喊:“燕头雉尾!简略径直,八分即止!好!”架上老人也不说话,又奋力划得一笔,长大的竹杖笔头便伸到少年头顶的陶盆中吸墨。老人抬笔,少年便飞步取墨,顶来陶盆在木架下等候。如此大笔纵横间歇,堪堪两个时辰,老人才下了木架。
“秦为无道,虎狼残苛,毁弃书道,摧我文明,天道昭彰,安得久长!”少年高声念诵了一遍,跳脚拍掌欢呼起来,“老师万岁!大文万岁——”
“万岁?只怕老夫也是第二个程邈。”老人摇头淡淡一笑。
“老师!这篇石崖文定会传遍天下,得取个名字也!”少年兀自兴致勃勃。
“小子且说,何以能传遍天下?”
“字好,八分隶书!文好,言天下之不敢言!”
“说得不错,取何名头啊?”
“王次仲讨秦檄!”
“秦何负天下,得次仲檄文讨之也!”突然,一阵大笑在山谷回荡开来。
“你是何人!”少年一个箭步,横身山崖旁边的道口。
“你是……程?程邈!”老人回身,直愣愣盯着山道上的来人。
“次仲兄!程邈来也——”
一个老人丢开了竹杖大笔。一个老人丢开了背上包袱。两老人几乎同时惊喜地叫喊着双双扑来,紧紧地抱在了一起……两人顾不得品评石崖书文,也全然忘记了手边笔墨与行头物事,你拉着我我拉着你便抹着老泪兴冲冲去了。及至少年背着包袱抱着大笔赶回到山崖后的林间茅屋,两位老人已经坐在大树下大碗开饮了。这一饮,从正午到暮色,从暮色到月色,从月色到曙色,又从曙色到月色,竟是无休止了。日夜唏嘘感慨,到第三日暮色时分,大树下的两位老人躺倒了,茅屋前的少年也呼呼大睡了……
程邈与王次仲的结识相交,有着常人难以体会的特异坎坷。
王次仲是燕国上谷郡人,祖上曾是燕国王族支脉。燕易王之后,燕国权臣子之当政,逼燕王哙禅让,以致燕国陷入大乱。在那场动乱中,次仲祖上追随了子之一党。后来,燕太子姬平(燕昭王)借助齐国力量平乱,即位后整肃王族,次仲祖上被贬黜为平民,流徙到上谷耕牧自生了。三代之后,次仲一族沦为商旅,全部的王族标记便只有一个自行确定的姓氏了。王次仲生于燕国末世,对燕国没有丝毫的留恋,少年未冠便随着族人的商旅车马进入了中原,在文华笃厚的大梁求学了。修学十年中,次仲为减轻家人之累,常到有熟识吏员的官署帮办文书,以求得到些许衣食资助。次仲天分颇高,文书制作得极其出色,举凡誊刻抄写,都比寻常文吏快捷许多。其时,魏国法度松弛,官署公文不限书体,通行一种快捷的隶书。勤奋聪慧的王次仲,很快便成了大梁颇具名望的少年才具之士。正当此时,次仲父亲积劳辞世,次仲不得不归家执掌商旅车马以谋举家生计。次仲经商的第三年,第一次进入了秦国,结识了程邈。
在秦川东部的下邦县城,六辆满载货物的牛车正要进城,王次仲却被莫名其妙地带进了县署。一个黑脸县丞拍下一方竹板说:“足下这照身帖字迹不法,依秦制不能通行。”王次仲久受山东士风浸染,素来鄙视秦人无文,闻言冷笑道:“秦法有字式,未尝闻也!”黑脸县丞道:“秦法固无字式,然足下照身帖之字秦人不识,岂非白白误事?为足下计,换帖再来。”王次仲道:“只怕是你自家不识罢了,休以官法塞我之口。”黑脸县丞立即变了脸色,便你这般隶书,也敢蔑视于我?当下拉过笔墨皮纸,提笔刷刷写了几行推了过来,冷笑道:“自家看看,本官隶书如何?”王次仲一看之下,当即深深一躬道:“大人隶书卓然一家,在下敢请师从学书。”黑脸县丞揶揄笑道:“山东商旅求秦吏学书,亏足下想得出也。”王次仲再度深深一躬:“在下原本士子,并非商旅,若得大人收为门人,在下愿弃商学书。”黑脸县丞一阵轻蔑大笑:“我秦人不收草包弟子,你若能写得三两个字来,或可再说。”王次仲也不说话,走到公案前,提笔便在县丞写字的皮纸空余处刷刷刷写下了两行隶书。黑脸县丞脸色倏地一变,当即霍然起身深深一躬:“先生书体劲健灵动,简约清晰,在下程邈愿师从先生,弃官学书!”
一时之间,两人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程兄钟子期,次仲俞伯牙也!”
“因书而知音,奇哉快哉!”
一场痛饮之后,两个年青的书痴结成了意趣相投的挚友。
十年之后,便在两人相约弃官弃商一同游历写遍天下山崖巨石的时候,程邈突然下狱了。得闻凶信,王次仲没有丝毫犹豫便处置了全部商旅事务,携带着多年积累的千余金赶到了下邦,要罄尽全部家财营救程邈。然秦国律法之严远过山东,王次仲连番奔波于下邦咸阳,不说营救无门,连与程邈见得一面也未能如愿。最后,王次仲只从一个熟识的下邦县吏手中得到了一方白帛,那是程邈留给他的遗言:世无邈矣,兄自珍重,天下石崖书尽之日,邈在云端也!捧着那方白帛,王次仲痛不欲生,驱车赶赴云阳国狱之外,烧尽了他与程邈多年写下的三车竹帛,将笔砚墨也全部投入了大火,毅然决然地走进了滔滔渭水……若非忠实的商社老执事死命相救,王次仲早已经葬身渭水了。老执事说,公子纵不为自家性命想,亦当为程邈先生想;先生被暴秦所害,公子安得不为先生张目,而徒然轻生哉!
大病一场,王次仲终究站起来了。老执事死了,家道凋零了。王次仲将老执事的孙子收作了学生,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离开了沉睡的妻子和儿子,从此遁出了尘俗,流进了广袤嵯峨的山川湖海,将对秦国暴政的仇恨写上了万千石崖……
“大梦重生,不意程兄竟做了秦国高官,天意何其弄人哉!”
“尘俗之身何足道哉!不能割舍者,你我心志也!”
“人生已分道,既往心志,过眼烟云耳。”
“兄言差矣!心志恒在,人生岂能两分?”
一番痛饮畅叙,一番沉沉大睡,醒来之后,两位患难重逢的老人却生分了。程邈真诚地笑着,王次仲却冷冷地板着脸。程邈反复地诉说着自己的下狱不是暴政陷害,而是确实因写字引发出断粮饿死人,毕竟应该有所承担,一命偿一命,况乎饿死三命?磨叨竟日,王次仲郁闷稍减,长吁一声道:“程兄自家业已不恨秦政,夫复何言哉!只说,找老夫何事?”程邈惊讶笑道:“次仲明知故问,除了你我未了夙愿,能有何事?”王次仲硬邦邦道:“秦国文字繁杂紊乱,粗野无文,老夫不屑为他耗去白头!”程邈大笑一阵,遂将新朝文字改制的事从头说起,宗旨、方略、文字勘定、书写范式、皇帝与丞相的特殊重视等等,最后直说到始皇帝对王次仲的骂秦说法,末了道:“次仲扪心自问,亘古以来天下可有如此君王?可有如此宏阔深远之文字改制?你我生于世间,所求者何,不过以书为命耳!今有如此良机,你我可成夙愿,可建功业,上可对天,下可对地,何为一己之心病自外于天下文明哉!”
“然则,老夫有个分际?”
“说!你要如何?”
“只做事,不做官,事罢则去。”
程邈大笑一阵道:“兄弟也,我还没说!这件事做完,我还想做官么?跟你一起,重游四海!你若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