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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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城堡的院落屋顶全部拉起铜网,是为了防备空中的猛禽袭击信鸽与猎犬。城堡内的所有房屋都用山石砌成,尽量建在树丛或山岩之下,除了坚固和冬暖夏凉的好处,就是隐蔽。在高处看,除了用做信鸽落点标志的几座黄色屋顶,很难发现大片的房子。重要的所在,则都设在有密道通行的石窟。
玄奇要去的议政堂,是墨家的核心重地之一,是一座极为隐秘的宽敞山洞。
玄奇到达时,墨家的“子门”四大弟子已经全部到齐,只差她这个最小的“子门”师妹了。墨家子弟的排行辈次与天下学派大不相同。寻常学派或者剑士门派,辈次严格,师承关系按照血缘关系类比排列,分为师祖、师爷、师父、学生几代,同门旁系则称师叔祖、师叔等,一个学派就是一个严格有序的家族序列。墨子兼爱天下,所有求学的子弟不分辈次,一律互称师兄师弟,全部墨家只有墨子一个被称为“老师”。学生的辈次排列按照地支分为子、丑、寅、卯四个梯次,分别称为子门、丑门、寅门、卯门。梯次的划分不按照进入墨家的先后和受业的顺序,而是按照学生的才能特长与职守划分。“子门”弟子很少,均是文武工三方面造诣很高的资深弟子。“丑门”弟子以修文和辩物(即后人说的科学)为主,都是些有奇思妙想的特异之才。“寅门”弟子以兵学(不是单纯的剑术武功)为主,是墨家实行“非攻”防御和诛灭暴政的主要力量。“卯门”则全部是少年弟子,边耕耘边修习,长大后视其特长分别列入各门。墨家的四门弟子之外,还有一个“虎门”,全部由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无法读书识字但又必须收留的特异人物组成,这些人不列为墨家的正式弟子,但却必须接受墨家严酷的训练,人人都有精湛的剑术和搏击术。这些虎门弟子是神农大山的险道关隘与墨家总院的主要守护力量,实际上就是墨家的一支私家武装。所有这些弟子(包括虎门非正式弟子),都没有身份上的尊卑之分,但却有极为严格的法纪服从,互称兄弟姐妹而不失令行禁止。
这种独有的爱心与理想,独有的平等精神与结构风貌,极大地凝聚着激励着所有的墨家弟子。他们热爱墨家,为了墨家的信念与理想,人人都准备随时献身。时人评说“墨家子弟,皆能赴火蹈刃,死不旋踵”!这种献身精神,是天下所有学派都望尘莫及的。
在墨家子弟中,玄奇是“子门”的唯一女弟子。玄奇的父亲和秦国的绝大多数青壮年一样,死在了年年都有的战场上。母亲也和绝大多数秦国女子一样,不到三十岁就累死在桑麻田中。从三岁开始,玄奇就跟着大父在王屋山中的“鬼门”山庄生活。但是,鬼谷子一门从来不收女弟子。玄奇六岁时,爷爷跋山涉水,将她送到了神农大山的墨家门下。爷爷说,墨家最适合将人锤炼得自立于天地之间,且墨家又有“卯门”少年院,生活起居上也不用担心。那时候,老墨子秃头上的一圈白发已经霜雪一般,没有人能够说清他的年岁。念及和爷爷的忘年之交,老墨子才破例收了这个秀丽聪敏的小女孩儿。在墨家的十二年中,玄奇显示出非凡的天赋与刻苦勤奋,对墨家经典、各种技能以及兵学剑术,均有上乘的修习造诣,仿佛墨家的一切都天生地与她的好恶相合,竟使她孜孜不倦如鱼得水。她的天赋与品性深为老墨子所欣赏,破例将她排列在“子门”,成为墨家年青一代的重要人物。
先行到达的墨家四大弟子是禽滑釐、相里勤、邓陵子、苦获。墨家事务由这四人主持,已经有了十余年的时间。见玄奇匆匆进来,苦获笑道:“小师妹,就等你了,快坐。”玄奇答应一声,坐在了最末位的石礅上。
“三位师弟,玄奇师妹,今日有要事相商。”首座弟子禽滑釐已经五十余岁,睿智威严,素来不苟言笑,此刻肃然道,“三月之前,秦国在渭水草滩刑杀七百庶民。今日,焦明从秦国飞回,带来的消息是,秦国又在渭水斩决十二名族长和郿县县令赵亢。这是天下进入战国以来,最大数量的暴政杀人。主刑杀人者是秦国的左庶长卫鞅。此人号称变法强国,实则蒙蔽国君嬴渠梁,推行霸道暴政。此等震惊天下之大事,发生在墨家眼前,诸位以为,该当如何处置?”
邓陵子性急,禽滑釐话音落点已经面色通红,一口楚语短促尖锐:“以变法之名,行杀人之实,当是暴政无疑。暴政必杀啦!此乃墨家救世之准绳。不用商议,立即派虎门剑士诛杀卫鞅!”
“莫急。”宽厚稳健的相里勤悠然一笑,“墨家尚同。要‘同’,就要议,不议如何得‘同’?当初三家分晋后,魏国李悝率先变法,也有弊端,杀了不少人,然毕竟是强了国富了民,给天下带来了极大变化。也就是从那以后,老师决意对列国变法取审慎对策,不轻易将变法杀人做暴政对待。为此,我墨家多年不出山行做。今卫鞅在秦国变法,本是好事,第一次杀了七百人,我墨家也没有轻率出动,而是派了十余名精干弟子去细致打探。这次送回的消息,非但又杀害十三族长,而且还有一个县令赵亢。这赵亢乃秦国云阳名士,其兄赵良是稷下学宫唯一的秦国士子。赵氏兄弟素有贤名,民间口碑极好。杀得此人,足以证明卫鞅变法大有暴虐邪恶处。上次所杀七百余人的详情,苦获师弟,你谨细,说说。”
苦获嘴唇厚阔,永远拧着眉头,似乎总是在愁苦地思虑:“卫鞅第一次杀的七百人,有三百一十三人乃孟西白三族之庶民与戎狄移民,二百一十六人乃三族隶民,一百零一人乃国中疲民,四十人乃游侠剑士,三十三人乃各族族长,二十一人乃族中巫师。共杀七百二十四人,确为滥使刑杀,震惊天下。这次又杀了秦国名士赵亢和勤耕不辍的白氏族长。此等暴政酷吏,即或变法成功,也是涂炭生民,用庶民的鲜血浇灌自己的功业,必须给予严厉惩戒!否则,墨家之兼爱天下就是空谈。”苦获一字一板地说来,肃杀痛心,场中一阵沉默。禽滑釐点点头,问:“玄奇师妹,你对秦国甚为熟悉,有何见地?”
“玄奇师妹,如何?病了?”相里勤关切问道。
玄奇面色苍白,愣怔着不说话,见相里勤发问,猛然惊醒过来,脱口道:“不会!绝不会如此!他如何能行暴政?定然错也。”
“玄奇师妹,你说如何?谁出错了?”禽滑釐正色问。
玄奇默然了。她知道墨家子弟探事的传统和法纪,那是绝对不允许出错的。可是,说秦孝公推行残害民众的暴政,她是决然不会相信的。秦孝公是国君,卫鞅变法如果滥杀无辜,他岂能不知?知道了又岂能允许?如果他知道而且也不反对,那就一定另有隐情。然则,墨家探事子弟带回的消息证据确凿,她能说什么?将近一年,她一直在齐国,对秦国的情况确实不甚了了,能仅仅用自己的信任推翻探事子弟的证据么?自然不能。然则,秦孝公与卫鞅是暴君酷吏么?绝不可能。一时间,玄奇心乱如麻,强自镇静道:“玄奇以为,秦国刑杀之事定然另有隐情,尚须再查,不宜轻动,请四位师兄详察。”
禽滑釐道:“玄奇师妹,是否暴政,墨家素来看事实。你所言隐情,乃是一种臆测,如何能改变查核过的事实?”
邓陵子锐声道:“玄奇师妹。是否你自己心中有隐情?秦国目下是任何人都敢杀,连巫师、游侠都杀。更可恨者,连最穷苦的隶农都杀!墨家兼爱天下,如果不为庶民苦难伸张正气,我墨家有何面目对这‘政侠’二字?墨家向来不徇私情,师妹当自省才是啦。”
“邓陵子,且莫如此讲话。”相里勤平静地笑笑,“要‘尚同’就必有争议,玄奇师妹纵有私心,也不至于为暴政张目,无非要查清楚罢了。现既已查清,玄奇师妹也会和我们一样的。”
苦获硬邦邦道:“事不宜迟,当尽快动手,灭暴政气焰,为怨民张目。”
玄奇急得面色通红:“不然。若诸位师兄皆持此论,玄奇提请老师定夺。”
四人一怔,一时沉默无言。墨家事务多年来已经由四大弟子处置,事后只对老墨子禀报结果。但老墨子当初交出权力的时候立下定规:一、子门首席弟子禽滑釐只是主掌事务,不称巨子,墨家巨子仍然是他本人。二、参与议事的任何一人若对决策提出异议,必须禀报他裁定。也就是说,子门弟子们对大事的意见只要一致,就可以不经过墨子,意见不一致,则必须经过老墨子。
多年以来,第一次出现此等情况,四大弟子不禁惊讶沉默。
禽滑釐沉吟有顷道:“好,就交由巨子定夺。日暮之后,到尚同坊会合。”
第八章政侠发难(2)
二、老墨子愤怒了
神农大山中的秋日忒短,晌午饭刚过一个时辰,茫茫山林就暗淡下来。
墨家讲究节用苦修,即或财货富有,也生活得异常简朴。墨子和子弟们一样,一天只吃两顿饭。第一顿叫“早饭”,在早晨的辰时,日头爬上山顶的晨练之后。第二顿叫“晌午饭”,在未时太阳西斜之际。晚上叫“喝汤”,不算做正餐,只供给耕田、采药、习武和职司防卫的虎门弟子。有大的全体性行动时,则所有人都有晚汤。目下正常时日,玄奇没有必要喝汤,太阳落下西山之后,便向总院城堡最深处的尚同坊而来。
尚同坊在山根,是老墨子会见弟子议论大事的山洞。所谓“尚同”,就是崇尚同一。见诸实践,就是追求统一。这是墨子的十大主张之一,用之于山洞命名,寓意着这座山洞是弟子与老师达到同一主张,从而统一行动的地方。随着老墨子年高隐退,墨家弟子们已经很少在尚同坊议事了。玄奇在神农大山十二年,只在这里和老师见过三次。当然,她作为老墨子晚年唯一的亲授弟子,一年中总能见到老师几次。但在这里和老师见面与在书房和老师见面大不相同。在书房解惑,老师是一个慈祥的老人,但在尚同坊议事,老师就变成了坚刚严厉的“巨子”。每逢在尚同坊议事,玄奇便忐忑不安,觉得这里最缺少墨家的亲和,连老师在内,每个人都冷冰冰的。将近山洞,她又一次心跳起来,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但一想到老师的明睿深邃和博大胸怀,又一下子坦然起来,步子也不觉轻快了。
尚同坊原先是个滴水的岩洞。墨家建城,那些通晓百工的弟子们,在墨子指导下将这座阴暗潮湿的滴水洞进行了大改造。非但神奇地解决了滴水,而且凿出了几条通向山体外的风洞光窗,干爽山风浩浩涌入,日间还可以照到一两个时辰的阳光。数年之后,这座山洞便成了干燥舒适的一个所在。最奇妙的是,这座山洞流进来的风中充满了浓郁的绿树山花的清新香味儿,竟是山中其他任何地方也没有的。谁走进这里,都要情不自禁地做一番深深的吐纳。为了这个奇妙的好处,四大弟子一致认为应该将老师的书房建在此处,有利于老师延年益寿。老墨子却哈哈大笑道:“老夫兼爱天下,岂能独享上天所赐?”于是这座山洞做了尚同坊,平日里谁都可以来,身体衰弱的弟子,还可以搬到尚同坊隔开的小间里养息。
此刻,执事子弟已经将石礅在洞口的岩石平台上摆好。按照墨家的“节用”规矩,凡有山月,便不可掌灯。今夜秋月高悬,明澄清澈,自然便成了月下议事。玄奇第一个到来,她看了看石礅位置,便将一个自己带来的绵垫儿铺在了老师的石礅上。正在收拾的少年执事弟子笑道:“玄奇姐姐,我知道你会带来的。我等要铺上熊皮垫儿,老师准定要骂要扔。只要你铺上,老师皱皱眉头也就坐了。真没法也。”玄奇笑道:“老师年高,石礅冰凉,略微衬衬最好。熊皮太烧,老师尚健旺,坐不得。这个绵垫儿干脆留下,我不参加议事时你就给老师铺上。”少年高兴道:“好也!听玄奇姐姐的。我去请老师了。”便一溜小跑走了。
离尚同坊一箭之地的一座小竹楼里,一个老人正凝望着天上的月亮沉思,一动不动,仿佛伫立在那里的一座铜像。良久,老人一声沉重的叹息。
“老师,师兄师姐已经到了尚同坊。”少年弟子跑来轻声禀报。
“知道了。”老人转过身来,“走。”
“老师,请穿上这双布履,很软的。”少年蹲下来为老人穿鞋。
“忒烦。老夫一生打赤脚,小子不晓得?”老人笑骂。
“玄奇姐姐说,秋霜冰冷,脚下要暖和一些。”
“又是玄奇姐姐,小妮子!难道老夫的秃顶也要戴上绵冠不成?走也,休要啰嗦。”老人一边笑骂,一边下楼,竹梯竟然毫无声息。下得竹楼,老人赤脚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