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第5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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俨然一声长长的吟哦,筝声铿锵飞溅,恰似夕阳之下壮士放歌,苍凉旷远,悲怆激越,直使人心弦震颤。
“十弦筝!我的秦筝!”嬴异人骤然大叫一声,簌簌颤抖着站起了起来。
筝声戛然而止,卓昭大是不悦:“足下身为公子,不觉失态么?”
嬴异人浑然不觉,跌出座案便大步抢到了筝前,却又突然站定,反复端详压着一双玉臂的秦筝,双眼直钩钩盯住卓昭:“你,你这秦筝,可是十五年前在邯郸官市所买?”
“是与不是,却与你何干?”卓昭顽皮地笑了。
嬴异人突然拨开卓昭,双手将筝身立起,右手在筝头一拍一抽,一片筝板便握在了手中,浑身颤抖道:“你,你且看也!”卓昭接过筝板端详,只见六寸余宽的红色筝板底面上赫然镶着两行铜字——筝如我心 一世知音 蒙武制赠异人君!
“噫!” 卓昭惊叹一声又咯咯一笑,“公子若是物主,可知我几价买得?”
“两金三十钱。”嬴异人不假思索。
“公子既是此道中人,何能将知音信物街市贱卖?”
“其时困赵八年,惟此一物值得几钱。”
“十五年间,公子可曾弹筝?”
“当初立誓:我筝不回,异人此生不复弹筝!”
“此筝若回,公子便当复弹?”
“市易惟信也!此筝理当属于姑娘,异人断无非分之想。”
“不。”卓昭一拱手,“小妹为公子道贺。”
“姑娘已得秦筝神韵,异人听之足矣!”
“筝有灵性,波折得遇旧主,便是命数也。只是,我有一请。”
“异人甘效驰驱!”
卓昭咯咯一笑:“谁个要你驰驱?你只弹得一曲,入得我耳,我便还筝。”
“但凭姑娘点曲。”
“北阪有桑!”
骤然之间,嬴异人满脸红潮两眼大放光芒,看得卓昭一眼,便啪啪两下装好筝板,退后两步对着大筝肃然一躬,入座凝神片刻,颤抖的两手猛然扫过筝面,只听轰然一声,透亮的乐音便如山泉般洒遍大厅!便在此时,大厅红影闪过,卓昭已经轻盈起舞,舞步飞旋中响起豪放悲凉的秦歌:
北阪有桑 南山稻粱
长谷如函 大河苍苍
君子去也 我多彷徨
关山家园 与子共襄
萧萧雁羽 诉我衷肠
子兮子兮 道阻且长
雨雪霏霏 知音何伤
死生契阔 赤心煌煌……
明亮的歌喉因秦风的高亢悲怆而渗出了几分粗放沙哑,明快刚健的胡风舞姿因歌辞的悲凉而渗出了忧伤柔软与飘洒,两相溶合,直是水乳交融,使得卓昭的舞姿与歌喉极为美妙动人,在烛光照耀下仙子起舞般动人心魄!
筝声倏忽止息,嬴异人两眼含泪,起身走到大厅中央,对着卓昭扑地一拜,尚未开口,便软软地瘫倒在了红地毡上!卓昭正在红着脸喘息,突兀惊叫一声,便扑到了吕不韦身上。
厅中宾主尽皆愕然,一时竟是神色各异!毛公狡黠地嘿嘿一笑,飞快地瞄了吕不韦一眼,抢步上去揽起嬴异人,粗黑的指甲便已经掐上了人中穴。薛公愣怔地看看吕不韦,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荆云沉着脸,只盯住嬴异人不放。吕不韦早已经起身离座,淡淡一笑拍拍卓昭肩膀将她推开,转身对两名侍女一招手:“扶公主下去歇息。昭妹,你也去歇息,不会有事。”见卓昭嘟哝着去了,吕不韦又对已经站在身后的西门老总事吩咐道:“收拾客寓,准备公子安歇。”西门老总事低声道:“要否请老医家?”吕不韦摇摇头:“只热水热汤便了。”
嬴异人已经长长呻吟一声醒了过来,对着吕不韦纳头便拜,却是一句话不说。吕不韦叹息一声笑着扶住了嬴异人道:“夜冷风寒,公子先行歇息,有话明日再说不迟。”毛公立即接道:“嘿嘿,你小子好遇合,公主到手也!放心睡大觉去吧。”
“不!不是,公主……”嬴异人粗重地喘息着。
“公子先行歇息便了。”吕不韦挥手打断,“一切事明日再说。”
“嘿嘿,便是如此,老夫陪这小子。”
荆云目光一闪道:“此事何劳先生,我来侍奉公子。”说罢蹲身两手一伸,便将软绵绵的嬴异人平托了起来,跟着一个领道仆人大步出了正厅。
“吕公呵,”薛公摇头大是摇头,“此时收手尚来得及,你便三思了。”
“鬼话!”毛公嘿嘿一笑,“半坡碌碡能收手?只说如何决断,吕公舍得否?”
“难矣哉!”默然良久,吕不韦喟然一叹,“此事牵涉尚多,非我一人一心能断,尚须两位助力才是。”
薛公慷慨道:“事无难处,老夫何用?吕公只说便是!”
“嘿嘿,老哥哥还算出彩。”毛公摇头晃脑地笑了。
“少不得借重两公。走!随我到书房计议。”
三人来到山腰书房,吕不韦心事重重地一一说明了此中关节。薛公毛公各出谋划,三人直议到满山霜雾雄鸡长鸣,方才散了。
第五章 情变横生 七、欲将子还
霜雾尚未散尽,一辆缁车辚辚驶出仓谷溪,过了邯郸便直向北去。
三日之后的夕阳时分,缁车又回到了仓谷溪。风尘仆仆的薛公对迎在谷口的吕不韦低声道:“卓公只有一句话:但凭昭儿之心!”吕不韦长吁一声,吩咐西门老总事置酒为薛公洗尘,自己便匆匆来到跨院客寓。
三日之间,毛公始终盯在客寓,与嬴异人形影不离。依着薛公主张,嬴异人情痴意乱,便当让他“醉卧”几日,待诸事妥当再让他醒来最好。吕不韦却是另一番主张,以为嬴异人此次异常与胡杨林初闻秦筝时大不相同,情痴而心未乱,重施“醉卧”之法,其心必生疑窦,预后便是隐患;加之卓昭与赵姬均在当场,嬴异人“醉卧”不起,对如此两个女子也不好圆说,尤其卓昭至情至性,若有口无心地嚷嚷起来反倒生乱。毛公听罢连连点头:“嘿嘿,吕公思谋深远,我等老兄弟只就事论事而已!吕公之心,理会得,这小子只交给老夫便了。”也是毛公奇思妙想,一场儿女斡旋竟做得有声有色不着痕迹——清晨在林间活动筋骨,不意“撞见”踽踽独行的异人,主动谈及昨日酒宴秦歌,嬴异人精神陡长!毛公便嚷嚷拜师,要嬴异人教他秦歌。秦歌唱得三五支,山顶便有了遥遥秦筝随和。嬴异人心神悸动,一时竟突然禁声!毛公哈哈大笑,颠颠儿爬上山顶,邀来了兀自操筝的卓昭,要请卓昭弹筝,他与嬴异人轮流和歌。卓昭大是欣然,只毛公一开口她便笑得打跌岔气,要嬴异人来操筝。如此两人轮流操筝,时而相互校音,加上毛公的滑稽唱法搅和,竟是其乐融融。次日清晨霜雾尚在弥漫,嬴异人便来敦请毛公林间学歌,乐得毛公手舞足蹈,直将秦歌唱得怪腔怪调,一曲未了,山头便传来了清亮曼妙的长笑。
如此三日,毛公将这一对痴情歌手倒是周旋得胡天胡地忘乎所以,卓昭竟是一次也没有来找吕不韦粘缠。然则,吕不韦却是忧心忡忡,眼看这长图远谋便要卡在如此一个关节上,竟实在有些难以决断。论得雄杰谋划,一个女子之事委实不当乱心乱志。若是寻常一个女子,吕不韦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送给嬴异人。但是,卓昭偏偏不是如此可以毫不犹豫送人的女子。且不说自己确实钟爱卓昭,便是当着大义高风名动天下的卓原公当面允诺亲事这一节,也不当擅自决断。更兼卓昭任性娇憨,吕不韦还当真拿不准,这个小妹对这个漂泊公子能否看得入眼?毕竟,卓昭不是平民女子,而是那种对等闲王孙公子根本不屑一顾的女子。惟其虑及这一难处,吕不韦在第一次听了嬴异人倾诉之后便有了盘算:重金秘密买得一个才貌俱佳的名门女子,隆重为嬴异人举办婚事,以安这颗骤然唤醒情欲的骚动之心。谁知买得了赵姬,备得了缜密的宴席,却不曾料到陡然横生的波澜!宴席之上,吕不韦虽然勉力保持着主人应有的雍容微笑,内心却已经是一声悲凉的叹息——人算何如天算也!命当如斯,徒叹奈何?及至薛公劝说“此时收手尚来得及”,他才悚然警悟,决意妥善处置这件难堪棘手的儿女之事,决意不让它毁了半道大谋!虑及自己面对卓原老人难以启齿,才请薛公担当了这个微妙的说客。薛公往返天卓庄的三日,吕不韦直是如坐针毡。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若是卓原坚执不赞同此事,便只有与嬴异人摊开了说,一力劝他接受赵姬;若嬴异人坚执不接受赵姬,甚或痴情发疯,他便就此出世隐居,绝不重回商旅!如今,卓原老人竟是如此的旷达,剩下的惟一难关,便是自己直接面对卓昭了。
一想到那双荡漾着浓浓情意的眼睛,吕不韦心中便是一阵莫名酸楚。
“嘿嘿,来得正好也!”毛公站在客寓门外的山道上,竹杖向山坡一指,便拉着吕不韦进了茂密的胡杨林。不待吕不韦开口,毛公便是一阵低声咕哝,说罢竟是哈哈大笑。
“老哥哥把得准?”
“嘿嘿,十拿九稳也!”
“直说便是?”
“直说便是!”
吕不韦长吁一声,良久默然,对着毛公深深一躬,便转身去了。
掌灯时分,神采飞扬的卓昭一团火焰般飘进了书房:“不韦大哥,我来也!”
明亮的铜人灯下,吕不韦正在缓慢地往一支竹简上写着什么,低头答应了一声,抬手将竹简摆好,这才回身笑道:“昭妹来了,入座说话。”“偏不坐!”卓昭粲然一笑,过来便从案同拿起了几支摆放整齐的竹简,“又不是书吏,整日刻写个甚?我看看。”便转悠着念了起来,“天生人而使有贪,贪有欲,欲有情,情有节。圣人修节,以止欲,故不过行其情也……哟!老夫子一般,还论说情欲耶!”
“情欲不当论么?”吕不韦淡淡一笑。
“只是拘泥过分,似孔似孟,没个挥洒!”
“人皆有根,既不能斩断,亦无法逾越,只听之任之了。”
“不韦大哥,”卓昭微微皱起了眉头一声叹息,“我不明白,为何越是走近你就越是生疏?我所歆慕的你,原本不是这般样子。”
“你所歆慕者,只是你心中的幻象而已。”
“不韦大哥!”卓昭一声娇嗔,猛然扑到了吕不韦怀中,赤裸的双臂紧紧缠住了他的脖颈热切地拥吻着。吕不韦仿佛一尊石雕,既不躲避也无回应,一任卓昭热切地搂抱拥吻。渐渐地,卓昭松开双手,看看淡漠的吕不韦,猛然站起来捂住脸庞哭了。
“昭妹,你我都不要骗自己了。”吕不韦一声叹息又淡淡一笑,“最初的朦胧已经过去,一道虚幻的彩虹而已。相处有期,你觉我迂阔执一,用情淡泊。我觉你任情任性,不堪其累,使我分心过甚。凭心而论,你我都觉对方美中不足,偏偏彼此又都无法改变。我之用情淡漠,不足以使你快慰心怀。你之任性炽热,使我不能专心谋事。诚然,若是没有意外,此等缺憾也许不难弥补。然则,今日却实实在在地出现了如此一个痴情者。他将爱看做第一生命,不惜舍弃未来的君王大位,而只以与所爱之人相知终生为人生志趣。胡杨林一曲秦筝,拨动了他的心弦,旬日间夜夜和歌,在他心中扎下了爱的根基。人之为情欲生欲死,不韦纵然难为,孰能无动于衷?”见卓昭只静静地看着他不做声,吕不韦也从案前站了起来,声音竟有些沙哑颤抖,“昭妹灵慧,既有了一个与你相类之人,情愫一般地热烈,志趣一般地相投,知音知心,莫之为甚!你我有何必要再拘泥一句承诺之言,来维持这种无望改变的缺憾?而他之于你,且不说高贵血统远大前程,更为紧要者,他以爱你为生命之根本,没有你,他的生命就会萎缩,就会死亡!坦诚地说,此等爱心,吕不韦永远也难以做到。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做你的兄长,然不敢做,也不能做为你献出全部生命的情人与夫君!”长长地喘息一声,吕不韦如释重负。
“那个人是谁?”卓昭的目光如五彩流云般不断变幻着。
“秦国公子,嬴异人。”
“明白也!”卓昭脸庞溢满了罕见的揶揄笑容,“我是你送给他的礼物。他活得有激情,你的权力之路便更为通达。是么?”
“礼物?”吕不韦冷冷一笑,“将天下豪侠巨商卓原公的孙女儿做礼物送人,吕不韦有此资格么?恕我直言,假如嬴异人不是如此炽烈,昭妹也不为嬴异人之炽烈而动心,不韦岂敢有负天地良心也!”
“我?为之动心?”卓昭咯咯笑了。
“昭妹忘了,不韦是商人,心中有衡器。”吕不韦不无诙谐。
“也是。他有劲道!” 卓昭又是咯咯一笑:“可你,不以为自己懦弱么?”
“时也命也!”吕不韦喟然一叹,“不韦无事不成,唯败于一个情字。至少,情字当前,吕不韦从来不是英雄。”
“这便是‘圣人修节以止欲,故不过行其情也’?”
“……”
“你,不觉心中很冷么?”
“冷与不冷,因人而已也。”吕不韦摇头笑了,“人生一世,几无失败之婚配,多有失败之功业。”
“说得好!”卓昭冷冷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