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第5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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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看右看,心不在焉,没劲!”卓昭生气地噘起了小嘴。
“无法无天。”吕不韦沉着脸,“说,大父何在?我去接人。”
“爷爷又不是影子,不作兴一个人来么?”
“如何如何,你一个人来?”
“如何如何,不能来么?”卓昭顽皮学舌的脸上一片灿烂。
“你呀你!”吕不韦顿时着急,“邯郸何事?我陪你去办,完了即刻送你回去!”
“何事?你不明白?”卓昭的脸蓦然红了,“上年说得好,偏这时你便忘了。一春一秋,你只泥牛入海,还不作兴我来么?”
“便为这等事?”吕不韦惊讶了。
“呵。”卓昭目光一闪又顽皮地一笑,“悠悠万事,惟此为大。”
“上天也!”吕不韦又气又笑,“此等事急个甚?大父知不知道你来邯郸!”
“你说,这是小事?”骤然之间,卓昭一双明眸溢满了泪水。
“莫非还是大事?”
“当然大事!大事——!”卓昭猛然哭喊一声,便冲出了大帐。
“……”吕不韦想喊一声回来却没有声音,想抬脚去追却黑着脸钉在了帐口。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越剑无轻步走来禀报说,西门老总事拦下了卓昭姑娘,已经派一名云庐女仆侍奉她住进了那顶最厚实的牛皮单帐,用餐已罢,目下正在沐浴。木然呆坐的吕不韦长吁一声,对越剑无低声吩咐了几句,便径直到云庐西南角的单帐去了。
所谓单帐,便是只供人居而没有议事帐厅的小型帐篷。这顶牛皮单帐,原本是专为嬴异人来云庐长谈夜宿预备的。虑及嬴异人体格单薄,吕不韦刻意吩咐西门老总事给单帐外多加了两层翻毛羊皮,帐门也特意做成了厚木板外钉翻毛皮的防风门,入冬燃起木炭燎炉,便是大寒时节帐内也是暖烘烘一片。
吕不韦信步而来,见虚掩的帐门在呼啸的北风中吱呀开阖,便径直推门走了进去。幽暗的帐中一片凉意,只后帐口直直站着一个捧着衣盘的少年胡女。见吕不韦进来,小胡女一躬身柔声道:“禀报先生:公主正在沐浴,她执意要开着帐门的。”
“姑娘去吧,这里有我。”吕不韦笑着点点头,从怀中皮袋摸出两个沉甸甸的秦半两塞进小胡女裙袋中,小胡女说声多谢,便一溜碎步去了。
吕不韦关了帐门,给燎炉加了木炭,又点亮了两盏铜人纱灯,明亮的帐中顿时暖烘烘一片。左右打量,又拿来帐角一个木架,将小胡女所捧衣盘中的雪白皮裘挂在了后帐口。一切妥当,这才坐在案前斟茶自饮默默思忖。
“衣服。”后帐传来一声隐隐约约的呼唤。
吕不韦急忙起身,打开丝绵帐帘,一只手将皮裘伸了进去。“噫——”只听帘后惊讶地一声,厚厚的棉布帘便忽地掀开,一个明艳美丽的少女便随着一团扑面的香风水雾飘到了吕不韦面前。一身红纱长裙,一头如云长发,雪茸茸的皮裘拥着白中泛红的细嫩肌肤,灿烂的笑靥点着一双汪汪墨亮的大眼,纤细轻盈的身姿鼓荡着诱人的丰满婀娜,直是天上仙子一般!
“你,终是来了……”柔美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昭妹,来,坐下说话。”吕不韦木然站着,笑得有些尴尬。
“不韦大哥……”卓昭轻轻叹息一声,裹起皮裘怏怏跪坐在了案前。
吕不韦亲切随和地跪坐到了对面,欲待捧起茶炉上的陶壶给卓昭斟茶,手却伸到了壶身,烫得自己嘘地一声缩了回来。卓昭噗地笑了:“笨也。我来。你只坐了。”说罢利落斟了两盏茶,将一盏茶捧到对面,便笑吟吟地盯住了吕不韦,“我不生气,听你审问便了。”吕不韦笑了笑便皱起了眉头道:“先说,你是如何逃了出来,不怕大父忧急么?”“亏了爷爷不是你也。”卓昭顽皮地一笑,“说便说,迟早的事。你走后一春没得消息,我急得整日求爷爷想办法,爷爷只骂我没出息沉不住气。到了立秋,父亲商路传回消息,说你在咸阳奔走于官府之间。爷爷便揣测你事情上路,归期没个准头。没多久又听说你与丞相蔡泽成了好友,还进太子府考校一群王孙。爷爷便说大功可期,只担心你财力不足。我便缠着要爷爷带我去咸阳找你。爷爷不答应,说不能给你添乱。我生气了,便不吃饭。爷爷没辙,想了三日,终于答应我来邯郸等你。我便来了。没了。”
“缠人也!”吕不韦笑叹一声,“那座老宅烟火不举,却显然有你的寝室卧榻,你一人住在废弃老宅里,万一出事如何是好?没个操持!”
“老夫子大哥担心我,好也!”卓昭咯咯笑道,“那座废弃老宅离你这云庐近便,我天天只去那里打探你的消息。晚间我便出了离开,住在卓氏商社,甚事没有。”
“你晚间不住老宅?”
“是呵,不住。”
“这却奇也!老宅夜半有秦筝之声,不是你么?”
“噫!”卓昭大是惊讶,“你却如何知道?”
“先说,秦筝是你弹奏了?”
“真个审问也!”卓昭作个鬼脸一笑,却又是轻轻一声叹息,“不知道是人是仙还是命,左右我也想不明白了。那日入夜,我在云庐外转了整整一个时辰,见确实没有你的消息,便回到了老宅。本说三更便走,只是天上秋月明亮澄澈得玉盘一般,秋风掠过胡杨林,片片金红的树叶飘进萧疏的老宅,恍惚便是月宫中飞来的花瓣。那一刻,忽然想起第一次遇见你时我在大河船头弹筝放歌,便操起了秦筝,只想或许你又能神奇地出现……不成想,一曲未了,胡杨林中竟有歌声唱和!嘶哑高亢,激越苍凉,一声声直往人心头叩打,比你当日唱给我的秦歌还凄楚动人!一时之间,我是真被那歌声打动了,也是好奇,我便顺着秦风音律奏了下去,想到那一曲便弹那一曲。说也怪哉!不管我弹那一曲,那歌声都是丝丝入扣如影随形,且都是我没听过的老秦古词儿!他越唱越见纯熟,竟一口气唱了十六支歌儿,我的手都弹得酸了,他还在唱!那一晚,我没有回商社。我想记下那些歌词,次日晚上便没有再弹,只在老宅楼上备好了笔墨等候。实在说,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来。谁想,方到三更,那歌声便又幽幽地飘了过来。没有秦筝,歌声分外清楚,秦音咬字又重,我竟全部记了下来。第三日晚上,我还是没弹秦筝只等候。我想,他一定不会再唱了。可是,三更刁斗刚打,歌声便又飞了过来。一连六个晚上,他都独自唱到落霜降雾蒙蒙曙光。我心下实在不忍,便在第七日为他再弹了一夜。说是我弹他唱,实则是他引领着我不断纠正偏离秦风的音律。后来,我弹他唱,我不弹她也唱。”卓昭骤然打住,粗重地叹息了一声,“我骂自己没出息,可我忍不住……后来,我终是离开了老宅,再也不去了。毕竟,我不能不找你……”
吕不韦静静地听着,心中却是怦怦大跳!
卓昭说得满面通红神采飞扬,最后竟是泪光莹莹,这是吕不韦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自大河唱和得以神交,他与卓昭仅仅有过短暂的两次直面相处。在他眼中,卓昭是温婉沉静而又不失热烈奔放的一个少女。然则,自今晚骤然闯来,卓昭的一言一行一笑一颦,却使他感到了一种难以捉摸的陌生——淘气任性得象一块无法染色的顽石,扶摇冲动得又象哗哗做响流淌无形的浪花。婚约之事,本来是一件徐徐图之从容计议的大事,她竟能一意孤行只身乱闯!夜半入老宅,本来已经够荒唐,她竟能心血来潮,与一个陌生歌者做半月之久的昼夜唱和!蓦然之间,吕不韦想到了嬴异人的痴迷病卧,一个念头竟轰然涌到了心头——如此二人忘情如一,倒真是一对儿!
心念一闪,吕不韦心头便大跳起来——毕竟,他也是深深爱着这个少女的,更不要说,他还在天卓庄当着卓原老人的面许诺了婚事,岂能生出如此荒唐想法!倏忽之间,吕不韦勉力平息了自己的心潮涌动,此时此刻,自己若再把持不住,事情便可能乱得无法收拾。想得清楚,吕不韦亲切地笑了:“老宅之事,倒也是奇遇一桩,没准是上天开恩,派乐师教昭妹秦风音律也。不说了。新宅搬定,我便陪你回天卓庄。”说罢起身一摆手,“昭妹该歇息了,我清晨过来说话。”
“哎,莫走!”卓昭一伸手扯住了吕不韦衣襟,“正事还没说也。”
“顽闹!”吕不韦沉着脸,“不是说陪你回天卓庄么?等几日说不迟。”
“老夫子!”卓昭咯咯笑道,“卓昭就知道要嫁人么?”
“真有正事?”
“看!”卓昭小手一扬,“你之所爱所想。”
吕不韦哈哈大笑:“一方方羊皮纸,便是我之所爱也!”
“看看再说嘛。”卓昭娇憨地将一个白色方块拍到了吕不韦手心。
吕不韦哗地抖开一瞄:“这是甚个物事?堪舆图么?”
“呀呀呀,村夫一个!看仔细也。”卓昭笑得直打跌。
吕不韦将羊皮纸拿到灯下,见纸上一副暗红色大图,线条粗大硬实,接头处有明显的再笔痕迹,全图没有一个字,只有山水树木与几种奇异的记号。端详有顷,吕不韦转身皱着眉头道:“此图诡异,似乎是用竹片木棒之类物事蘸着血画成。这条粗线走向,似乎是漳水。除此而外,实在看不出所以然。”卓昭道:“再看这块山峰,象甚来?”吕不韦不假思索道:“一枚老刀币。”卓昭咯咯笑道:“老商天性,就认钱也!我说不韦大哥保准一眼认出,爷爷还不信,说他分明画得一柱怪峰。”吕不韦不禁笑道:“近看是山,远看是钱,原是都没错。”卓昭一撇嘴:“能事也!你说,这钱山位置在何处?”吕不韦思忖道:“看山水走向,大体当在巨鹿沙丘以东、太行井陉口以西之群山地带。”卓昭咯咯笑道:“东西三百里,你便老牛耕耘,慢慢翻也!”吕不韦摇摇头:“此等秘图,原是只画给作者备忘,等闲破解不得,谁能说得准确位置?”卓昭噗地一笑:“你抱抱我,便领你去。”一语未了,满脸便张得通红。吕不韦一怔,亲切地拍拍卓昭肩膀笑道:“沙丘井陉间好山水,只是,要去游玩,也得明春天暖了才好。”卓昭头一低,顿时泪水盈眶,猛然将一支铜管打进吕不韦掌心:“谁要去游玩?拿去看也!”
吕不韦心中有事,实在有些不耐,无奈勉力一笑:“好,我回去看看,明晨再说。”便转身匆匆去了。卓昭脸色通红,一跺脚便坐在地毡上哇地大哭起来!吕不韦连忙回身,拣起掉落在地的皮裘包住卓昭,不由分说一把将她抱起来,大步走进后帐丢在了榻上,只黑着脸站在帐中不说话。卓昭咯咯一阵娇笑,飞身上来便紧紧抱住了吕不韦:“不怕你打我骂我,只要你抱我!”吕不韦却木然站在那里,任卓昭亲昵笑闹只是一句话不说。片刻之间,卓昭便悄无声息地松开了双手,颓然跌坐在榻上面色张红急促地喘息着。
“四更了。有事明日再说。”吕不韦勉力笑得一笑,便匆匆去了。
回到云庐大帐,吕不韦立即拿出了那支粗短的铜管,灯下一看,见铜管盖口有紫红色的泥封印鉴,割开泥封抽出一卷羊皮纸抖开,却是卓原老人熟悉的笔迹:
不韦君如晤:昭儿痴心,我亦无辙。此儿至情至性,多有粘缠处。君正远图,若感难处,可不必拘泥婚约之言,但有一信,老夫自来说她。另嘱:老夫半生商贾,所积财富无得大用,君之大谋,长我商贾志气,老夫之财,便凭君调遣。画图之秘,老夫已尽告昭儿,只她领你起财便是。此事与你等婚约无关,惟老夫率性之举而已。卓原手字。
捧着羊皮纸,吕不韦不禁愣怔了。显然,这是卓原老人给自己的私密信件,卓昭肯定没有看过。回味咀嚼,吕不韦一时竟是感慨万千,无以决断。卓原老人旷达豪放,与自己一见如故,彼慨然解囊,我坦然受之,也无亏一个“义”字,反倒可能是一段商旅佳话。然则,夹进了卓昭婚约一层,想起来便终是有愧。更要紧者,卓昭初显任性,已经使他深感粘缠,如他这般押定人生荣辱与举族财富而全力以赴谋一件大事者,能否奉陪得此等女子,心中还真没个分寸。辗转反侧,眼见得晨曦初露,吕不韦还是一团乱麻,便索性起身沐浴一番,漫步隐没到云庐帐外的漫天霜雾中去了。
红日初起,西门老总事便寻来禀报,说城外新居已经内修妥当,请先生择吉日乔迁。吕不韦笑道:“吉凶不在选,三日后迁居便了。”话方落点,便见一领红裙从草地火焰般飞了过来,远远便是一声高喊:“不韦大哥,你好难找也!”吕不韦还来不及说话,火红长裙已经随着一阵咯咯笑声绕在了他脖子上。吕不韦红着脸剥开那双柔嫩的玉臂笑道:“昭妹别顽闹。走,我带你去城外,看新居。”卓昭高兴得一拍手却又猛然一撇嘴:“哎,你不去巨鹿山了?”吕不韦抚摸着卓昭被晨风吹得散乱的长发笑道:“这几日事多,迁完新居再去不迟,左右不缺钱,不用急。”卓昭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