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第4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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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在天井正中的石案前席地对坐,老总事捧来一只大铜盘,盘中却是两大碗飘着甘醪异香的果酒。吕不韦笑道:“此乃邯郸甘醪薛特酿的山果醪,已经窖藏了五十年。我遇大计,饮酒只限一碗。公子另论,尽可一醉也。”
“先生差矣!”嬴异人拍案慨然,“公为我而计,异人岂能醉死梦生?公之规矩,也是异人规矩,一碗了事。”
“好!”吕不韦原是多方试探嬴异人禀赋心志是否可造,如若委实不堪扶植,自当退而重操商旅,此刻见这位王孙竟是举一反三,于酒色二字尚能自律,心下便是十分高兴。两人碰得一碗,吕不韦便问:“咸阳朝局大势,公子可否清楚?”见嬴异人连连摇头,吕不韦便将范雎鲁仲连平原君等所说情势加上自己的条分缕析,从长平大战后说起,一气便是半个时辰,竟仿佛亲历亲见。嬴异人听得感慨唏嘘不能自已,末了一声哽咽道:“嬴氏凋零如斯,异人于心何安?先生若有良谋长策,自当决计听从!”
吕不韦叩着石案道:“长策远图,也须以第一步为根基。目下只说起步:三年之期,全力使公子重回咸阳。开步最难也。我之谋划:不韦营咸阳,公子营邯郸,全心周旋,力谋胜算。”
“我?我……却如何周旋?”
“公子毋忧也。”吕不韦悠然一笑,“旬日之后,这座金库的主人便是公子了。公子当在邯郸广交名士,疏通国府,让异人的贤名传遍列国,更传到秦国。”
“先生……”嬴异人的脸唰地白了。
“公子毋得他想。”吕不韦摇摇手打断了嬴异人的急切表白,沉重地一声叹息,“坦诚相告:不韦不吝金钱,唯一担心处,便是公子心志不坚,一朝金钱在手便玩物而丧志,舍大事而图享乐……若有那一日,嬴异人、吕不韦,便将成为天下笑柄也。”
“先生!”嬴异人嘴唇猛烈地抖动着,从腰间大带猛然抽出一把短剑,“先生引我起死回生,嬴异人若自甘沉沦,当为天地不容!”说话间左手在石案上一摊,短剑一闪,左手小指便蹦出了丈余之外!
吕不韦肃然站起深深一躬:“公子有此壮士之心,不韦夫复何言?”
西门老总事已经匆匆过来,将嬴异人的伤口上药包扎。不消片刻,嬴异人便疼痛全消神色如常。吕不韦便笑道:“公子若有精神,今日尚有最后一事。”
“先生但说无妨。”
“敢请公子,将十六年的王孙生涯细细叙说一遍。”
一声叹息,嬴异人点点头,便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直说到天井的日光变成了月光,月光又变成了日光。
第三章 邯郸异谋 四、博徒卖浆
太阳初升,吕不韦的单马轺车轻快地进了博酒道。
博酒道者,广聚天下美酒之大市也。这是邯郸城名闻天下的一条三里长街,列国酒铺比肩相连,酒香几乎弥漫了半个邯郸。商市规矩:酒市不开饮。也就是说,这博酒道之市易,只做整桶整车的买卖,却没有饮酒场所。如此一来,大酒市便不会夺了诸多饭铺酒肆客寓的聚饮生意,商旅之间便相安无事。然则,气势如此宏阔的酒市,果真没有酒商酒痴与游人的品啜之处,也是煞了风景。岁月磨合,这博酒道两侧便有了三条小巷,却是专一的卖浆去处,市人一律呼为“浆巷”,却是别有趣味的饮者佳境。
浆者,淡酒也,时人俗称“醪”,后世流变为“醪糟”。浆者醪者醪糟者,实则都是酵酿的米酒,其历史实在是源远流长。《周礼》记载:天子六饮,水、浆、醴(甜酒)、凉(以水调酒)、医(药汁)、酏(粥),其中的“浆人”一职,便是专司酿造这种甜淡米酒的作坊。浆之酿制,三两日便能成酒,只能鲜饮,不能长途贩运。见之于酒市,自然便只能是邯郸国人的小买卖,既不会伤及诸多饭铺酒肆客寓,也给博酒道增添了几分饮者神韵,便成了邯郸酒市的一道特异风景。深深小巷,且酿且饮,时鲜家常,别有神韵,竟是大得市人青睐。
轺车在博酒道走得片刻,便到了中间一条浆巷。这是一条石板小巷,干净整洁,两侧小店挑出各色酒旗,醇香酒气腾腾弥漫。巷中无车无马,尽是各色酒痴游荡,进进出出,呼喝熙嚷,竟是比大街还多了几分热闹。轺车停在了街巷相接的空阔处,吕不韦信步进了小巷。边走边打量间,便见酒旗林中一面菱角黄旗飘荡,“甘醪薛”三个大红字招摇夺目。吕不韦眼睛骤然一亮,便径直向这家酒铺走来。
甘醪酒铺在三级青石台阶之上,三开间门面简朴洁净。进店三尺处立着一道及胸高的红木柜台,柜上一列排开着九只大陶罐,红布压口,大碗扣盖,纤尘不染。柜后一位长须散发的红衣中年人,正悠闲地打量着各色行人,竟毫无寻常酒家招揽市人的殷勤。见吕不韦进店笑吟吟地四处端详,柜后红衣人也只微笑着一点头。
“敢问酒家,甘醪卖与不卖?”
“买则卖。不买则不卖。”
“店家所答,却非经商之道也!”吕不韦一阵大笑,“卖则有买,不卖则无买。何来买则卖,不买则不卖?”
散发红衣人却是不紧不慢:“邯郸酒谚:甘醪薛,买则卖。此谓酒卖识家。不买者,实则不识。遇不识者,叫卖亦无买。”
“如此说来,不买甘醪,便是不识甘醪?”
“识则买,买则识,不买不识,不识不买,市井交易之道也,何足怪哉!”
“好!敢请酒家赐饮三升!”
红衣人一点头,从柜下拿出三只陶升一字排开:“甘醪两饮,是凉是热?”
“一凉,一热,一温。”吕不韦指点着三只陶升。
“先生酒道人也!”红衣人笑得很是开心,便捧起柜上大陶罐,向第一只陶升斟满了粘稠清亮而又略带红色的甘醪。又从身后炉架上提过一个铜壶,向第二只陶升斟满,酒气蒸腾,一望即是烫酒。随后又向店后喊了一句,“温酒一升——”木屏后一声答应,便转出了一位中年女子,怀中抱一只丝棉包裹的陶罐,利落地斟满了第三只陶升。
红衣人一拱手:“先生,请品甘醪三味。”
双手捧起凉酒长鲸饮川般一气而下,吕不韦便是长长一吁:“冰甜而能出得酒气,上佳!”红衣人瞅瞅剩余两升,却只不动声色。吕不韦又捧起了温酒,一大口一大口地吞饮,一升下肚已是面色微红,不禁拊掌赞叹:“温润利喉,酒力绵长,大妙也!”红衣人脸上绽开了笑意,双手捧起热气蒸腾的陶升:“先生请。”吕不韦一拱手笑道:“两饮之后,甘醪须当佐餐品啜,否则便是大醉三日。甘醪三饮,足下寻常只赐客人两饮,原是为此。今日在下破例,却是酒力不胜,敢请见谅。”红衣人哈哈大笑道:“先生深知甘醪之妙,夫复何言!说,买几多?”吕不韦笑道:“欲买甘醪三百斤,今日便欲装车。”红衣人目光一闪,揶揄地笑了:“甘醪薛百年酒基,日酿一坛。三百斤甘醪,先生要断我生路?”吕不韦却是深深一躬:“薛公莫非当真久居酒肆乎?”红衣人愣怔片刻,肃然拱手:“这升热酒,敢请先生后堂一饮。”
吕不韦进得店中,才见这位闻名邯郸的“甘醪薛”原是左腿微瘸,手中一支铁杖点地,竟是别有一番沧桑气韵。甘醪酒铺只有三进。所谓后堂,便是后院作坊与店面之间的一排大屋,右手寝室,通道左手的两间便隔成了待客的厅堂。中年女人热情地捧来了一大盆炖羊蹄、一大碗时鲜秋葵,甘醪薛便请吕不韦佐餐热饮。
吕不韦饮得面色红润,不禁便是慨然一叹:“薛公深藏陋巷,暴殄天物也!”
“酒各有品,人各有志,不达则独善其身罢了。”
“独善其身?”吕不韦摇头一笑,“薛公原本大梁名士,正欲游学天下一展才具,却遭官场一班文吏诬陷下狱。虽经信陵君援救脱难,却为权相魏齐所忌,不得已避居邯郸市井也。信陵君客居赵国,多次与薛公做布衣畅饮,引得平原君嘲讽信陵君有失风范。薛公不欲累及他人,竟从此与信陵君不相往来。如此独善其身,公不以为过乎?”
薛公冷冷一笑:“煞费苦心,探人踪迹,先生意欲何为?”
吕不韦起身肃然一躬:“大业于前,愿先生助我。”
良久默然,薛公扶住一笑:“先生一介商旅,何事堪称大业?”
“立君,定国,平天下。”吕不韦一字一顿。
“何国何君,竟容商旅施展?”
“公若有心,自当和盘托出。”
“买则卖。”
“好!便是这般甘醪之道也。”吕不韦不禁大笑一阵,重新入座,便将诸般事体与自己谋划讲述了一遍,末了道,“不韦之意,欲请薛公入世,做异人策士,助其扎下根基之名。薛公意下如何?”薛公目光炯炯,便是爽朗一笑:“识则买,买则卖。先生识我信我,甘醪薛只有卖也。”
“只是,邯郸从此没了甘醪薛,酒痴们便要骂我了。”
两人一阵大笑。吕不韦便道:“酒铺善后我立即来做,公全身出山可也。”薛公点点手杖道:“此事倒不忙,须得善后时我自会料理。先生尽管派事便了。”吕不韦慨然道:“好,三日后请公到云庐一聚。”薛公却沉吟道:“我有一士,智计过人,先生若能见容,大事可成也。”吕不韦肃然拱手道:“不韦若有偏狭处,愿先生教我。”薛公摇头笑道:“先生错会了。薛某此说,却是因了此人委实大异常人。纵如信陵君之贤,初见此人也是大皱眉头。是故,担心先生不能见容也。”吕不韦笑道:“愿闻其详。”
薛公所说之士,人呼“毛公”。这个毛公生于书吏世家,自幼便喜囫囵读书,不求甚解却读得极快,借着父亲王宫典籍库做小官,十六岁时便读完了所有能见到的藏书,且能说得每书之大要精意。一班弱冠士子交游论学,毛公论无敌手,一时竟是声名大噪。列国游学大梁的士子闻风纷纷约战,毛公慨然应约大胜三场,从此却讳莫如深闭门不出。薛公与其交好,或问如何读尽天下之书?毛公却是嘿嘿一笑:“只拣明白能懂者,读得几处便是。”又问生字如何?毛公又是嘿嘿一笑:“蠢也!绕过便是。他不认我,我何认他?”薛公恍然道:“如此之学,犹如浮萍。我欲游学天下以增根基,兄若与我共往磨练,大才可期也!”毛公却是哈哈大笑:“我便等你归来,你若论战胜我,我再出游不迟!”
便在薛公将走未走之日,那场诬陷之祸骤然降临了。毛公挺身而出,奔走官场为他呼吁。也不知走了甚个门路,毛公竟闯到了丞相魏齐的政事堂,当厅指斥大梁官场种种弊端,历数丞相府一班文吏的斑斑劣迹,引经据典,嬉笑怒骂,激烈敦请立即开释薛公!魏齐大是惊愕,一时竟不能决断。此时,主书老吏在魏齐耳边低声嘟哝了一阵,魏齐当即拍案:“一介少年士子,有此才学胆识,大魏之幸也!你且留下,明日随我进宫,如前对魏王陈述一遍,定然如你所愿。”
次日大朝,毛公竟在魏国君臣聚集的大殿上一气慷慨激昂了半个时辰,话音落点,便是举殿大哗。大臣们争相指斥,竟罗列出毛公引经据典的三十多处谬误,罪名更是一长串:亵渎圣贤、玷污典籍、杜撰诗书、臆造史迹、惑乱视听、心逆而险、行僻而坚等等等等。最后便是统摄典籍的太史令定论:“此儿险恶,毕竟弱冠。不教之罪在其父:擅携此子出入典籍重地,肆意截览,遂成鲁莽灭裂之徒。臣等请灭其族,以戒后来!”
在举族被屠戮的那一日,毛公疯了……半年之后,出狱的薛公得信陵君援手,找到疯癫的毛公,星夜北上来到了邯郸,便在市井之中开始了漫长的隐名生涯。
“天磨才士,以致于斯!”吕不韦一声叹息,“此公灵异,疯癫必是示人以伪。”
“先生洞明也!”薛公也是一声叹息,“虽则不是真疯,然此公性情行径却是大变了。
他不屑做我这般生计操持,更不愿受我接济,竟混迹坊间博戏赌徒之中谋生。也是此公灵慧无双,竟是逢赌必嬴,三两年间便落了个“毛神赌”名号,金钱直是哗啦啦脚下流淌也。”
“奇哉毛公也!”
“偏生他做派更奇。”薛公笑道,“此公只求赢赌,不求赢钱。每日赌罢,便哈哈大笑着将案上金钱分还输家,自己只取十钱,一日酒食而已。开始,输家们不要,他便将钱撒到门前街市任人拾取。如此一来,一班赌痴不怕输,赌注便越来越大,多时一日竟赢千金。金如山钱如水,人却只是一领布衣一间破屋,日每只要一瓢之饮,便乐呵呵神仙一般。久而久之,坊间博者赌者无不视为神异,竟相追随求技,追随之众,绝不下孔夫子三千弟子。”
“诸子百家,可添一赌学也!”
“他却不立门不收徒,只硬邦邦一句:‘看会才算真本事,教会算个鸟!’年复一年,此公落拓依旧,每日一赌一醉一孤眠。便是此公这等做派,才引得信陵君与平原君几乎失和。”
“噫!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