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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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卬连忙道:“卫鞅,上将军到了,还不见礼?”
卫鞅离席而起,躬身一礼道:“中庶子卫鞅,参见上将军。”
“入座入座。”庞涓坐到横置的长案前,抚着长须悠然笑道:“卫鞅啊,我的掌书说你博学强记,六经皆通。公子对你更是大加赞赏。军务繁忙,老夫没有亲自登门求贤,多有得罪,还请见谅了。”
卫鞅谦恭道:“鞅区区小吏,何敢劳上将军大驾?”
“卫鞅啊,军务司马可是赞划军机的要职,你何以说与做官无缘?”
“禀上将军,公叔丞相新丧,我正在为师守陵,不宜入仕为官。”
公子卬急切道:“非亲非故,连正宗学生也不是,你何须为他守陵?”
“公子此言差矣。公叔丞相教诲五年,待我不薄,卫鞅自当以师礼报之。我儒家素来以孝道为第一大礼,况我守陵为魏王亲点,岂敢半途而废?”一番话当真有儒家的认真执拗。
公子卬情急道:“那有何难?我向魏王禀明实情,开脱守陵便是。”
庞涓一直静静地看着卫鞅,向公子卬摇摇手,回头道:“当今名士,谁不想建功立业?卫鞅难道不想跟我征战列国,一统天下,名垂青史?”
“三年礼尽,卫鞅定到军前效力。”卫鞅恭敬地拱手回答。
突然,庞涓哈哈大笑道:“卫鞅莫非自命不凡,嫌官小职微?”
“小小中庶子,卫鞅做了五年,上将军自然知晓。”
“莫非想到他国求职?”
“若去他国,何待今日?”
公子卬满脸不悦,叹息一声:“上将军,让他自己慢慢参详去也。”
庞涓大度地笑道:“儒家之士,多有坚贞。卫鞅尽大孝之礼,名正言顺也。卫鞅,你若守陵期满后能来我军中任职,就算本上将军没有看错你。”
卫鞅深深一躬道:“多谢上将军成全。”
庞涓一拍手,走进那个昂昂千夫长。庞涓正色命令道:“卫鞅已经是我军务司马,守陵期满后赴任,你带一百名军卒护卫司马,不得出半点差错。”
“末将遵命!”千夫长昂昂应命。
公子卬拊掌大笑:“上将军求贤有术,真个高明,我看你卫鞅敢不做官?”
卫鞅沉吟有顷,期期艾艾道:“既然如此,上将军,预发我俸金么?”
庞涓心中顿时一松:当一个人计较官俸的时候,那就意味着没有威胁了,于是欣然道:“卫鞅所请有理,司马官俸、车马、府邸,一应从年后发放。”
卫鞅诚惶诚恐地一躬:“多谢上将军恩德。”
公子卬一阵大笑道:“你这卫鞅,却是前倨而后恭,只服上将军也!”
卫鞅略带愧色地笑道:“公子见谅,卫鞅原也敬服公子。”
庞涓与公子卬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深夜,昂昂千夫长“护送”卫鞅到丞相府门前。卫鞅谢绝了车马入府,在幽暗冷清的丞相府门前下了车。望着轺车远去,他怔怔地站在树下,不禁一声沉重的叹息。
突然,身后有轻轻笑声。
卫鞅一惊,迅速回身,却见那个清秀的布衣士子笑吟吟站在面前。卫鞅生气道:“如何没个正形?夜半游魂一般。”布衣士子笑道:“你如何不问你走时我到何处去了?”卫鞅板着脸道:“你不说,我问你何来?”布衣士子道:“啊,我却知晓,中庶子卫鞅变吏为官,成了军务司马,明年就有官俸了。”卫鞅惊讶得一时无对,思忖间凛然道:“实言告我,你何许人也!”
布衣士子一笑:“无论我是谁,都不会有损兄台丝毫。我来,是提醒你一件事。”
“提醒我何事?说!”
“凶巴巴的,名士都这样么?”
卫鞅被他说得有些尴尬,想想也是没来由的声色俱厉,不由笑道:“好,向小弟致歉了。请问,要提醒我何事?”
“哼,像个老儒,还不如凶巴巴。”
卫鞅不禁哈哈大笑:“哎呀呀,你这小弟,难缠得紧。说话,别噘着嘴了。”
布衣士子看着卫鞅,脸色红布一般。卫鞅亲切地拍拍他肩膀:“莫紧张。有不好的消息么?”布衣士子身子轻轻一抖,又立即镇静下来道:“兄台,与你对弈的那个大商,是秦国密使。”
卫鞅闻言,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又是秦国?洞香春的种种巧合刹那间在他心中闪过——老人说秦国,下棋执“秦国”,对手又是秦国密使——莫非真是天意?倏忽间,一阵警悟从心头掠过,竟有清凉舒畅之感。卫鞅长长出了一口气,无论如何,他至少能明确断定,秦国密使至少对他没有恶意,不会是坏事。突然,他对这个短暂相识的布衣士子顿觉亲切,双手扶着他的肩膀释然笑道:“不问你是谁,多谢你了……哎,你身子为何发抖?凉风吹得?”卫鞅说着解下自己的长衫,给布衣士子披在身上。
布衣士子微微喘息:“略受风寒,不打紧。兄台莫要再去洞香春了,有大传闻我来告你。”
“又不让我去了?好,不去。哎,是否你不在洞香春做了?”
布衣士子摇摇头笑道:“你本该回陵园了,又牵挂消息不通,解你一难还不好?”
卫鞅没有想到这个邂逅的少年这般聪颖,竟然能想到他的处境,不禁涌上一种欣慰,轻轻一叹道:“是啊,我不能老在上将军眼皮下转悠,我应当离开,也得好好思谋一番,许多事情我还得想透才是。”
布衣士子一拱手笑道:“我走了。长衫给你。”
卫鞅笑道:“下夜凉如水,给我何来?”
布衣士子又露出那种顽皮的笑容:“兄台一件官衣,明日如何出门?”
卫鞅被他说破,不禁哈哈大笑:“你也,鬼灵精!我这小吏无车,不能送你,不若到我的小屋痛饮手谈一夜,如何?”
布衣士子明亮的眼睛一扑闪,笑道:“洞香春近在咫尺。我走了。”说完径自匆匆去了。
第四章秦国求贤令(1)
一、车英出奇计洮水峡谷大血战
终于,秦孝公接到了景监送回的紧急密报——两个月内六国不会攻秦。
这时,渭水平川的老霖雨缠缠绵绵地下完了,正是太阳刚刚晒干地皮的时候。他看完密报,打马出城,沿着栎水北岸向西飞驰出三十余里。遍野葱绿,阳光明媚,秦孝公心中的阴霾也终于淡开了一些。在飞驰的马背上,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如何利用这两个月化险为夷?在弱肉强食的战国,任何诺言和盟约都是不可靠的。景监说两个月无事,肯定是费尽了周旋。即或如此,也难保魏国上层在两个月中不发生变化。秦国要消除这次灭国之危,秘密斡旋分化六国固然重要,但这决不是消除危难的根本点。最重要最根本的是,秦国必须抓住斡旋分化所争取到的短暂时日有所作为,至少彻底解除西陲的后顾之忧,将两面受敌变为一面防御。但是,西陲的危险部族还没有公然发动叛乱,秦军能先发制人么?这些部族和山东六国不同,他们在没有叛乱的时候依旧是秦国臣民,无端进攻即或取胜也是后患无穷。西陲大大小小几十个部族方国,从此将不再信任秦国,从而酿成连绵不断的骚动叛乱,这是任何一个大国都难以应对的,况且秦国还是积贫积弱的时期。然则,若被动等待他们发动叛乱而后击之,秦国又必然陷入两面作战,即或取胜,也必须以东部的丢城失地大血战为代价。万一不测,秦国有可能尽失关中,重新被挤回到陇西河谷。无论哪个结局,都是秦国所必须避免的。可是,其中的兼顾之策在哪里?不妨派一个干员到陇西和左庶长嬴虔商议,看有没有一个尽速解困的好办法。
太阳偏西时分,秦孝公才走马回城。
来到国府门前,他正准备下马,却听到一阵隆隆之声从身后急骤而来。一回头,只见一队战车急匆匆驶来,驾车者竟全是少年兵士。秦孝公感到诧异,栎阳城的老战车早就废弃了,如何竟有如此多的少年兵卒驾战车上街?正在此时,为首战车上的一个年青将佐向后举手高喊:“停!”十余辆战车便辚辚隆隆地停了下来。秦孝公在街边大树旁下马,想看看这队战车究竟在做何军事?这时只见带剑小将军利落地跳下战车,到中间一辆战车前俯身察看车轮,又敲又打,竟一刻未完。秦孝公少年从军,对战车颇为熟悉,不禁走到战车前问:“病车么?”小将没有抬头:“行车声音不对,还没找出车病。”秦孝公道:“你起来,我来试试车。”小将抬头,见一个身穿软甲外罩斗篷,稳健厚重却又难辨年龄的将军站在面前,连忙拱手道:“是,请将军试车。”
秦孝公熟练地跨上战车,驾车向前疾驰一段折回,跳下战车道:“这辆战车,车轴磨损过甚,行将断裂,要换新轴。”小将露出钦佩神色,高声道:“将军,末将立即更换新轴!”秦孝公问:“这些老旧战车,你等驾出来何用?”小将肃然正色道:“禀报将军,秦国兵少力弱,末将想让这些未上过战场的新卒学会战车格杀,万一危机,这些老旧战车也可派上战场!”秦孝公大感欣慰,笑道:“你有此预想,堪称为将之才。今年多大?竟然是黑鹰剑士了?”秦孝公指着小将胸前的铁质黑鹰讶然赞叹。这种黑鹰徽记是秦军对剑术竞技中最优秀者的特殊标记,极难得到。
小将挺身拱手:“末将今年十八岁,十六岁时军中大校,得到黑鹰剑士。”
秦孝公惊讶笑道:“十六岁?比我还早一年?名字?”
“末将子车英,军中唤我车英。”
秦孝公心中一动,若有所思:“子车?子车氏?你,你与穆公时的子车氏三雄可有渊源?”
小将稍有沉吟,低声道:“穆公子车氏,正是末将先祖。”
刹那之间,秦孝公大为惊喜。子车氏三雄,那是秦穆公时候的三位名将贤臣。穆公将死时昏昧不明,竟下令这三位同胞英雄殉葬,引起老秦人的深刻哀伤,伤逝歌谣传遍了秦国的田野山村,又传到东方各国。三贤殉葬,子车氏一族泯灭,秦国也奇怪地就此衰落了。此后百余年间,秦国没有名将名臣出现。这是秦国的一段漫漫长夜,也是老秦人耳熟能详的悲惨故事。作为国君,秦孝公对这段历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常常是深夜时分,他会在书房里低哼着那首深沉忧伤的歌谣,默默地痛彻心脾地反省思索,激励自己不要重蹈先祖的覆辙。今日,竟然不期遇见子车氏后裔,他胸中顿时奔涌出一股热流,上前抓住小将的双手道:“车英,会唱那首《黄鸟》么?”
少年将军含泪点头:“将军,你也会唱《黄鸟》?”
“心祭先贤,我等一起唱。”秦孝公也是泪光闪闪。
车英颤声道:“将军,这是国府门前,还是莫唱《黄鸟》。”
秦孝公高声道:“车英,我就是国君嬴渠梁,唱……”
刹那之间,车英双泪奔流,扑身跪倒,哽咽一声道:“君上!”
这首《黄鸟》,寄托着老秦人对子车氏三雄的深深思念,也隐含着对秦穆公的重重谴责。今日国君要唱《黄鸟》,那是一种何等惊心动魄的预兆啊!年少睿智的将军如何能对自己家族的苦难无动于衷?一时间泪如泉涌。
这时,战车上的少年兵卒们也一齐下车跪倒高呼:“君上——”
秦孝公扶起车英,又对少年兵卒们挥手道:“来,我等唱起《黄鸟》,追念先贤,惕厉自省。”说着,便挽起车英和少年兵卒们,踏着秦人送葬时的沉重步伐,唱起了低沉忧伤的《黄鸟》:
交交黄鸟止于棘
谁从穆公子车奄息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桑
谁从穆公子车仲行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楚
谁从穆公子车虎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
当秦孝公兴奋地拉着车英回到政事堂书房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秦孝公高兴地吩咐黑伯安置酒肉,与车英饮酒叙谈。黑伯看到国君从未有过的笑脸,也高兴得脚步特别轻快。车英含泪叙述了子车氏部族两千余口出走陇西的坎坷曲折,秦孝公听得唏嘘涕泪,不胜感慨。想到子车氏一门的根基仍然在陇西,不禁忧心如焚,那里大战将起,子车氏一门岂非有灭族之危?他满面忧急地问道:“车英,你对西陲情势清楚么?”车英点头道:“大体晓得。”秦孝公道:“陇西已成危邦险地,子车氏族长晓得么?”车英摇头道:“族中不晓得,然我军必能战而胜之,君上无须多虑。”秦孝公沉重地叹息一声,便将秦国目下面临的危境和陇西的左右为难,一一说给了面前这位睿智英俊的年青人,最后正色道:“车英,你带我一道手令,迅疾赶往陇西,我命左庶长嬴虔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