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第2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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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秦心头一阵发热,不禁脱口而出:“前辈可是国后同支?”
老人默然良久:“先生何有此问?”
“烦请前辈告知国后:洛阳苏秦入燕。”
老人看看苏秦,默默点头,一句话也没有问。
苏秦一夜难眠,心中闪过与燕姬两次不期而遇的情景,许多疑惑顿时明白,许多疑惑又丛生心头。燕姬不是寻常的女官,竟是王族公主,这是他始终没有料到的。作为公主,自请嫁燕救周,更是他没有预料到的。在他心目中,一个天子女官嫁给诸侯国君,无论命运如何,都是无奈的悲凉的。那个绿衣白纱的美丽身影,其所以深深烙在他的心头,不能说与他深深地为之扼腕无关。现下想来,燕姬原是自己走上祭坛,要以自己的毁灭来拯救衰落的王室部族的。一个女子有如此超乎寻常的情怀,确实令苏秦怦然心动。春秋战国多慷慨悲壮之士,苏秦如同任何一个名士一样,对那些孤忠苦愤的英雄,无不抱有深深的敬意。如今,一个隐藏在古老宫墙里的女子,竟然就是如此一个孤忠苦愤的名士女杰,岂能不教他感慨万千。如此说来,当初在函谷关巧遇,燕姬请他入燕,当是她有意求贤了。可为何只是那么轻轻一问,甚至连正面的请求都没有?敬重他的选择么?为何她没有将他当做一个有用贤士那样,不惜一切手段地争取甚至强迫过来?惊鸿一瞥,任君而去,这是一个兴邦才女的作为么?也许,只有一种理由能够解释……可是,苏秦不愿意那样去想——那只是虚无缥缈的幻象,只是残存在自己心底的依稀旧梦。
次日,苏秦还是到宫室去了。宫廷多诡谲,不管外间如何传闻,总是要亲自尝试一下才踏实。谁知他尚未报名求见,就被宫门将军正色挡回:“国君有疾,朝野皆知,如何能见中原士子?若有国事,请到太子府处置。”
无可奈何,苏秦怏怏回了洛燕居,思忖一番,开始埋首开列早已成竹在胸的《说燕策》纲目。他相信,无分迟早,衰颓的燕国总是需要他的。贤者守时,他就要等待这个机会。日暮时分,店仆送来燕国名吃胡羊葱饼,苏秦胡乱吃了两块,又埋首灯下了。
“嘭嘭嘭”,随着轻轻的敲门声,房门无声地开了,一个面垂黑纱的白衣人已经站到了屋中。苏秦丝毫没有觉察,犹自埋首灯下。
“季子别来无恙?”白衣人轻轻的声音。
苏秦蓦然回首,惊愕间心头电闪:“你?你?是……”却终是没有说出。
“季子,你?连我的名字,都叫不出来了?”白衣人声音有些颤抖,说着摘掉黑纱,脱去长大的士子白衣,一个秀发如云绿裙白纱的美丽女子宛然便在目前。
“燕姬……实在没有想到。”苏秦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别动,我看看。”燕姬将苏秦扳到灯下亮处,端详有顷,泪光莹莹。
苏秦心念一闪,肃然躬身:“国后,苏秦入燕,多有唐突,尚望见谅。”
燕姬眼波一闪,释然笑道:“季子请坐,能说说为何选择了燕国么?”
“我有改变天下格局之长策,需要从燕国迂回入手。”说到正事,苏秦顿时坦然。
“燕国只是棋子?”
“不,首要为燕国谋利。不安定燕国,何显长策?”
燕姬静静地看着苏秦的眼睛:“季子,你是天下大才,我没有看错。可当年在函谷关,我没有强拉你来燕国,知道原由么?”
苏秦略一思忖:“国后,你知道苏秦当日尚在稚嫩,不足以担当大任。”
燕姬叹息了一声,摇摇头道:“我没有那般远见……季子,听听我的心里话,我等都不要欺瞒自己了。洛阳王城初识君,便知君为天下英杰。燕姬固想挽回王族危难,心中也自知难为。周室衰微,根在久远,时势已过,灭亡难免。三皇五帝,夏商至今,谁曾见过万世不朽的王室王族?燕姬身为王族之后,自当为王族之苟延残喘尽孤愤之力。这是一条看不见尽头的幽幽穷途,燕姬不想将一个天下英才拉着殉葬。你看中强国,要在那里实现辉煌的功业,燕姬心里很是清楚。鲲鹏展翼九万里,燕姬岂忍将君当做蓬间雀?平心而论,若非王族之身,燕姬早随君去了……”
“燕姬!”
“季子……”燕姬走了过来,轻轻抱住了苏秦,低声道,“日后有时日。”
苏秦有些恍惚起来。本来他已经拿定主意,若能得见,只和燕姬说国事。自从他听说燕姬是王族公主后,这个主意更坚定了。他觉得自己很清醒,一个自觉为没落王族献身的女才士,绝不会为了一个朦胧的梦幻使自己陷入私情纠葛之中,与其后患难料,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发生。可是,燕姬的一番倾诉,竟然就如此轻易地模糊了自己的棱角,如此轻易地打碎了自己的坚壁,无论自己内心如何呐喊着“岂有此理”,他都无法抗拒那轻柔的拥吻。刹那之间,苏秦觉得自己不清楚自己了,而在此前,他对自己的自制力是毫不怀疑的。多少次,他都满怀怜惜地准备抱起妻子,与她完成敦伦大典,可最后都因为内心自责“虚情”而退却了。苏秦因此而相信,他在男女之事上是冷漠的,是永远不会陷入私情纠葛的。从来不隐讳丽人嗜好的张仪,嘲笑他是“柳下惠坐怀不乱”,可也由衷地称赞“苏兄心如铁石,堪当大任也”。今日是怎么了,铁石之心如何瞬间消于无形?
“季子,不要自责。”燕姬悠然一笑,“你对自己总是苛求过甚。情理人欲,与天地大道相合,有何惭愧?”说也奇怪,燕姬几句话,苏秦顿感舒坦明朗,不禁笑道:“苏秦还是学未到家,惭愧。”燕姬不禁笑道:“噫?你如何与奉阳君那个家老一辙?”苏秦惊讶道:“奇!你如何知道那个‘惭愧’家老?”
“日前,奉阳君派家老率领三名赵国太医,前来为燕公治病。”
“燕公接受么?”苏秦蓦然心动。
“燕赵世仇,如何接受?可燕国正在艰难,又不好开罪赵国。”
“燕姬。”苏秦肃然道,“我可化解燕赵纠葛,只不知燕公是否还清醒?”
燕姬没有丝毫惊讶,凄婉一笑:“季子入燕,必是瞄着燕赵仇隙而来。否则,燕国也真是没有价值。”
“燕姬……”
“季子,燕公没有大病,三日内你可以见他。”
“没有病?”苏秦虽然惊愕,却也立即一阵轻松,“宫闱深邃,又是一奇也。”
燕姬嫣然一笑:“日后你会知道的。季子,我得走了。”
“这就走?”苏秦很惊讶,想到函谷关竟夜畅谈,显然大觉意外。
“等我消息。”燕姬匆匆说了一句,迅速地穿上白衣戴上黑纱,没等苏秦说话便带上门出去了。苏秦怔怔地站着,觉得像一场梦。
发了一会儿呆,苏秦漫步来到洛燕居后园,登上了土丘石亭。山风凉爽,碧蓝的夜空星斗满天。啊,天帝之车北斗星已经略微偏西了,除了玉衡光芒四射,其余六星都是那样混沌不清古星象家认为,北斗星既是天帝之车“运于中央,临制四乡”,又在不同季节的不同时分指向不同分野,其光芒的明暗强弱,预示着分野之际的灾异祸福。北斗七星分别是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玉衡”是北斗第五星,与“天帝”(天权星)相连。;尤其是居于枢要的斗魁四星,尽皆暗淡昏黄。按照星象分野,此刻的玉衡所指,正是河西秦川所在。虽然天象难测,苏秦更非占星家,但也许应了“象由心生”这句老话,今晚这北斗星象苏秦却看得分外清白:一星独明而六星昏暗,这不分明便是天下大势么?苏秦啊苏秦,你要改变这种天下格局,却是谈何容易?燕国之行看来气运不错,能不能做成一个有气势的开端,还得看自己的作为;以燕姬的身份与神秘降临来看,她是无法对燕公正面提及自己的,她所能提供的只是机会与条件,能否把握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归根结底还要靠自己的真实谋划。心念及此,苏秦反倒觉得踏实了。如果自己依靠燕姬的荐举力保而任职燕国,那在他是无法接受的。莫说燕姬是红颜名士,即或燕姬是须眉豪杰,他也照样无法接受。苏秦出山,永远有一个坚定的信念——依靠自己独特的智慧与才华,打开一条独特的功业大道,非如此,苏秦枉修纵横之学十余年。
天将拂晓,苏秦方才回到住房,心中虽是轻松,却也疲惫不堪,倒头便睡。一觉醒来,已是午后日斜。梳洗一毕,自觉神清气爽,看见书案上摆着一盘松软酥香的胡饼与一壶温热的米酒,立即大嚼一阵,风卷残云般一扫而光,惬意中正待起身,眼角余光忽然瞄见一支竹简孤零零地摆在书案中央。
苏秦目力不济,连忙拿过竹简近看,顿见一行小字入眼——明日酉末进宫!
太阳一落下燕山,蓟城一片暮色了。
燕文公觉得自己老了,一个显然的感觉是心绪特多烦躁,忧心的事连绵不断:秦国刚夺了赵国晋阳,捎带抢去了燕国两座小城;还未及反应,北边胡人又有数万骑兵抢掠骚扰;刚一出兵,西南边中山国又趁火打劫;及至回兵,狡猾的中山狼又销声匿迹;正欲报复,东南边齐国渔民又是明火执仗地争夺湖泊水面。这些事还只算麻烦,最严重的是赵国这个老冤家正在边境集结重兵,准备寻衅攻燕。百思无计,燕文公与国后秘商,决定称病诱敌,同时秘密集结兵力,要一举解决赵国威胁。
谁知事有乖戾,他染病不起的消息一传出,太子却想入非非,密谋发动宫变提早夺权。燕文公觉察后气恼攻心,竟真的病倒了。若不是国后燕姬斡旋折冲,说服太子负荆请罪,又说服燕文公隐忍不发,燕国大局还真要崩溃了。期间,赵国奉阳君狐疑不定,假惺惺派来太医“救治燕公”,燕文公只好压下了太子事端,将计就计地认真病了起来。
暮色降临,燕文公觉得憋闷,吩咐内侍将自己的病榻抬到湖泊竹林旁。待内侍退去,他坐了起来,在清凉的晚风中沿着湖边漫步。走得一段,两盏风灯从对面悠悠而来。燕文公知道,那一定是国后,别人到不了这里,包括太子。
“国公,如何一个人出来走动了?”老远传来燕姬关切的声音。
“你呀,当真了?”燕文公对年青美丽的妻子几年来的作为很是信服,见面便高兴。
燕姬上来扶住燕文公笑道:“原本就是真的也。来,慢慢走,到亭下坐坐。”
这是一座宽敞的茅亭,脚下绿草如茵,背后竹林婆娑,面前波光粼粼,周遭晚风习习,加之燕山凉爽,夜无蚊虫,真是湖边一块上佳的休憩所在。燕姬吩咐侍女在亭下石榻上铺好竹席置好靠枕,扶着老国君舒适地斜倚石榻,然后吩咐侍女推来酒食车,说她要在湖边与国公小酌。燕文公大是欣然,立即催促侍女快去快回。
“国公,我方才从太庙归来,在宫门遇见一个求见士子。”
“又觉是个人才?”燕文公不经意地笑着。
燕姬笑了笑:“我倒是没留意,只是在暗处听他与宫门尉争辩,方知他是洛阳名士苏秦。国公可知此人?”
“苏秦?噢——莫非是几年前,名震一时的鬼谷子高足?”
“对,是他。他说‘燕有大疾,我有长策。拦苏秦者,燕之罪人也’。我便秘密唤来宫门尉,安顿他在宫门等候,又连忙赶来禀报国公。”
燕文公默然有顷,高声吩咐:“来人!立即带苏秦从秘道入宫,在此晋见。”
“遵命。”竹林边老内侍答应一声,匆匆去了。
片刻之后,燕文公遥见一人随着老内侍飘飘而来,月光下,但见来者散发大袖,步态洒脱,内心先暗自赞赏。及至稍近,已能看清来者的服色是洛阳周人特有的深红,燕文公更是平添了几分亲切,觉得在如此月夜清风中与一个来自故国的名士相见,纵无奇策,也是快事一桩。
“洛阳苏秦,参见燕公。”
“先生请入座。”燕文公欠身作为还礼,“本公稍有不适,不能正襟危坐以全礼待之,尚请先生包涵。来人,上酒,为先生洗尘。”
几年苦修,苏秦目力本已减弱,但眼下却毫无朦胧之感,只觉天上一轮明月,地上碧水绿草,虽无风灯照明,已是澄澈一片。茅亭下石榻上的国君,苏秦也看得分外清楚,须发斑白,干瘦细长,晶亮的目光与喘息的声气大是不相符合。
“月是燕山明。先生,品一爵老燕酒,看比赵酒如何?”燕文公微笑举爵,却只是轻轻呷了一口。
苏秦举爵一饮而尽,置爵品咂:“肃杀甘洌,寒凉犹过赵酒。”
“好!老国人毕竟有品味。”燕文公大笑,“可笑赵人,竟传我燕人不善酿酒也!”
“酿得好酒,又能如何?”
“先生差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