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第1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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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管它叫“义仆”。这“义仆”可探路,可挑包袱,可做手杖,当然更重要的是打狼,简直比那口长剑还管用。
苏秦算得多有游历了,夜路也走过不少,可那都是一半个时辰的夜路而已,月明风清,倒有一种消遣情趣。可如今这夜路却大大不同,从傍晚走到日上三竿,还不定能寻觅到一个合适的山旮旯睡觉。纵然有了山旮旯,也往往是一睡三醒,但有异动就猛然跳起。睡不踏实,那浓浓的睡意就老是黏糊在身上。夜晚上路,走着走着睡着了,不是在石缝里扭了脚,便是在大树上碰破了头,再不然就是衣服挂在了野枣刺上,有两次还差点儿掉进了“地漏”。几个晚上下来,苏秦已经是遍体鳞伤衣衫褴褛了。但苏秦还是咬着牙走了下去,实在走不动了,便靠在孤树或秃石上喘息片刻,困得眼睛睁不开时,便用握在手心的枣刺猛扎自己大腿,往往是鲜血流淌到脚面,自己才清醒过来。
夜路的最大危险,当然还是中山狼,且不说还有山豹虫蛇等。老猎人教给苏秦的诀窍是:“有树上树,无树钻洞,无洞无树,装死。”上树钻洞的事儿是家常便饭了,虽然还不能说敏捷如灵猿,但在苏秦说来,已经觉得自己与山猴相差无几了。有几次,苏秦还在枯树枝杈上睡了一觉,下来后精神大振,高兴得直跺脚。只有“装死”的事儿,还从来没有做过。老猎户说,中山狼从来不吃死物,万一在白日睡觉时骤然遇见中山狼,便要装死。这本来就是“险中险”,幸亏苏秦警惕灵动,一直没有碰上。
三日后,苏秦出了阳周要塞,顺着长城又向东走了两夜,太阳升上山顶时,终于看见了通向大河的山口。一鼓作气又赶了半个时辰,苏秦已经站在了山口大道边。向东望去,离石要塞的黑色旌旗影影绰绰,横跨大河的白石桥已经是清晰可见了,身后大道边的山坳里是一座秦军营寨,鼓角马鸣隐隐传来。军营边一个小小村落,袅袅炊烟随风飘散,鸡鸣狗吠依稀可闻,初秋的朝阳温暖如春,辽阔的山塬如仙境一般。
“噢嗬——有人了——”苏秦兀自跳着喊了起来,当真是恍若隔世。
比起长城山地,这里便是阳关大道了。“比山旮旯强多了,何不在此大睡一番?”苏秦念头一闪,顿时便觉浑身无力,软软地倒在了光滑的山岩上……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分,朦朦胧胧的苏秦觉得凉风飕飕,“对,该起来了。”陡然,苏秦觉得不对,是何声音?如何与父亲的牧羊犬大黄一般哈哈喘息?这里哪会有大黄?中山狼!心念一闪,陡然一身冷汗。
苏秦强自镇静,眼睛微微睁开一道缝隙,立即倒吸了一口凉气——漆黑夜色下,一只硕大的侧影就蹲在他身边五六尺开外,浑身白毛,两耳直竖,一尺多长的舌头上吊着细亮的涎水,哈哈喘息着,昂首望着天上的月亮——不是中山狼却是何物?!瞬息之间,一阵冰凉如潮水般弥漫了全身。
正在此时,中山狼仰天长嗥,一连三声,嘶哑凄厉,在茫茫旷野山鸣谷应。苏秦猛然想起老猎户的话:白毛老狼是中山狼的头狼,最是狡猾邪恶,每遇活物便守定不走,召唤它的妻子儿女和臣服它的狼群前来共享。看来,这是一只白毛老头狼无疑了,如何对付它?苏秦下意识地悄悄握紧了压在身下的青檀木棒,却是丝毫不敢动弹。“打狼无胜算,只有装死。”这是老猎户的忠告。可是,这只老头狼显然早已识破他不是死人,正在召唤同伴来享用,装死是不管用的,难道等着狼群来撕咥了自己?不!苏秦不能这样死去!滚下山崖?对,滚……
正在苏秦屏住呼吸要翻身滚崖时,骤闻崖下大道马蹄如雨,秦军铁骑路过么?没错,这是唯一的机会!心念电闪,苏秦骤然翻身跃起,大吼一声“狼——”抡圆了手中青檀棒向中山狼腰上砸下。那中山狼闻声回头,“嗷”的一声蹿出棒头,铁尾一扫,长嗥着张开白森森的长牙,正对着苏秦凌空扑来。“狼——”苏秦又是一声大吼,抡棒照着狼头死力砸下。只听“咣!嘭!”两声,那根硬似精铁的青檀棒竟拦腰断为两截。苏秦浑身一阵剧烈的酸麻,软软地倒了下去。那只老狼却只是大嗥了一声,滚跌出几尺,却又立即爬起,浑身白毛一阵猛烈抖擞,又猛扑过来……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马蹄暴风雨般卷来,一支长箭带着锐利的呼啸“嘭”地钉进了中山狼后臀。全力前扑的老狼“嗷”的一声坐地跌倒,一个翻滚消失在山岩之后。
“快!救人!四面提防!”马队中一个粗嗓子高声大喊。
一骑士飞身下马抢上山岩:“什长,人死了!”
“胡说!带人上马!”
突然,一阵“呜——呜——”的吼声仿佛从地底生出,沉闷凄厉而旷远,山头河谷都生出了共鸣回应。
“头狼地吼了!点起火把!粘住狼群——”
什长话音方落,四野连绵地吼,火把圈外的暗夜里顿时飘来点点磷火,越聚越多,片刻间便成了磷火的海洋。风中飘来奇异的腥臭与漫无边际的咻咻喘息声,在河西高原消失已久的中山狼群复活了。
面对无边恶狼,战马嘶鸣喷鼻,惊恐倒退,一时有些混乱起来。什长嘶声怒吼:“圆阵不动!放下马甲!紧急号角——”随着什长吼声,三支牛角号尖厉地划破夜空,一连三阵,短促而激烈。十骑士同时走马,迅速围成了一个背靠背的火把圈子,五人弓箭五人长剑地配对花插,一阵锵锵声响,战马腹部与马腿立即放下了一层铁皮软甲。这是秦军铁骑的诱狼小队与狼群对峙的独特阵法:狼群成百上千,小股骑队绝不能贸然展开冲杀,也不能被狼群冲入马队,一旦陷入纠缠,杀不尽的狼群必然将马队分割撕咬,其后果不堪设想。寻常情况下,狼群的主动攻击比较谨慎,至少在半个时辰内要反复地“侦察与部署”。恰恰是这半个时辰,便是秦军大队铁骑所能利用的路途时间。
谁知十人骑队刚刚列成圆阵,便听狼群中一声长嗥,那头苍毛老狼猛然冲近了火把圈子,后臀上的羽箭还颤巍巍摇晃。它蹲坐在火把之下,昂首冷冷地盯着战马骑士,从容地将硕大粗长的嘴巴拱到地上,“呜——”地发出一声长长的沉闷凄厉的嘶吼。随着这声地吼,火把圈外的汪洋磷火骤然发出惊心动魄的嗷嗥群吼,随着吼声,狼群蹿高扑低地从四野拥向火把。
“杀——顶住——”什长令下,骑士们的弓箭长剑同时射杀,几十只中山狼顿时血溅马前。中山狼但成群攻击,从来都是前仆后继不怕杀,十人骑队面对蜂拥扑来的千百只恶狼,无论如何是顶不住半个时辰的。
陡然,山塬上号角大起,火把遍野,杀声震天,马蹄声如沉雷隆隆滚过,秦军大队铁骑潮水般压了过来。蹲在山岩上的带箭老狼一声怪嗥,成千上万只中山狼竟一齐回头,骤然消失在无边的暗夜之中。铁骑火把也在山塬上成巨大的扇面形展开,喊杀穷追,直压向大河岸边……
苏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顶军帐里。一个壮实黝黑的年青士兵正在帐中转悠,见他醒了,惊喜地喊了起来:“人醒了!千长快来——”便听脚步匆匆,一个顶盔贯甲手持阔身短剑的将军走了进来,径直到军榻前笑道:“先生好睡,整整三天了,能起来么?”
苏秦虽还有些懵懂飘忽,但也明白这必定是秦*营,奋力坐起下榻,摇摇晃晃拱手作礼:“将军大恩,没齿难忘。”
千夫长哈哈大笑着扶住苏秦:“先生哪里话?引来狼群,聚歼除害,这可是先生大功。”
“你们,杀光了中山狼?”苏秦大为惊讶。
“不敢说杀光,也*不离十。”千夫长显然很兴奋,一手扶着苏秦,一手比划着,“这是河西残留的最后一群中山狼,两千多只,追了三年都没有拢住。不想教先生给引了出来,一战杀了一千八百只中山狼。最大的战果,是杀了那头白毛老狼!那是狼王,偏偏就教你遇上了,先生命大得很!”
“惭愧惭愧。”苏秦连连摆手,“若非大军铁骑,早已葬身狼腹了。”
“来,先生这厢坐。”千夫长扶着苏秦坐到军案前,转身吩咐,“三豹子,给先生拿吃喝来,不要太多,快!”
“知道。”那个年青壮实的士兵腾腾腾大步去了。
片刻之间,三豹子捧盘提壶走了进来:一个是布套包裹的大陶壶,壶嘴还冒着丝丝热气,大木盘中是一张白白厚厚的干饼,一盆已经没有了热气的带骨肉,还有几疙瘩小蒜《齐民要术&;#8226;种蒜》载:小蒜为中原固有,大蒜乃西汉张骞出使西域带回。。苏秦但闻肉香扑鼻,顿觉饥肠辘辘,不待千夫长说“请”,便伸手抓起一块带骨肉大咥起来,只觉得生平从未吃过如此肥厚鲜美的肉味。眼见盆中肉完,苏秦抓起温软的大饼一扯,一手将盆中剩余的碎肉全部抓起塞进大饼,咬一口大饼,向嘴里扔进一疙瘩带皮小蒜。肉饼吃光,三豹子已经将大陶壶中的浓汤倒入盆中,苏秦双手端起咕咚咚牛饮而下。片刻之间风卷残云,吃得一干二净。苏秦满头大汗,兀自意犹未尽,双手在身上一抹,又用残破的衣袖擦了擦嘴角。
“咥得美!”千夫长一阵大笑,“先生猛士之风,高人本色。”
“见笑见笑。”苏秦不禁红了脸。
“先生可吃出这是甚肉?”
苏秦一怔:“好像?”却总也想不起方才吃肉的味道,忍不住也哈哈大笑,“囫囵吞下,浑不知肉味也。”
“狼肉!中山狼的一只后腿。”
“啊!狼肉?”苏秦始而惊愕,继而大笑不止,“狼可咥人,人可咥狼,谁咥谁,势也!”
千夫长拱手笑道:“先生学问之人,末将佩服。三豹子,拿先生的竹简来。”三豹子快步从后帐拿出一个青布包袱放到军案上,千夫长打开包袱笑道:“先生发力猛烈,这些竹简全被震飞了。杀完狼群,清理战场,方才搜寻捡回了。军中书吏看不懂,不知缝连得对不对,先生查查了。”
“多谢将军。”苏秦深深一躬。
“先生不必客气,请先擦洗换衣,末将还有求于先生。三豹子,带先生擦洗。”
“是。先生跟我来。”三豹子领着苏秦走进一道大布相隔的后帐,指着一个盛满清水的大木盆道,“先生自擦洗了。这是千夫长的一套衬甲布衣,先生且先将就换了。”说完走了。
苏秦已经脏得连自己都觉得酸臭难耐,脱下絮絮绺绺的破衣烂衫,痛痛快快地擦洗了一番,换上了短打布衣,顿觉浑身干爽舒适,精神大是振作。千夫长从帐外回来,见苏秦虽是长发长须一身短布衣,却是黑秀劲健别有一番气度,不由笑道:“末将没看错,先生出息大了。三豹子,上茶。先生坐了。”待苏秦坐定,三豹子斟好殷红的粗茶,千夫长庄重拱手道:“敢问先生高名上姓?何国人氏?”
“在下苏季子,宋国人,师从许由农家门下治学。”苏秦料到迟早有此一问,早已想好以自己的“字”作答。这个“字”除了老师、家人与张仪,很少有人知道,叫的人更少;学问门派,则是因为自己对农家很熟悉,宋国又离洛阳很近,便于应对。苏秦打定主意不想在这番“游历”中留下痕迹,自然不想以真面目示人。
“先生以何为生?欲去何方?”
“农家以教民耕作术为生,在下此次奉老师指派,来河西踏勘农林情势,而后返回宋国。”
“是这样。”千夫长笑道,“国尉司马错求贤,末将看先生非寻常之士,想将先生举荐给国尉谋划军国大事,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苏秦暗暗惊讶,一个千夫长只是军中最低级的将军,能直接向国尉举荐人才?不由微微一笑:“将军与国尉有亲么?”
“哪里话来?”千夫长连连摇手,“国尉明令,举贤为公,不避远近亲疏,但有举荐,必答三军。无论任用与否,国尉都要向三军申明理由。先生放心,秦国只认人才。”
苏秦心中慨然一叹:“贤哉!司马错也。此人掌秦*机,列国休矣。”却对千夫长拱手笑道,“在下于军旅大事一窍不通,只知农时农事耳,况师命难违,委实愧对将军了。”
“哪里哪里?”千夫长豪爽大笑,“原是末将为先生一谋,先生既有生计主张,自当从业从师,何愧之有?”
“季子谢过将军了。”
“既然如此,军中也不便留客。”千夫长快捷爽利,立即高声吩咐,“三豹子,为先生准备行程,三天军食要带足!”
只听一声答应,三豹子拿来了一应物事——除了牛皮袋装的干肉干饼与一个水袋,便是苏秦原来的包袱与青檀木棒。苏秦惊讶地拿起木棒,但觉中间的铜箍光滑坚固,丝毫